瓢泼的大雨也没能浇熄燃烧的战火,里士满城内烽烟四起,哀嚎遍地。 一个红发的女人在残破的建筑中奔走着,她身后跟随着一群穷追不舍的哥布林。 女人的脚步在雨中溅起水花,她的头发一绺绺地黏在脸上,雨水顺着头发流到她的嘴里。她猛地吐出一口雨水,虽然浑身湿透,却双目清明,瞳孔中跳跃着不屈的烈焰。 领头的哥布林吹起长哨,四面八方的哥布林顿时闻讯追来,将女人逐渐围堵进一条小巷。 女人双手摸着墙不住后退,直到摸到了小巷的尽头。她没有退路了。 哥布林们发出恶童般的刺耳笑声,“咯咯”地接近女人。 “都来了吗?正好,一次收拾掉。”女人喃喃自语,屏气凝神。她的头发忽然散发极高的热量,红得越发夺目,无风自动,如同火炬般飘扬翻腾。她的皮肤下亮起了金红色的光芒,隐隐可见血液如岩浆般在静脉中流淌。 她把双掌按在地面,低语道: “盛放吧,烈阳玫瑰!” 忽然间,一道螺旋状火柱从哥布林群的脚下拔地而起,毫不留情地将它们裹入其中。雨水被烈焰蒸腾成白雾,咝咝作响;哥布林们来不及反应,极高的温度瞬间把它们化为飞灰。当火柱消散时,飞散的余烬如玫瑰花瓣漫天飘散,绚丽凄艳。 女人喘着气,靠着墙角休息。刚才的一击已经耗光了她的力气,好在效果不菲。 她没有注意到,有一只哥布林,早已在墙头蹲守多时。它凭借着雨声的掩护,蹑手蹑脚地移动到女人身后的墙上,弓起身体,蓄势待发。见有机可趁,这只哥布林举着匕首从高处一跃而下,直击女人脖颈。 女人听到风声,扭过头去,对上了一张从天而降的狞笑的脸。她瞳孔瞬间放大,想移开身体躲避这致命的一刀,但乏力的身体怎么也不听使唤。 一瞬间,女人的眼里,雨滴、哥布林、匕首都成了慢动作。她眼睁睁着看着匕首落下,脑中一片空白。 她闭上眼睛。 “叮!” 一面巨盾将匕首格开,一记鞭腿把哥布林抽飞到墙上,肋骨尽碎。深黑的披风卷住女子,两人如一道烟般消失在雨幕中。 “吉赛尔,你太乱来了。你不该暴露自己,要是教会知道了怎么办?”救了红发女子的高大男子焦急又无奈地说道。 “教会?他们早就扔下里士满跑了!”名叫吉赛尔的红发女子愤愤不平,在男子的臂弯中瞪着男子,“我在这里出生长大,怎么能坐视这群魔物破坏我的家乡?” “你保护了家乡,谁来保护你?异端罪一经发现就是死罪。” 吉赛尔用力挣扎起来,“放我下来——那不勒斯!我可不怕死,如果你是怕死的软蛋,就该和教会一起滚出里士满!” “你明知我不是——不然我为什么会留下来?”那不勒斯痛苦地望着吉赛尔。他将吉赛尔从臂弯里放下来,搀着吉赛尔在雨中行走。“就算我是教会骑士,也不代表我会像教会那样逃走。这里又何尝不是我的家乡!我只是……担心你。” 滂沱的雨一遍又一遍地冲刷着地面,也让冲动的吉赛尔渐渐冷静下来。她其实知道那不勒斯的心意,只是那不勒斯身上的甲胄,以及黑色披风上印着的日晷纹章都让她感到陌生冰冷。 她另起一个话题:“居民们都安顿好了吗?” “幸存的居民都前往教堂避难了。那里除了我的兄弟们,还有几个自愿留下的神术师和修女。我猜人群中也有你的同类,教堂应该暂时还是安全的。还有一个好消息,听说那条龙已经离开里士满了。” “真的吗?”吉赛尔精神一振,“没了那条龙,我们就有希望打败剩下的魔物了。只是不知道那些魔物究竟中了什么邪,怎么杀也杀不死,只有将它们彻底粉碎才能消灭。” “神术师们说那些是魔物变异成了不死。” “不死吗……”吉赛尔轻叹一口气,“如果阿比盖尔没有离开我们,她一定有办法对付不死。” “阿比盖尔?瓦尔哈拉家的小女儿?”那不勒斯还有些印象,“她不是嫁去科罗拉了吗?” “她十几年前就死了。”吉赛尔惋惜,“瓦尔哈拉家也没有落得好下场。” 她忽然回头望着那不勒斯,面色惨白,神情哀恸。倾盆大雨中,那不勒斯看不清吉赛尔是否流泪。 “你说,为什么教会容不下我们?我们做错了什么,只要被发现就要以异端罪处死?” “所以,所谓的异端,就是使用魔法的人类?”亚当惊讶地复述着克洛伊的言论,“你是怎么知道的?” “秘密。” 亚当陷入沉思。他并没有因为克洛伊的隐瞒而不相信她,因为她的说法让许多难以解释的事情变得通畅。主教祈祷室的卷宗中记载着许多异端被处死的案例,他们无一例外触犯了“渎神”的罪名,但具体是如何亵渎,卷宗中却是语焉不详。现在想来,他们恐怕就是使用了魔法。 《世界树 》中记载,魔法是邪恶肮脏的力量,所以只有魔物会使用魔法,而得到众神庇佑的人类使用神术对抗。如果人类可以使用魔法的力量,那为什么魔法会成为禁忌? 亚当向克洛伊道出了疑惑。 克洛伊摇头,她也不知道。她侧着头思考了一会儿,告诉亚当另一件事:“我听说有一个由异端者组成的秘密组织,组织成员会使用不同的魔法。如果你有机会和他们接触,或许可以问清是怎么一回事。”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亚当不解,“就算你信任我,我也还是一个教士,让我知道这件事对你有害无益。” “我只想让更多人知道真相。”克洛伊平静道,“以我的了解,世界并不全像教典中描述的那样,依然存在着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如果教会撒了谎,那总要有人把谎言揭破。” “你就笃定你所知道的一定是真相?”亚当尖锐地反问。 克洛伊一时失语。确实,她的所知所想全都基于母亲留下的笔记和书籍。她没有足够的证据,又怎么证明母亲写下的一切不是一个疯女人的臆想? “我会证明给你看的。”克洛伊重新看向亚当,眼神坚定,“另外,我告诉你这些事,也是希望能对科罗拉有所帮助。如果我们的敌人是使用魔法的魔物,那么一个了解魔法的人类或许能帮上更多忙。” 次日,肯特·伯里克利如约来到主教的会客室。这个矮小老实的男人尚不知道主教宣召自己的目的,以为是克洛伊又闯了什么祸,局促不安地搓着手。见到亚当,立刻赔出一副低三下四的笑脸,话里话外打探着克洛伊的情况。 “别担心,不是克洛伊,主教另有他事。”亚当笑着说。 肯特松了一口气。他仍没完全放下心,小心翼翼地问:“小女近况如何?是否给主教和诸位教士、嬷嬷添乱了?” “一切安好,还请大人不要担心。” 弗朗西斯一来就开门见山:“伯里克利大人,我想要了解十三年前教会屠龙一事的详细过程。” 肯特微张着嘴,露出一副不明所以的表情:“那件事教史上不是有记载吗?” “我说的是详细过程,”弗朗西斯眼神低垂,不怒自威,“伯里克利大人想必知道一些教史里没有的事情吧。” 肯特心下一凛,长叹一声,“那我希望对话只在你我二人之间。” 亚当就这样被撵了出去。 他并不着恼,肯特所说之事必然涉及教会隐私,虽然一时听不到,但弗朗西斯总会告诉他的。 他漫步到了教会门前。一阵冷意席卷了亚当的身体,他忍不住裹紧长袍。算算时日,也快入冬了。 阴翳的天空乌云压城,雷声在云层中含糊咆哮着,仿佛在宣告着一场暴风雨的到来。 天空中隐隐有什么冰凉的东西落下,落在亚当的后颈上,激得他一激灵。 却不是雨水。 他伸开掌心,接住了那片东西——是一片灰白色的雪花。 亚当第一次见到雪花,十分新奇。他双手一翻,笼住那片雪花,快步朝会客室跑去,想给弗朗西斯看看。走到一半他才想起弗朗西斯正忙,只好转头去找克洛伊。 克洛伊见他气喘吁吁跑来,莞尔一笑:“什么事这么急?” “下雪了!”亚当兴奋地说,“我还是第一次见到雪!” “第一次?你之前不在科罗拉生活吗?”克洛伊好奇。科罗拉四季分明,年年都有降雪。 亚当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连忙岔开话题:“你看,我捉到了一片雪花!”说着摊开手,给克洛伊看他掌心的雪花。 “捂了那么久早该化了,你真是没常识!”克洛伊笑话亚当,却瞥见了那枚雪花好端端地躺在亚当的掌心里。 “奇怪,”她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揉动雪花,雪花并没有融化,而是像灰烬一般破碎飞散开,“这好像不是雪花?” “不是雪花是什么?” 克洛伊脸色巨变,她快步跑出教会。亚当不明所以,紧随其后。 天空已经变成了墨染般的深黑色,无数带着死亡气息的烬雪纷纷扬扬,从天而降。惨白的太阳发着颤抖的光,最终淹没在黑云中,泯然不见。呼啸的风声吹响战争的号角,苍穹之下隐隐传来龙吟阵阵。 “快去通知主教,魔物发动进攻了!”克洛伊大喊。 亚当拔腿就跑。来不及顾及礼数,他一把推开会客室的大门,看见弗朗西斯和肯特惊异的脸:“主教大人,魔物开始进攻了!” 弗朗西斯刚刚结束和肯特的谈话。更不多言,他一抖长袍,干净利落地起身向肯特致谢:“谢谢你的坦诚。战争已经开始,伯里克利大人请善自珍重。” “亚当,和我去钟楼。召集科罗拉的城民,我有话要说。” 与此同时,驻守在城外的黑曜石佣兵团也察觉到了异动。比起异常的天象,他们首先留意到倾巢而出的魔物——这些魔物并不急着进攻,而是在远程武器攻击不到的范围外与佣兵们对 峙着。 灰狼从没见过那么多魔物。哥布林、地精、树精、巨魔、食尸鬼、座狼、独眼巨人和其他他叫不出名字的魔物从森林中、丘陵里、荒原上集结而来,似乎受到什么感召一般对科罗拉虎视眈眈。他能感受到地面微微的震动,那是魔物大军行进的脚步声。 “副团长,他们为什么不进攻?”一个外号叫白羚的小伙子问。他身材瘦削,腰细腿长,在黑曜石团担任前哨。 “他们……在等一个命令。”灰狼面色严峻,“如果我没猜错,魔物们等待的应该是那条龙的号令。” “为什么会这样?魔物们彼此之间互相捕食残杀,除非实力相差过大,否则很少会有一种魔物听从另一种魔物的状况,更何况是那么多种魔物听从一只魔物。那条龙,有这么厉害吗?”白羚发问。 灰狼沉默,即便他有与龙战斗的经验,但在十三年前的战役中,他也没有见过这种情景。他只知道,面对数量如此众多的魔物,以及那条还没出现的龙,哪怕有教会的支援,强攻也毫无胜算。 看着远处乌泱泱一片的魔物,灰狼下达了命令:“密切观察,如果魔物发起进攻,我们边防守边撤退。必要时候撤回城内,据城而守。” 他与弗朗西斯都心知肚明,只有把这场仗打成消耗仗,科罗拉才有可能在总教会的援兵来到之前守住。 科罗拉城内的广场上,城民们也聚集到了一块。弗朗西斯站在钟楼上俯视人群,异常的天象、突如其来的号令都使得民众人心惶惶。在鼎沸的人声里,他听到了男子焦躁不安的嗟叹,妇女们担忧的抽泣,以及孩童拉着母亲的衣角,说:“妈妈,我怕。” “铛!”钟楼的大钟在不是整点的时候长鸣,这是弗朗西斯准备发言的预告。 “科罗拉的城民们,如你们所见,科罗拉现在正面临着一场巨大的考验。相信你们已经听说,魔物袭击了里士满,就要进攻科罗拉。” “现在他们已经发起了进攻。不必担心,教会将誓死守护科罗拉,我会确保你们无虞。” “可是里士满的教会扔下城民跑了!”终于有一个男子大喊出了所有城民心中的最大的顾虑。人群中又激起一阵议论,人人都害怕自己被放弃——教会可以逃跑,贵族可以逃跑,但平民们的全部身家都在科罗拉,即便逃走,又能去哪呢? 弗朗西斯微微颔首,马上就有教会骑士挤进人群,捂住那个男子的嘴,将他拖走。在这个时候,任何动摇人心的话都是火上浇油。弗朗西斯从怀中掏出一尊光阴神的神像,神明的面目模糊,唯有身下的日晷雕刻得十分清晰。他双手举起神像,高声说道: “我,弗朗西斯,以姓氏和性命向光阴神起誓,城在我在,城亡我亡!” 弗朗西斯的声音坚定沉稳,掷地有声,广场上的民众逐渐收小了声音。他们犹疑不定地盯着弗朗西斯,不确定这位新任主教的话语有多少可信度。 弗朗西斯心中痛骂里士满的教会,如果不是他们像懦夫般逃走,科罗拉的民众也不会如此兔死狐悲。 他继续朗声说:“但我也需要你们同心协力,一起保护科罗拉。请各位城民保持冷静,相信教会,不造谣传谣,维持正常的生活。” “大家是否还记得科罗拉的名字由来?科罗拉意为‘向光明绽放的花朵’。虽然现在光明暂时被乌云掩埋,但永远不会消失。在光阴神的庇佑下,我相信科罗拉必定能挺过这场考验!” 言简意赅的演讲震慑住广场上的民众。他们望着高高在上、不可撼动的弗朗西斯,就像在汹涌的海潮中看见一座明亮的灯塔,指引着心之所向。 弗朗西斯紧握神像,开始带领民众们做祷告。一时间,诵念之声不绝于耳。起初,声音此起彼伏,时强时弱,有悲苦,有畏惧,有怀疑;渐渐的,在弗朗西斯的带领下,祈祷声逐渐整齐洪亮,振聋发聩。在异口同声的祈祷中,人们寻找到一种归依感,仿佛自己不再是形单影只的弱小个体,而隶属于一个坚不可摧的伟大团体。对光阴神的信仰将科罗拉的城民团结,赋予渺小的人类以勇气。他们闭上眼睛祷告,却清楚地看到光阴神站在他们身前抵挡魔物;那浩渺模糊的神容逐渐清晰,与弗朗西斯的长相重叠。 烬雪纷飞,乌云倾城。城外魔物脚步躁动,城内万民齐心祈祷。战争,终于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