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恒知道萧翎来了,自从上次大病之后,他的身体已经从内里开始极速衰败,仿佛一夜之间轰然崩塌,萧鸿之曾说,要废了他的武功,可根本不需要别人,左恒自己都能感觉到,过不了多久,他恐怕就不能再拿剑……熬了一个多月,若是萧翎再不见他,他都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 他躺在床上,等后背的隐痛逐渐褪去,摸索着套上衣物,撑着床沿坐起来。 “萧翎。”他没有再叫他陛下,声音也平静:“赦免柳全尚书……他本无罪,户部腐败,需要一个直臣。” 萧翎没想到,左恒见到他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这个。 他以为对方会愤怒,会责问,会恨意入骨,可左恒就像以前那样告诉他,他的决策有错,让他改正。仿佛对方仍旧是高高在上的摄政王,而他还是那个懵懂无知的皇帝。 这句话并不让他感动,只让他感到不平,那股郁结的气息压在心口,吐不出,也咽不下。 他呼吸有点乱:“你想见我,只是为了说这个?” 左恒看了他一眼,继续说:“你要扳倒我,不要连累朝中老臣,留下他们的官爵,否则朝堂不稳,内忧外患,难以平息。” 萧翎面色极冷,左恒知道,他不想听这些,他顿了顿:“无论什么罪名,我都认……只希望你早做决断,事已至此,也无需再犹疑什么。” 萧翎的牙齿紧咬了一下,明明左恒如此孱弱,如此不堪,可他永远能击穿自己的外表,每一句,都把他的心脏烧得通红。 他讨厌这样……被一个罪孽满身的仇人,握在鼓掌之中的被动感,那座压在他身上的山没有退去,而且更加沉重。 “左恒,朕未曾冤枉过任何人,包括你。”萧翎道:“你做过什么,自己心知肚明,你惺惺作态,又是给谁看。” “我做过什么…”左恒低声重复了一下,并不违逆反驳他:“是,陛下,臣不敢妄求宽恕…” 左恒垂下头,看见一双手臂上的青紫和吻痕,道:“所有罪责,臣一人承担。只求陛下看在这些年的情分上,给臣留些脸面……” 不要让他在如此阴暗的地方苟活着,不要让他成为一个任人取用的物件,连蝼蚁都反抗不了。不要让他重回旧日的阴暗,绵绵未绝,难以挣脱。 “脸面…”萧翎的心硬得像块石头:“左恒,你还要什么脸面,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 “朕被困在北境时,你就和萧鸿之搞在了一起,幕天席地,颠鸾倒凤。他现在肯用三十万兵权来和朕换你,这就是你所愿所求。” 萧翎走近了些,看到了左恒露出来的皮肤上星星点点的印子,曾经在重华殿看到的淫秽景象又重现于脑海,左恒问他:“萧鸿之愿意交出兵权?……” “是。”萧翎道:“他亲口告诉朕,只要把你给他,兵权可以随时交出来。” 萧翎语气中带着一点冷冷的尖刺:“左恒,这么大的筹码,朕该怎么做?” 他以前总是问左恒,该怎么做。 该怎么中和朝堂两派争斗,该怎么平息流民叛乱,该怎么调定政策……如今他又问了,他知道,左恒会给他答案。 摄政王,如果还有尊严,就不应该依附于旁人苟且活着。 他看到左恒的手抓紧了床沿,安静地看了看他的表情,可能是脊背太痛,他躬下身子,仿佛一颗被摧折的竹:“……你应该……把我给他。” 屋里霎那间安静的听得到炭火爆裂的噼啪声。 左恒没看他,继续娓娓道来:“但三十万大军,所有将帅,应需仔细筛选调动,大理小换——” “够了!”萧翎打断他,实际上他根本没有听到左恒后半截在说什么,那口郁结在胸中的气息倏得冲上喉头,声音冷透:“为了活命,你当真什么都做的出来。” “去晋王府,礼部不会让他给你名分,萧鸿之只是玩儿玩儿……” 萧翎的每个字都仿佛是咬牙说出来,重重的:“你只能做个见不得人的贱妾,用你的身体去服侍别人,萧鸿之若玩儿够了,把你送给别人,送到秦楼楚馆,你也愿意吗?!” 左恒愣了愣,他看着眼前青年冷冽的眼神,额角因为怒火凸起青筋,前言后语,隐约间透着巨大的矛盾和纠结。 他有点看不清对方,也无心思再猜:“……陛下不需要考虑这些东西。” 萧鸿之听他轻飘飘的一句话,打落了他心里所有的不忍和怜悯:“好,好。” “你还有什么话说。”他问左恒。 左恒想了半晌,似乎不知道该不该说,他最终开口:“我想去见见你母妃。” “你想见她?”萧翎手背青筋暴起,他强迫自己冷静:“你难道不知道她为何而亡……?” 萧翎弯腰,冷语冰人:“朕说过,若是再提母妃,朕让你生不如死。” 左恒低眉:“只是看一眼,请陛下开恩,” 两人僵持了几瞬,萧翎突然猛地抓住他的头发! 左恒也没料到萧翎会 忽然动手,他被萧翎拉扯着仰起头,脖颈紧绷成一条线,萧翎声音压着颤抖,咬牙切齿:“你这种人,也配见她。你也配见她!” 萧翎发怒了。 左恒来不及反应,萧翎一把拽向他双手间的铁链,把人拉着往牢狱外走,左恒被这一下扯得差点摔在了地上,萧翎头也不回,大力强硬的继续把他往外拖。 左恒双腿被铁链拴着,跟不上他的步伐,酿酿跄跄,光着脚被一路拖到典狱门口。 “陛下……”他在空隙中喊:“萧翎!你干什么!……咳咳……!咳……” 寒冬九月,外面冷风呼啸,左恒刚出来就被风灌进肺腑,他剧烈咳嗽了几声,却还要跟上萧翎的节奏,磕磕跘跘往前走。 在外候着的李钦等人被吓了一跳,他迎上来:“陛下这是要走了?可……” “去重华殿!”萧翎说。 李钦这一看不得了,萧翎脸色沉得像暴雨前的天,显然被激怒得不轻,他暗叫不好,连坐不坐轿辇的话都不敢问,默默跟在左恒和萧翎后面,其他狱卒更是半句话都不敢多说。 虽只有重刑皇家囚犯会放在典狱,但安全起见,典狱到重华宫的距离比较,路上前些日的积雪有些地方还未除去,冬日深夜,冰冷的石板路透了刺骨的寒。 一路上很少有人,即便有,李钦也会连忙打手势让其避开。 萧翎不说话,一行三人,只能听见锁链沉重的碰撞,和左恒没有停过的厚重呼吸和咳嗽。 他只穿了一件单衣,裤脚在雪地里打湿,几乎每一步都是被拖着往前,李钦偶尔抬头看着左恒佝着腰的背影,都忍不住胡思乱想。 别人没接触过左恒,可他作为萧翎的贴身侍从,和左恒见过无数次面。 他不清楚其他的事,自从萧翎登基以来,这位摄政王行事虽然强势,可从王府中流水一样送来的珍宝,还有每一封朱笔批阅,详尽仔细的奏章,总不是假的。 何至于此。 他一个小小下人,左右不了帝王的决定,看着左恒被嗟磨成这副模样,唯有叹息。 走了大约一半,萧翎的速度不减反增,左恒没能跟上,摔在了路边。 李钦立刻就想去扶,被萧翎的目光逼了回去。 左恒没能立刻站起来,他在能够喘息的片刻问:“……你要做什么……” 萧翎也没有再去拖他,四周没有灯,只有月光,和李钦手里提的那盏微弱的灯笼。 “你不是要见母妃吗?”萧翎说:“自己跟朕来。” 他说完这句话,转身就走。 “陛下?”李钦直接傻了,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这?……陛下?!” 他犹豫了一下,萧翎竟然已经走出了一段距离,李钦没办法,只能跟上,他不放心的回头看,左恒还倒在地上,在黑暗中几乎快看不见。 一直走到拐角,他才看见,左恒慢慢站了起来,拖着镣铐,扶着宫墙,一深一浅的跟着他们的方向走。 李钦不忍再看。 他不知道这条路走了多长时间,仿佛比任何时候都要漫长,回廊长亭,没个尽头。身后的锁链声远远地缀着,到了正殿中宫,执勤守夜的宫人侍卫多了起来,萧翎也没有放慢脚步。 终究是要走到的。 萧翎进了重华殿内,左恒过了许久,才姗姗来迟,他挪到廊下,没有踏进去。 扣着他的链子是玄铁所制,又沉又冰,左恒的手脚都磨出了血,时节太冷,血凝在四肢处,把脸色衬的青白,衣物也被一路的水露湿了几处,李钦不知道,左恒是怎么走到这里,还有力气站着。 “王爷,里面有炭火,进去吧。”他低声道:“陛下也在等您。” 左恒摇了摇头,对里面的萧翎说:“她不在这里……” 一路的苦难好像磨得他更执着: “我要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