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皓野比赵明东紧张得多。 他还没有从初夜的阴影里走出来,全身紧绷着。还好灯光太暗,没有多少人看出他的局促,在喧闹和沸腾之中,人们把他和赵明东簇拥进了卧房。 他看着赵明东,他的背有些佝偻,微微的弯着,看起来并没有皓野高,眼镜底下的脸颊消瘦,很像他还叫许皓野时的那位数学老师。 他紧张的搓了搓手,在床榻上坐了下来,皓野站在他的面前,低着头,仿佛进办公室认错的学生。 尴尬的气氛维持了几分钟,终于,赵明东想起来自己是一个客人,必须做些什么,他开了口:“我叫赵明东,你叫什么名字?” “皓野。”皓野的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 又是尴尬的两分钟。 房间里的气温在升腾,或许是因为暖气太足,也或许是因为气氛实在尴尬,他看见赵明东的额头上微微冒出了一点汗:“我……第一次来。” “嗯。”皓野点点头。 客人已经做到了这一步,皓野在不做些什么,似乎就有些过不去了。 他听过辉哥的教导,辉哥让他嘴甜一点,主动一点。于是他鼓起勇气,尝试在赵明东的身边坐了下来,伸出手,抓住了他的手。 “您想怎么玩?”他问的很直白,说完这句话,自己都吓了一跳。 赵明东的手纤瘦而苍白,上头满是青筋和血管。 “就……就做爱就行。”赵明东站了起来,他将自己的衣领解开,露出中年男人有些发皱的皮肤。 但还好,不过分肥胖或消瘦,还不至于让皓野觉得讨厌。 其实没什么好讨厌的。皓野为自己还在谈条件而觉得好笑,他的嘴角扯了一下。 然后他就听见赵明东的声音:“你笑起来,还挺好看的。” 这似乎是一种和煦的示好,皓野抬头看他,赵明东对他点了点头。 “我有一个学生……曾经,跟你长的有点像,后来去当大明星了。”他对皓野又点了点头,这似乎是他说话的习惯。 “您是老师。”皓野问他。 “以前是,在大学里教书。”赵明东不好意思的笑了:“不过挣不到什么钱,就找了个企业上班。” “哦。”比起脱衣服上床,皓野更喜欢这样聊天的气氛:“您教什么?” “化学,现在在研究药物。”提到自己的研究,他似乎很得意:“你知不知道有种病叫阿兹海默症?就是老年痴呆,我就是研究这个的。” “怎么想到去药企上班。”皓野随口问道。 赵明东沉默了一下:“我太太生病了,钱不够。孩子也病了。” 皓野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回应,抬头看见了赵明东的眼睛。 “那您太太……” “阿兹海默症,再加上身体不好,三年前去世的。死的时候,她不记得我了。”赵明东将眼镜摘下,揉了揉眼睛:“我小孩跟你差不多大,男孩儿,也是阿兹海默症,他没有忘了我,但他忘记他妈妈死了,总问我他妈妈在哪儿。” “我是不是不该跟你说这个?”赵明东看着他。 皓野能看见他眼睛里的血丝:“你可以说。” “他们说我三年没有个伴儿,就带我到这儿来。”赵明东笑了一声,坐在了皓野身边:“好像还挺贵的,是不是。” “是吧,两千块。”皓野记得自己的价。 “但我还是觉得,对不起我太太。”说完,赵明东将自己领口的扣子又扣上了:“虽然她已经死了,也不记得我,但我记得她。我不会把你没服务我的事说出去的,我会告诉他们,你照顾的很好。” 赵明东看着他,从床头拿起了一瓶啤酒,走到了窗边:“所以你介意陪我聊聊天吗?” “不介意。”皓野走了过去。 他们聊了很多,主要是赵明东在说,皓野听着。 他跟他夫人是高中同学,从高中到大学在一起读到博士,夫人学的是艺术,研究的是西方油画史。 “她懂得特别多,会跟我讲很多很多的故事。”赵明东想起自己的夫人,脸上不自觉透露出笑容:“我从来没有再碰到过这样一个女人——不,包括男人在内也没有,博学到近乎伟大,却又温柔。” 夫人的病是从一次小小的事故开始的。那是一个正常的午后,夫人在写文件材料,对于一个简单的知识点,突然忘掉了。 从此开始,她的遗忘越来越严重,先是忘记大量的知识和文献,最后发展到几乎无法写作与阅读。 一项坚强的夫人趴在他的胸口哭泣,说自己害怕。 “别怕,我会替你把你的研究整理好。”赵明东说。 “我是怕我把你也忘了。”夫人回答。 赵明东辞退了大学里的工作,开始进入药企,进一步研究的同时,也挣来高额的工资,购买昂贵的药物。 但就算将世界最先进的医疗投入其中,阿兹海默症依旧是现代科学无法 逾越的鸿沟,她终究是忘了他。 “你是谁?” 他无法形容他听见这个问句时的惶恐与绝望,但后来的他却觉得那时依旧幸福。 “至少她还存在于我身边。”赵明东说。 而如今,这个人已经不在了。 只剩下一个人对着外头空茫的大雪怀念。 “你说你是被卖进来的,你想你的妹妹、弟弟和妈妈。”赵明东对他说:“但你至少还有跟他们相见的一天,一切就都有希望。” 皓野点了点头,他喝下了最后一口酒。 “不像我啊,就算是怀念,也没有人知道了。” 赵明东站在玻璃窗前,他伸出手想去抚摸落下来的雪,却发现窗户是封死的。 透明的玻璃窗外是繁华的街道和森冷的空气,与他一墙之隔,无法触碰。 “谢谢你陪我。”赵明东对皓野致以最深的谢意:“找你一次两千块……我想我每个月都可以来几次。” “你介意我来吗?”赵明东问他。 皓野摇摇头:“你可以来。” “谢谢你。” 过了午夜十二点以后,赵明东走了。 他的朋友们都享受了一次不错的性爱,满意的离开,卫崇的脖子上全是草莓印,似乎被亲吻的相当激烈。 “你做的怎么样?”卫崇对他眨眨眼睛,对这个后辈颇为关心。 “就……正常做。”皓野含糊其辞的逃避了这个问题。 “你看,我就说大部分情况都挺正常的。”卫崇拍了拍他的肩膀:“十二点干完可以收工,想加钟的就去休息室里等着,你想回去还是想再来一单?” “我想去休息。”皓野说。 “行,好好休息。”卫崇笑了:“我住4207,有空可以来找我玩。” 皓野一个人回了房间,绍辉还没回来,只留他一个人在宿舍。赵明东走之前想问他电话号码,但这里头没有一个绣球能留下联系方式,如果客人想找他们聊天说话,只能点单。 皓野在洗手间里用卸妆油洗掉了所有的妆,那张脸上艳丽的颜色褪了下来,显得分外苍白。但这张脸已经与原来的不同了,没有了少年男生的粗糙顿感,只剩下精致到有些假的美艳。 皓野把目光转了过去,将所有的首饰都摘下来,头发下意识的揉乱。 试图让自己显得粗糙一点。 弄完了以后,他想去找点吃的。 星光城的三楼是生活区,从小吃馆到服装店应有尽有。十二点以后下了工的男男女女有很多,但大部分都还带着妆,身上有着浓郁的香水味。 他走到一个面馆前,看着上头六十块一碗起价的面条无言以对,最后在小卖部掏钱买了桶泡面,正准备往回走,就看见走廊里辉哥的一个身影。 他似乎在跟人吵架,吵得很厉害,蹙着眉头。 当他转过身的时候,看见皓野正迎面走过来,有些难为情的挠了挠头,皓野假装什么都没看见,举了举手中的泡面:“我刚买了泡面回来。” “吃这个干嘛,哥带你吃饭去。” 绍辉本来要给他买一百多的套餐,被皓野拒绝了。 “得攒点钱。”皓野语重心长的教育,绍辉听了笑着点点头:“是,勤俭节约,以后出去开音像店,是不是?” “你们读过书的人就是不一样,想的事情都远。”绍辉把素面条塞进自己嘴里,吃的很高兴,还没忘关心皓野:“今天客人怎么样?” 皓野想了想,把盖棉被纯聊天的事情告诉了绍辉,没想到绍辉根本不惊讶,只是叮嘱他:“客人见的多了,干什么的都有,找你当心理医生的也偶尔会来。” 绍辉看着他:“只不过听了就听了,就当是挣个便宜钱,千万别觉得真的跟人家平起平坐称兄道弟,更别想着让别人花大几十万一百万给你赎出去,知道不?” 皓野听着,点了点头。 绍辉看出来皓野有些不高兴,又补充了一句:“不是哥不懂人情,赵明东听起来是个好人,但是好人不代表会对你好到没有底线,他终究只是把你当个男妓看,别忘了这一点,免得自己受伤。” 绍辉问他:“你刚才有没有把他当成朋友?” “有。”皓野承认。 “有没有那么一点想法,他可能可以帮你出去?” “有一点儿。”皓野点头。 “记得自己是谁,比较好。”绍辉拍了拍他的肩膀,把他从座位上拉起来。 “别觉得哥话多。”他看着皓野有些发红的眼角,皓野摇了摇头:“我知道辉哥你说得对。” 他很清楚,辉哥说的是真的。 如果真的对他好,如果真的把他当朋友。如果是他的弟弟妹妹或者母亲,一定会把他当即就买出去,而不是只是轻飘飘的抛下一句,下个月还来看他。 仿佛去动物园里看一个动物。 “我只是……还没有习惯。”皓野开口,声 音里带着哭腔:“可能过几天就习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