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醒来,湿漉漉的枕头与脸颊紧贴在一起,黏黏糊糊颇为难受,我却浑不在意。 昨夜不知流了多少泪水,更不知自己痛哭了多久才得以入眠,伤心得记忆都出现了断层。 太阳不再藏头露脸,想是早已日上三竿,我却不想动弹,翻身仰躺,有种心力交瘁的错觉,心神放空,无所思亦无所想。 昨夜与娘亲的争执,我已不愿去回想,只能徒增伤悲,却也无法振作精神,如同无事发生一般按时用食练功。 神思不属地躺了一会儿,屋外传来媛媛的声音:“柳公子,谢仙子叫您用早食。” “不去。”我没由来一阵烦躁,翻身朝向床内,不想见人,更不想见冷血无情的娘亲。 呵呵,叫我用早餐以显示你还没忘记我这个儿子么? 回想谷中以及近日的遭遇,我心中一片苦楚,关切爱护的话绝口不提,不近人情的话滔滔不绝,这就是仙子的“母爱”么?谁人可堪承受? 又过了一会儿,媛媛小心翼翼地推门进来,在桌上放了什么东西,恭敬说道:“公子,奴婢给您盛来一碗莲子羹。”也不再多说便退去了。 我洞若观火,这肯定不是媛媛自作主张,背后定有娘亲的授意,但如此说法总算叫我好受一些,于是我不再赌气,衣衫不整地下床,三两口将碗中素羹吞入腹中。 懒得洗漱,也不想走动,我又躺回床上继续发呆,仿佛行尸走肉般,脑海中空空如也。 不知过了多久,我一个翻身,摸到了旁边的含章剑,练剑的欲望微微燃起,但很快又如风中残烛般熄灭,将手收回,不再去看。 练剑确实很畅快,但我心绪不宁,剑式未必能够运使到位,反而会让一团乱麻的心神雪上加霜,还不如继续躺尸。 不知过了多久,屋外的阳光越来越明媚,我断断续续地入眠又醒来,辗转反侧,心神迟滞,恍若万事万物与我俱无干系。 忽然,媛媛的声音从屋外传来:“公子,沈家家主来苑里拜访,说想要见见您。” “唉,知道了”我叹了一口气,提振些许精神,起身坐在床边。 沈师叔对我有赠剑指点之恩,又助我对付淫贼师徒,于情于理,我都得去见他,无论背后是否有娘亲的授意。 我简单地整理一下装束,抹了抹脸,推门出去。 阳光刺眼得让我用手遮了遮,便朝着正房厅堂走去,一言不发,任由媛媛跟在身后。 进了大厅,只见娘亲和沈晚才分座两侧,相对而谈。 娘亲未戴面纱,仙容无遮,清丽绝尘,饶是我心生怨怼都为之一阵恍然;而沈晚才却是个十足的正人君子,目不斜视,眼中清明。 见我进来,娘亲清冷的目光转了过来,眼眸中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却一语未发。 沈晚才宾至如归,热情地招手寒暄:“贤侄来了,怎么无精打采的?” “师叔,娘亲。”我抱拳见礼,有气无力地打了个招呼,不顾礼数地说了句“昨夜没休息好”权作回答。 昨晚我和娘亲不和,在场诸人有目共睹,沈师叔也不例外,肯定明白我这副模样是何原因,但却不能直言。 我也是同样的道理,哪怕委屈怨恨到了极点,也不能说破其中枢节,“为尊者讳,为长者讳”,须得给娘亲留些面子。 所谓家丑不可外扬,自己家的能捂则捂,别人家的非礼勿听。 我依旧坐在娘亲下首,却特意隔了一个座位。 娘亲冷漠地看着我刻意疏远的动作,却并未出言阻止,反而是转向沈晚才道:“沈兄,现在可以说说你负荆请罪所为何事了吧?”闻言,我略带诧异地看向对面,只见座中的沈晚才背后伸出几根长短不一的荆条,腹间以几圈粗绳缠住。 负荆请罪为友人典范、臣子表率,在史书上浓墨重彩,我自是不陌生。 青龙王朝式微的二百年间,诸侯并起,各自立国称王,相互攻伐,史称“春秋战国”,其中有国名赵,相国与将军不睦,而相国为家国大计多般忍让,后将军知晓其一片苦心,便负荆请罪,二人冰释前嫌。 此事遂为后世传作美谈,以为诚心认罪的表现。 “仙子有所不知,昨日我带贤侄前去拒捕‘玉龙探花’,未曾想仙子家教甚严,贤侄对那青楼一无所知,我一时不察,竟带他进了那烟花之地,污了他赤子之心,有愧仙子的嘱托,故特此请罪。”沈晚才郑重无比地半跪在地,抱拳诚恳,请求原谅。 我见沈师叔的模样,很快便猜到是为此事,昨日他便说过要向娘亲请罪,但我没想到会负荆于身这般隆重。 私自涉足青楼之事,若是昨夜之前被娘亲知晓了,我定会惶恐不安,但此时却无动于衷、怡然不惧,只因我已破罐子破摔,无所顾忌。 “原来是为此事,沈兄勿需介怀。”娘亲端坐正经,袍袖一拂,沈晚才便不由自主站起身来——分明是以精纯元炁代为相扶——浑不在意地说道,“‘玉龙探花’造孽甚多,霄儿又是唯一目睹之人,为防此獠走脱,事急从权,何罪之有?” “仙子深明大义,小人感激不尽。”沈晚才回身端坐,似是松了一口气,竟少有地开起玩笑来。 娘亲淡淡一笑,并未回应。 沈晚才再次落座,叹了一口气道:“昨日仙子宅心仁厚,为洛乘云求了一线生机,却不知仙子欲如何处置于他?” 又是这小白脸,怎么?沈师叔也要为他说话了吗?我心中怨气骤生,顿时觉得活在世上了无生趣。 娘亲似乎并未察觉我的状态,目不稍移,反问道:“沈兄怎么对他如此上心?” “唉,我与他父亲也算故交,当年受邀一同追捕‘玉龙探花’,虽然那淫贼轻功无与伦比,我可说是未立寸功,但总算并肩作战过。”沈晚才叹了一口气,道出原委,“后来听闻他失了幼子后,正值壮年竟白发骤生,这十几年来一边为官府军队护送物资粮草,一边四处寻找失孤,也是苦命人。现下洛乘云命悬一线,我都不敢修书相告,唯恐他得而复失、心生死志。” “那沈兄倒不必担忧,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自不会袖手旁观。”娘亲的这席话再次戳痛我的心,但我已经习以为常了,强行忍住眼中泪珠,倒要看看还能如何。 沈晚才面露一丝微笑:“如此说来,他体内的火毒仙子已有对策了?” 娘亲缓缓摇头,蹙眉道:“尚无,昨日探查之下,已知那火毒猛烈雄厚,盘踞五脏六腑,若他身负我这般绝学自然无碍,但我从外及内也是无能为力,目前只有压制一途,可为他稍延性命。” 呵呵,我恨不得那火毒再猛烈十倍,将那小白脸活活烧死、化为灰烬,那才大快人心。我面无表情地心中冷笑。 “没想到连仙子都束手无策。”沈晚才脸现意外,却又话锋一转,“不过,我倒知道一个路子,或可试试。” “哦,沈兄有何办法?”沈晚才轻轻摆手,呵呵一笑,自嘲道:“并非我有办法,而是我知道一位医道奇人——此人名为顾道穷,应是道家传人,精通岐黄之术,常在道观中悬壶济世,救死扶伤,无论平民百姓还是武林高手,无论是疑难杂症还是伤寒杂病,皆是来者不拒、药到病除,故此武林中尊称他为‘阎罗辟易’——只是他闲云野鹤,来去无踪,默默无闻,不主动出手救治,对上门求救之人从不拒绝。”说到最后,沈晚才也有些悠然神往、钦佩之色。 娘亲凝眉细思,淡然发问:“那要如何寻得他踪影?” “虽然说他居无定所,神龙见首不见尾,却只在苍榆郡内活动,往来于各个道观中,洛川城、楚阳县、西涟县甚至白水县,他都曾出现过——不过今日上午,我已派人打听,白水县附近的道观里并无他的踪迹。” “苍榆楚阳?此地倒是出现过水天教踪迹,我也正打算前往调查,如此我倒可带上他,若有幸碰上顾道穷,倒可让他试试。” 什么?还要带上那小淫贼同行?原本听闻顾道穷这等奇人我还是心下暗喜的,要让那小白脸以死赎罪已是不可能,但若能与他撇清关系我也求之不得,却未曾想事态发展竟是如此不遂人愿。 我气不打一处来,再顾不得礼数,猛然起身告退:“师叔,娘亲,我有些不舒服,先回去休息了。”不等二人回复便朝外走去。 “霄儿回来。”身后传来娘亲生冷的呼唤,我一时激愤过头,竟似吃了熊心豹子胆,对此置之不理,我行我素地走出厅堂,只想提剑将那淫贼捅几个窟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