明栈雪俯身拍开窗牖,勾住漪下藻税的修长玉腿;松,娇躯如一团银狐绒尾般飕然旋扫,滑进屋内;反手扬袖,一蓬激尘隔空撞去,又将朱红窗棂推拢,整个过程没发出一丁点声响。世上便真有狐仙,亦不外如是: 偌大的凤居里空荡荡的,连灯烛都没点。 即使整个顶层已派了重兵把守,但袁皇后有意无意地让负责看守的金吾卫士,尽量远离被囚禁在凤居之内的恶徒,至少不是能任意开口说话的距离,以防鬼先生乱泄口风,将不该说的,教没相干的人听了去。 鬼先生双手骨轮尽碎,身上多处骨折,内伤沉重那是不消说了,就算扔在原地不理,谅也不致生翅飞去。 然而,在目睹荷甄受害的凄惨与不堪后,若非娘娘颁下懿旨,在金吾郎回转之前,谁也不许擅动囚犯一根汗毛,恐怕众多年轻气盛的金吾卫士热血一冲,生生剐了这名淫邪奸人都有份。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为免「奸人脱逃」,他们找来一根粗大的木矩,用铁炼将鬼先生的双臂缠在上头,炼条勒着血污,深深嵌进扭臂折骨之处,整个锁拿的过程中鬼先生痛得晕死过去,随之又痛醒过来,反覆几度,被折磨得够呛。 明栈雪潜入之际,在潘外听站岗的卫士忿忿不平地咒骂着,说若非碍于娘娘的旨意,甚至想拿铁钉将他的四肢全钉在桩上,便未痛死,光流血也能生生流死了这厮。 「你……是来嘲笑失败者的么?」 凤榻边的暗影中,一身白肉的妖人双手打横如稻草人,染满血污的扭曲臂膀被铁炼捆在横木上,半死不活地仰坐着,尽管形容委顿,颤抖的嘴角仍勉强扬起一抹衅笑。 「这是很……要不得的坏习惯啊!」 明栈雪妩媚一笑,幽暗的房里仿佛亮起一抹光华。 「因为我很懒惰,所以从不做多余的事。」她举袖掸了掸榻尾,拉过锦被一角为垫,袅袅娜娜地坐了下来,抿嘴微笑。 「我对你说过的那些话,除非心智已失,否则一辈子都会回荡在你脑海里,用不着复诵,它就会一遍又一遍地刻印在心底。当你午夜梦回,思索起究竟何以至此时,你就会听见我的声音,清晰得像在耳边说似的。 「嘲笑你?不需要。你本身就是个笑话,现在这副模样,倒教人忍不住替你难受起来。我虽不是什么好人,可也没那么坏。」 鬼先生的衅笑凝在脸上。从鼻端急促呼出的鲜血沫子,可知他心绪波动,如掀巨浪,不知是被说中了痛处,抑或恼怒明栈雪的讥讽。 但切齿也不过是一霎间,他苍白的脸上再度露出一抹扭曲的笑,恍然道:「那就是来折磨我泄恨的了。要替你那姘头徒弟讨公道么?不愧是有情有义。我怎就遇不到这么好的师父?」 明栈雪轻拂裙膝,淡淡笑道:「你把我和那帮金吾卫的毛头小子相提并论,这就有些叫人生气啦。就算要打你,我也是替自己打的,揍你个引喻失当。」侧首睇他周身明显的瘀紫。耿照的「寂灭刀」可不会留下这种取不了性命的无聊伤痕,想也知道是何人何时,因何所致。 鬼先生并不真相信她的话,冷笑之余,索性眯着眼,专看她弄什么玄虚。 「我一直在想,该怎么处置你才好。我那傻徒弟似乎觉得,无论怎么做,都很难教你真正受到制裁,为此烦恼得很呢!看得我心都疼了,不舍得很。」 明栈雪捻着衣角,又似在白晰玉手中把玩着什么物事,只是鬼先生瘫坐于地,一时难见,面上却不露声色,扬眉笑道:「不如放我离开,咱们化敌为友如何?他想对付『姑射』,我可以帮忙引路。反正我已是个废人了,你们还怕什么?」 明栈雪轻笑起来,满意地点了点头,又忍不住轻叹了口气,望向他的眸光满是哀悯。 「我就等你这句。你这么容易猜测,很没有挑战性的,对我这种怕麻烦的懒惰虫来说,简直再理想不过;万一,对手期待与你来场斗智角力,岂非要大失所望?这样不行呀。」 鬼先生笑道:「敢问姑娘,我又说错了什么?」 「四肢俱残之人,不会轻易说出『废物』二字。你前一句装得贪生怕死,假意释出妥协之意,以试探我的反应,这个做法很聪明,可惜就是管不住嘴,定要在占优处显摆一番,否则便心痒难搔,是不?」 鬼先生笑容犹在,目光却冷锐起来。 「你应该纤续满不在乎地笑,才能让我产生动摇。忒简单的道理,还需要我提醒么?」 明栈雪看着他脸色微变,轻叹:「我猜你受的伤,只消捱够时日,你那特异的功体便能为你慢慢修复——虽匪夷所思,然而世间万象,本非人所能尽知,就算真有这种异能,我也不觉奇怪。 「闯入栖凤馆、意图奸淫皇后,看似无智,你却在廊间预先布置机关,考虑过一旦事迹败露,须得争取时间脱身,这可不是一时兴起的轻率之举。虽然可能性极低,然而万一落得如此下场,该怎么反扑,说不定……你也想好了。」 鬼先生勉强动了动嘴角,孱弱地哼笑。 「姑娘时而眨得我一文不值,时而当我是算无遗策的高人,如此反覆,教人无所适从啊!」 「因为道理你是明白的,可惜手法拙劣,骗骗无知乡人、贩夫走卒不难,难入方家之眼。这就叫『眼高手低』。」明栈雪笑道:「你有时间搜出断松雪茯苓服食化纳,有时间布置琴弦机关,却没工夫弄套衣衫蔽体,不是你淫邪本性所致,而是万一遇上我和耿照时,有样物事跟着衣衫一起消失比较好。」素手一扬,扔给他一小截黄澄澄的物事。 那是半截刀穗。 鬼先生自知来自何处,面色丕变,看来益发虚弱。 「杀人退敌,『珂雪』未必强过一柄合用的钢刀。你若能依计得手,自然用它不上,万不幸失手被擒,乃至遭遇什么损伤,奇异的复原功体佐以珂雪宝刀,便是你逆转反扑的筹码。」 明栈雪好整以暇道:「当然,这刀目前由我保管,横竖你也用不上。当我想到这点时,便有七成把握,你的天覆功必有我们想像不到的疗复之能,留得命在,便有翻盘的机会;经你适才失言,这把握已过了九成五。」 鬼先生没料到她竟能在第一时间内,寻到他精心挑选的藏刀处,虽然懊恼,但珂雪宝刀毕竟是外辅,靠的主要还是生生不息的蜕生天覆功,不欲再教她套出更多的讯息,淡道: 「都由姑娘说罢。成王败寇,不外如是。」 「你并非不怕死,你不是那种人。」 明栈雪怡然道:「娘娘不杀你,是因为她不是刽子手,但任逐桑是。为保住他头顶乌纱一门安泰,莫说是一条命,便是一千条、一万条,我料他绝不手软。但你似乎并不害怕,仿佛到了平望……等着你的不是屠刀颈绳,而是一线生机。这点,我也很感兴趣。」 鬼先生抿着嘴角,露出一抹狠笑,却什么也不肯再说。 明栈雪是天罗香出身,其拷掠手段必然残酷,以他此际的身体状况,鬼先生其实没有多少把握能挺得过。但胜败……不,该说是生死的关键俱在此间,守住这个关窍,他才有存活的机会。 而明栈雪却只一笑,轻掸裙膝,娉婷起身。 「你知道,耿照笨在哪里么?他是解决问题的能手,但难就难在他老是问错问题,想岔方向,力气全都白费啦。想从『如何实施应有的制裁』入手,找到处置你的方法,不啻缘木求鱼;换个方向,答案就简单得多。」 「什么方向?」鬼先生反问。 「如何才能使你最痛苦。」女郎盈盈回眸,明艳不可方物。但不知为何,鬼先生却觉背脊一寒,如睹魇魅。 「我一直都是这样想的。」 阿妍始终无法成眠,睁眼望着屋室里富丽堂皇的泥金藻井,直到门外传来女史的声音。「启禀娘娘,人到啦。」 她应了一声坐起身,信手理了理紊乱的云鬌,才忽然想到:「毅成伯夫人呢?她……她睡下了么?」 廊间响起一把温婉清丽的嗓音。 「启禀娘娘,小童在。」 阿妍心神略定,微微额首。「你进来给我梳头罢。其他人都下去。」 明栈雪款摆而入,阿妍坐在铜镜之前,见她换过了一身衣裳,肌肤飘着沐浴过后的消爽香泽,妆矜齐整、一丝不苟,美得教人摒息,分明是连枕头都没碰过,带著妆发等到这时,暗忖:「为我之事,连累她一晌未阖眼。」心中微感歉疚,低声道: 「……辛苦你啦。」 「不辛苦。」明栈雪为她细细梳理,柔声道: 「娘娘才辛苦。受那恶徒惊吓,却没得歇息,还要打起精神,做出处置。」 「……这样做,好吗?」阿妍喃喃道,更像是问镜中的自己。 「解铃还需系铃人。」明栈雪微笑道: 「若然交给典卫大人,终是要杀;解回京城,同样免不了一死。那恶徒心生魔障,才做出这等骇人恶行,便即身死,恶业仍在,这不是佛的教化。娘娘的处置,才是真正的大智慧、大法雨。」 阿妍回过神来,大受鼓舞,终于恢复从容不迫的凤仪之姿,轻叹了口气,颔首道: 「那咱们就别教人等久啦,赶快了结这件事罢。」 凤居之内,重新燃起牛油巨烛,照得广间通明,宛若白昼。 鬼先生被铁炼捆绑在矩木上头,下身以布疋掩起,以免赤身裸体的丑态冒犯了娘娘。四名金吾卫士横枪交错,将他压跪在阶下,不让抬头,但从袅袅行过身畔的裙裾香风,以及若隐若现的白晰足胫,仍能辨出的是皇后娘娘和……明栈雪。 鬼先生心底一沉。 (这贱妇果有本事!没会儿工夫,居然混成了皇后娘娘的心腹。) 耿照并未随行令他略感诧异,但仔细一想,似乎也非全无道理。 现今冷炉谷乱成一团,没出个够份量的七玄盟主,光是天罗香的门户安危,以及七柄圣器的归属,够他们拚个你死我活的了;耿照匆匆赶回去和稀泥,不识相地拣个吃力不讨好的和事佬来做做,末了仍拚不过人心的贪婪与自利天性,终归一场徒劳,倒也不难想像。 他忍不住扬起嘴角,靠得最近的那名金吾卫士瞥见,枪杆一压,低声怒斥:「笑什么?趴低点!」若非知道娘娘不喜他们施暴逞威,当场便要揍他个鼻青脸肿。 阿妍端坐于凤榻上,先前被淫水血污弄脏的锦被垫褥自已换过,她却仿佛能看见荷甄受辱的凄惨模样,心头刺痛;还未开口,却听鬼先生低道:「娘娘……来杀我了。」闻言不禁一震。 以他所犯,杀头都算轻了。阿妍却无法欺骗自己,鬼先生之所以非死不可,未必与其未遂之行相关,而是为保住「皇后私通外人」的秘密,为了她与央土任家的安泰,不得不堵住他的嘴。 假正义之名所行的恶举,仍然是恶。阿妍一点都没有比较好受。 「我还是想知道为什么。」她制止了暴怒的金吾卫,望向阶下狼狼的囚徒:「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伤害这些人、背叛信任你的……这些恶行,究竟是为了什么?」 「对他人作恶者,于己未必是恶。」鬼先生俯首闭目,喃喃笑道: 「这点,娘娘不是比谁都清楚么?」 若换了他人,就算本无杀他之心,这下恐怕也不得不绷紧心神,认真考量灭口的必要性了——这正是鬼先生要的。 娘娘不会杀他,既不敢也不愿。她就是那种即使犯错,白璧有瑕,也不容许自己沉沦变脏的女人;她会含垢忍辱,痛苦地活下去,维持着剩下的纯净,而非视自污为理所当然。 顽固、愚蠢,但也令人佩服。 鬼先生赌的就是她这点纯真。 「我不会杀你,也不让别人杀。」 是么,那你得好好同中书大人聊一聊了,他肯定不是这么想的。鬼先生略微放下心来,不无恶意地揣想。 「我希望你能深切反省,痛改前非……」阿妍说着,突然发现自己微带一丝哽咽,咬牙抑住,定了定神,续道:「以你的智慧,定能大彻大悟。」 鬼先生轻笑起来。「对谁反省,向谁悔过?佛祖么?」 「向我。」语声方落,一抹高大的身影推门而入。 阿妍以眼神示意,房里的金吾卫士们面面相觑,犹豫了一霎,终于还是齐齐退出,紧闭门扉,守在廊庑间。 鬼先生闻声一凛,忍痛回头,见来人身披金线袈裟,雄健似护山金刚,肤黝如铁,五官轮廓刚硬冷冽,面色严峻、不苟言笑,竟是央土教团此行的首脑、大报国寺的住持果天。 央土教团众僧本挂单于莲觉寺,果天日日升坛说法,也与南陵教团交流辩论,忙得不可开交。九品莲台的发掘现场遭神秘人袭击后,举寺为将军封锁,果天等遂转至山下的伽蓝寺落脚。 阿妍派人召他,果天虽未拖延,却坚持要梳洗妥适才出发,一丝不苟,毫无转圆,加上山路夜行不易,过中夜才至。 「……居然是你。」鬼先生冷哼,毫不掩饰蔑意。 果天并不搭理,向皇后恭敬行礼,瞥了侍立榻畔的明栈雪一眼,并未多瞧,只当是泥塑木雕一般。 阿妍从容介绍:「大和尚,这位乃是毅成伯吴善之妻明氏,亦爱佛法,我有意召她进京随驾,两位今后会时常见面。」她听说「髡相」架子很大,对权贵说法,与平民全无分别,待人处事极不圆融,故意这样说,以免他在不经意间给明氏排头吃。 岂料果天低垂浓眉,合什道:「我见过这位女檀越。六年前在平望,于广襄侯别圆精舍说法之时,曾与她交流些个,知是毅成伯家人。」阿妍有些诧异,以果天铁板一块的冷硬脾性,对谁都没有好脸色,蒙他用上「交流」二字,足见对明氏印象深刻,回顾黯丽温婉的少妇道: 「原来你们认识啊。」 明栈雪俏脸微红,嚅嗫道:「小……小童年少无知,在别圆精舍的法会上提了几问,蒙大和尚不弃,指点一二,受用至今。」阿妍点了点头,不由得对她另眼相看。 明栈雪自是没说实话。 当时她逃离邺城郡不久,一路游山玩水到平望,弄了套华服混入别圆精舍的法会,欲趁机盗走几样广襄侯府邸的藏宝,见果天说法的架子极大,故意与他大唱反调,问了几个如「《八敬法》说『比丘尼须敬比丘』,岂不违众生平等」、「何以『女转男身』足为则满解脱」之类的问题,语惊四座。 果天升坛说法,素来是不许发问的,众弟子见这名绝色少女提问尖锐,分明来意不善,纷纷斥喝,果天却拦了下来,一一反驳。明栈雪熟读佛典,信手拈来无不有据,虽语多曲解,颇有强词夺理之意,众人却听得津津有昧,原本打瞌睡的全来了精神。 最后是明栈雪意识到:此人的脑袋瓜里,没有「见好就收」四字,哪怕有一丝混沌不明,非辩到去肉见骨不肯罢休,这才匆匆认输,使了点小手段开溜。 这事后来还有一段小插曲。广襄侯在席间看见了这名口齿伶俐、机锋百出的绝色少女,为其姿容所迷,还特意派人往邺城打听,直到手下回报说毅成伯确实没有女儿,料想是嬖妾之一?这才绝了媒聘的念头,相思成疾,郁郁而终。 阿妍让她将鬼先生潜入栖凤馆、奸淫荷甄的恶行,扼要地对果天说了,果天始终面无表情,既未露出鄙夷之色,也无落井下石的得意,直到明栈雪说完,才合什道: 「娘娘是来问我,该不该依律处置么?」 阿妍是听了明氏的建议,才找果天来。 「娘娘,佛子突然转了性子,做出这等骇人的恶举,其中必有古怪。」明栈雪对她说: 「我非是迷信鬼神,但听家中老人家说,神魔一念,只在方寸间。高僧在得道之前,突然坠入了魔道,迷失心性,这也是有的。杀人不过头点地,可惜了一朵梵莲,毁于将开未开之际。」 这样的说法眶眶愚夫愚妇还行,阿妍自是不信,但明氏之言却点醒了她,要处置心性丧失的琉璃佛子,果天确实是个理想的人选。他很重要,却经常遭人忽略;他不圆融,口风却如铁桶一般,没有到处去说的坏习惯。 更重要的是:就算果天说了,也没有人会注意倾听。 他不能说是没有权力。事实上,无论在教团或朝廷,「髡相」绝非无足轻重。但任何人只消同他交谈过一次,就会明白此人决计无法收入朋党、不懂人情世故,所关注的事物与常人格格不入,难以拉拢、无视敌对,在精神上彻底地遗世独立,孤绝得毫不在意。 此人的冷硬无趣与不知变通,使他被摒除在平望都朝廷的日常之外,恍若城楼街景,日日入眼,却总不在眼中。央土教团的长老们,习惯把最棘手最麻烦、甚至根本无解的问题扔给果天,当作另一种意义上的封存,这在平望几是公开的秘密。 阿妍清了清喉咙,在想要如何斟酌字句,才能教他会过意来,帮忙处置这个麻烦,又毋须说得太过直白。果天可不是一般人,真要不懂起来,是能教人呕血数升的。 「杀人偿命,奸淫掳掠者抵罪,这是朝廷的律法。」阿妍淡然道: 「若在佛门,大和尚如何处置?抄经念佛,教他自行悔悟么?」 果天转头问道:「果昧,罚你闭关抄经,能化解你的恶业吗?」鬼先生一迳冷笑,理都不想理他。 「如娘娘所见,这般恶人,抄经念佛于他全无效用,休说改过,就连反躬自省亦有不能。」 阿妍没想到他三两句话,便将烫手山芋拨了回来,俏脸上难掩失望,谁知果天又续道:「……佛门于此另有他法,自非是念佛抄经。」 「大和尚请说。」 「小乘上座部有一派提倡苦行,认为打熬筋骨皮肉,可锻炼心神,去恶存善,用在罪人身上,最是合适不过。」果天严肃道:「我曾向陛下进献一部《游增十六狱苦》的戒律,用以整顿东海寺院淫行秽乱、聚敛金钱之歪风,待流毒清除,汰污化净之后,方能纳入央土教团之管辖。可惜陛下迟迟无有答覆,我每一问起,陛下都说要再研究。」似乎没能在东行前颁行这部《游增十六狱苦》的戒律,令他颇感遗憾。 事实上果天的建议几乎没被采行过。据阿妍所知,皇上连看都不想看,偶尔想起,也当是揶揄取笑的谈资罢了。此际她却如聆仙乐,急忙追问:「请大和尚为我开解。」 「《大毗婆沙论卷》记载,地下过五百由旬处有地狱。地狱有大有小,每一大狱皆有十六小狱,受罪者游于小狱时,其苦转增、次第受之,故称『游增狱』,分别为:斤斧、豺狼、剑树、寒冰、黑沙、沸屎、铁钉、焦渴、饥饿、铜镬、多镬、石磨、脓血、量火、灰河、铁丸。经此十六狱之刑罚,足以使人脱胎换骨,痛改前非。」 阿妍听得懵懂,依稀猜想是像杖责之类的处罚,只是名目怪异,一时间难以辨别。 鬼先生面色微变,冷哼一声,撇嘴蔑笑:「私……私设刑堂,你……你已堕落到这般田地,须用酷刑来排除异己么?除了我,你还想送什么人进去?」 「不是刑堂,而是教化。」 果天面无表情地俯视他。 「果昧,为扭转你恶劣的脾性,根除你自小养成的卑鄙阴险,才需这套戒律。正所谓『本性难移』,不以霹雳手段,如何移去深入骨髓的恶性?你尚在童蒙时,我便知你之恶,而你却不自知,今日方至如此。」 鬼先生压了他这许多年,本以为会在他眼里看见报复的恨火、得势的快意,这种说得满口正论,骨子里却睚訾必报的人并不难满足。他们的复仇之火来得快,却也容易移转乃至抵销。他从小就耍得这个师兄团团转,要演一出合意的受刑忏悔大戏,怎么想都很容易。 谁知果天的眼里,什么都没有,没有一丝情绪,平静得像是黑夜里的大海。 他是认真觉得,《游增十六狱苦》的苦刑拷打,可以净化一个邪恶的灵魂。就像医者行医布药,不能理会患者喊苦喊疼一样;这一切,都是为了他们好。 鬼先生突然恐惧起来。 皇后娘娘对佛经了解有限,从果天寥寥数语中,听不出端倪,但鬼先生熟读经典,知地狱有所谓「八热地狱」,也就是果天所说的「大狱」,为首的「想地狱」又称「活地狱」,狱中受苦众生手出利爪,彼此攫抓,将皮肉片片削下,遇风又生反覆不息;第一一狱名曰「黑绳地狱」,以烧热的铁炼捆绑罪人,令其皮焦肉烂,更别提以巨石压体的「堆压地狱」,用沸鼎煮人的「叫唤地狱」…… 比起刑部大理寺的黑牢,这些模拟地狱的酷刑更加惨绝人寰。况且,执行者是一丝不苟、认真到了极处的果天,无视一切威胁利诱,用再多的秘密也无法打动交换,直到他被「净化」为止—— 「大师可有把握……」明栈雪赶紧打断果天的说明,以免再说下去,教皇后发现了《游增十六狱苦》的残酷恐怖,心生不忍。「这部戒律能令人弃恶从善?如若不然,还是将恶徒交给刑部便了。」 果天慢慢转过视线,盯着她瞧,紧绷的下颚线条显现出决心。 「佛门之恶,当由佛门除之。」 明栈雪凑近皇后耳畔,轻声咕哝一阵,阿妍点了点头,正色道:「那么,我便将此人交与你了。你若能将他教化成功,使其去恶从善,我便向皇上进言,许你以这部《游增十六狱苦》,整顿东海教团。但,刑部若听闻风声,向你提人,依照朝廷律令,我是不能说什么的,你明白么?」 果天沉默回望,片刻才道:「娘娘,我若成功,《游增十六狱苦》的戒律,能否用于央土教团?近年平望各大丛林惯与权贵交游,腐败者众,亦须整顿。」 阿妍点头道:「我会向皇上建议,请皇上考虑。」 果天面部肌肉微动,很难说他露出了什么表情,严肃的脸孔宛若铸铁面具,却能清楚感觉到他的昂扬。 「娘娘放心,此人便交给我。贫僧告退。」一拍手掌,四名弟子匍匐而入,朝娘娘行过大礼后,扛起铁炼木矩,奉大和尚指示将人抬出。 鬼先生面色惨白,甚至忘了伤处疼痛,不住挣扎,可惜铁炼捆得严实,不过徒劳罢了;额面上冷汗涔涔,不知是惊是痛,眢目切齿: 「你……你敢!贱妇……你敢!」 门外金吾卫士以为他辱骂皇后,倒转枪杆当胸砸落,撞得他口喷鲜血。阿研转过俏脸,不忍再看,心中感慨万千。 明栈雪却知他骂的是自己,一双眼直勾勾盯着,再不稍瞬,唇抿似笑非笑,以「传音入密」将语声逼成一缕针尖,穿入他耳中。 「没什么敢不敢的,我已经做了。你的地狱,就从现在开始!」 耿照一直等到下半夜,都没见明栈雪回来,只得起身掏水,将汗渍精斑抹净,穿好衣服。荆陌伏在榻上,雪白酥滑的娇躯压着一双细绵沃乳,在将熄未熄的烛焰下,显现出起伏傲人的腰臀曲线。 她被男儿弄得精疲力竭,几度泄得死去活来,一双细直腴润的美腿瘫软如泥,刚放下没多久便沉沉睡去;若非如此,只怕她还想再要,犹如闻了腥的猫儿。 耿照留在这里的唯一原因,就想亲口问明姑娘几句,别无其他。 虽然娘娘说了,明儿一早要赐他早膳,垂问他自莲台底下脱身的经过,但耿照在天亮前非赶回冷炉谷不可——能维持一夜平静,甚且需要点运气,他简直不敢想像天明起身之后,谷里会乱成什么样。 他直觉阿妍姑娘不会生气。对于自己的不告而别她定然不开心,但不会生气。她能体谅他必有不得已的理由。 廊间两侧的守卫对他来说,其实跟稻草人差不了多少,耿照正打算推开门扉,碧火真气已生感应,朱红门牖无声两分,俏立在门前的,却不是明姑娘是谁? 「不等我就想自己走,是不是太不讲义气了点?」她笑盈盈地咬着唇,黑白分明的翦水瞳眸滴溜溜一转,望进他肩膀后的昏黄深黝,似欲一窥榻上少妇的淫媚艳姿。 耿照一贯生不了她的气,甚至有些感慨起来:过往类似的情境,他总会被她逗得手足无措,尴尬不已,这会儿却只剩下满满的无奈,不用看就知道自己露出的,肯定是苦笑。这也算是改变之一么? 「我等不了了,冷炉谷那厢怕要炸锅。」他这才意识到她话里的意思,不禁蹙眉。「你要留下?」 「好不容易搭上了皇后娘娘,我要享受几天便宜富贵。荆陌留下来给我梳头好啦,等我玩够了,再把她还给你。」她俏皮一笑,咬唇道: 「月色这么好,典卫大人陪我散散步、解解闷,行不?」 世上谁能拒绝明栈雪?两人居然就这么并肩喁喁,悠闲地行走在洒满银灿月华的长廊上,仿佛此间非是戒备森严的栖凤馆,而是小俩口双宿双飞的山间别业。而长廊两侧的金吾卫士抱着枪杆倚墙低头,想也知道是着了谁的道儿。 「那胤铿——」一会儿耿照终是忍不住,才开口就被女郎打断。 「你不要问。」明栈雪敛起笑容,淡然道: 「这样面对胡彦之时,起码你用不着说谎。」 耿照感激她的好意,但即使难以面对老胡,他仍然希望由自己承担起责任,而不仅是被他人告知。但现在不是说这话的时候。 「我没杀他。他现在已得到了应有的惩罚,再出来害人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胡彦之若问起,你就这么说,其他的推给我不妨。等狐异门来向你这个盟主讨人,我们再想法子交代。」 耿照不禁苦笑。明栈雪抢在他开口之前,续道: 「我会在这儿待几日,皇后也一定会再召见你,咱们见面再找机会聊。我只想告诉你,那个七玄盟主的宝座,只有你能坐,不只是眼下如此,将来恐怕也都是这样。你可千万别犯傻,同人家说你不做盟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