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后的时日,黎云书总旁敲侧击地劝沈清容安分,沈清容每次都寄回零七八碎的东西,有时是画像,有时是好看的树叶,就是不回复黎云书的话。她七窍生烟,“你是逼我亲自去抓你不成?” 沈清容求之不得:“你快点来,我好想你。” “” 圣上盯得紧,黎云书肯定不可能亲自去。 她试图通过张侍郎联系那位潜伏的天锋军将领。但这些消息实在太敏感,那人又隐藏得极好,她寻了好多时日也没有发现线索。 好在,圣上对她这柄刀格外满意,朝中还没人敢当面招惹她。 季瑞勾结的大都是苟活之辈,这些人在朝中势力不算小。黎云书替圣上将这些贪官、冗官挨个铲除,官员们见了她都要绕道走。 众人不能怨恨圣上,只能在背后暗骂黎云书。那些被她查处的官员有不少亲近太子,在太子身边吹了不少耳旁风。太子对黎云书越来越疏远,若非看在她是真心为了小皇孙好,恐怕连东宫都不让她进。 谢初见了她总要叹一声,“之前太子妃还会在殿下面前夸耀你几句,如今连提都很少提了。东宫环境对你不利,你还是与昭妃娘娘保持距离吧。” ——不错。 太子疏远她,与黎云书亲近昭妃有很大的联系。 昭妃比她年长一个辈分,待她如待子女。她心胸开阔,又与黎云书有着同样的性别和志向,自然而然成了黎云书最聊得来的人。在昭妃的帮助下,黎云书屡次提议修改律令,并由工部设立纺织所等,力图提升女子的收入。 大邺官员守旧,始终不肯乱动祖宗定好的律条。她的上奏无一次成功,一旦被驳回,昭妃总会安慰她:“做这些事情必然不会一帆风顺,有难处同我说,我会再找一些人来帮你。” 两人关系本该这般和谐下去。 直到某日,她兴冲冲欲与昭妃交流律条,意外撞见了另一个身影。 那人穿着同她一般的玄色衣袍,帷帽被风吹得轻晃。闻声他转回头来,认清她后,似乎轻呵了一声。 ——是姜鸿轩。 第93章 残杀这世道还怎么救? “来得正巧,我恰有一事要同母妃商量,黎员外可有心思旁听?” 黎云书被怒气刺激得眼前昏了片刻,转身欲走,姜鸿轩又道:“不听?那我且问,令堂近来安好?” 一听他说这句话,黎云书的火气立马冲上了脑海。她咬牙,“托您的福,一切” 而后猛然止住。 ——不对。 姜鸿轩这么问,明显不是为了气她,而是 “四皇兄已死,你的娘亲照理活不过三天。可我安插去探查南疆的人却说,皇兄死后,她居然还活着,居然还随你的弟弟一并去了大理——” “我很奇怪,到底是谁吊住了她性命?” “” 凭空多出皇子可是大事。 幸而她本就生气,脸色也一直沉着,没让人看出端倪,“我怎么知道?” 姜鸿轩冷下声,“别不识好歹!他若不认识你,为何要给你娘亲治病?” 黎云书眉头越皱越紧,扬声,“我怎么知道?” 所幸昭妃出面解围:“云书这些时日,一直在尽心尽力教导赋儿,对朝廷应无二心。那人既然能隐藏二十余年之久,必不是一般人,莫要再逼问她了。” 事关她家人,黎云书真的生气了,“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怀疑我,也不知道你们要找的人在哪里。娘娘,我敬重您,不代表我可以轻饶伤害我家人的人。二殿下欠我娘亲的这一命,我还记得呢。” 她盛怒离开后,昭妃道:“看来她真的不知情。” “那人的事情该怎么办?” 他们谋划到今日,从未谋划出会有另一个皇子凭空而现,姜鸿轩虽恼,同昭妃交涉时还是尽量克制怒气,“这个计划关乎天下百姓安危,更关系到千秋大业,绝不能让一个意外毁了整个局面。” “南疆的风吹草动应当与那人有关。大邺不似其他国度,只要拥有了正统血脉,任谁来做君王也是正统。若开诚布公地说出还有另一位皇子,难免让人有其他想法。”昭妃目光沉沉,“最后时刻,对手能少一个算一个。” “既如此,儿臣有主意了。” 他将想法与昭妃说后,昭妃皱紧眉,“不会对你日后有影响吗?” “我这么做,他们只是骂我一时;而若重蹈了成王败寇的覆辙,就要戴上千万年的恶名。”他冷笑,“何况,一群牲畜对我的评价,我何必去在意?” 数日后,前往蜀州巡查的官员回京述职,“我们探查之后,并没有找到天锋军的痕迹。” 本该到此为止,偏偏姜鸿轩笼络了那位官员,他话音陡然一转,“可是陛下,这恰恰说明了更大的问题——只怕天锋军已经融入到了南疆和蜀州百姓之中,分辨不出来了!” 鸿熹帝本就多疑。 闻言他大为震怒。姜鸿轩见机提议:“不若再遣人去一趟蜀州,清扫可疑的余孽?南疆不比其他地方,应当慎之又慎。此事就由儿臣来安排吧,倘或有所差错,也不会牵连到父皇的美名。” 一场自相残杀就此开始。 京军南下时,蜀州没有听到半点风声。一夜之间,所有百姓都被犬吠声吵醒,来不及反应,便被人抓出了被窝。 “指证退伍兵役及逆党天锋军者,赏钱十文;拒绝提供消息及辩争者,立斩!” 为了活下去,所有百姓都疯了。他们拼命将指尖对准自己平日的朋友,“他!他当过兵,你们别杀我!” “他之前说过天锋军的好话,他还骂过朝廷!” 凡是被点到的人,皆被拖出了人群,听话的等候羁押,不听话的直接被斩首。喧闹之中,有一妇人紧紧抓住官兵的腿,嚎啕声甚烈,“我儿子真的没服过兵役,真的没有啊!” “吵死了!”卫兵厉呵一声,提剑朝妇女狠狠捅去。被拉扯住的纤弱少年震在原地,盯着妇人身下鲜红的血,音节发颤,“娘?” 须臾后,他爆发出凄厉的大喊:“我和你们拼了!” 嘶吼声混入喧嚣人群之中,被更多的嚎哭席卷淹没。 天已入夏,似即将落雨,空气闷热到让人窒息。 李善识在听到消息的第一刻,外衣都没穿,立马给身在外地的沈清容写信。 信鸽放飞之后,家门被粗暴撞开,长刀抵在他颈侧,“李大人从实招来吧,蜀州到底还有多少天锋军?” 他咬牙,“我不知道。” “看来李大人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了。”卫兵将他扭送出府,逼他直视这人间地狱,“再不说,只会有更多人为他们陪葬!” 睁眼是一片血海。 喊声震耳欲聋。 刀光比日光都要刺眼。 他的眼睫在颤,双唇在颤,整个人都在发颤。 似是千万山陵崩塌,于耳旁砸下沉闷的响。 血红的画面如剑一般扎在他心口。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挣脱了束缚自己的卫兵,夺过他们的剑,刺退众人后扑入那血海之中。 颠倒是非,陷害忠良,这世道还怎么救? 还要凭谁才能救? 他的长刀挥向了残杀百姓的卫兵,身上挨了不知多少刀,白衣已近乎褴褛。未过多久,数柄刀剑贯穿了他。 就在同一时刻,府上燃起大火——是李善识的妻子放火销毁屋中的一切证据,断了他们查找天锋军的后路。 百姓们震惊地看着这一切,情绪终于爆发。 “是你们杀了李大人!” 他们生生打死了那几个杀害李善识的兵士,又抄出家里的菜刀砍刀和一切能打人的东西,聚众扑向了其他的卫兵。京军首领拼力镇压,奈何南下的京军不算多,一时竟落了下风。他吩咐撤退,又被百姓追出城外十里方才止住。 李善识身死的消息一传来,黎云书也克制不住了。 次日早朝,她以春秋笔法痛骂姜鸿轩。姜鸿轩心情平静地听她骂完,不慌不忙地接道:“儿臣以为,自己做了该做之事。为人臣子当顾全大局,用蜀州百姓一时的委屈换大邺千秋,纵然指责我为奸佞,我亦毫不在乎。” 他语气慨然,大有舍生取义之意,朝中群臣纷纷慨然。 只有黎云书死死握着笏板,气得几乎站不稳。 ——十三年前,他们是不是也是这般,用满嘴荒唐言论,将那满城百姓的性命一笔勾销? 连那一城的百姓都顾不得,又用什么底气说自己能帮得了天下?! 这场对峙持续了两个月。 期间,姜鸿轩还曾于井水中投放毒物,察觉没有人能天生抗毒之后,才分发解药给众人。 众人皆不知这毒源自何处,还以为姜鸿轩是好人。那解药并不足以解全城人的毒,抢解药时有不少人被踩死,更多的则因抢不到解药生生毒死。 沈清容收到信时,早已听闻了风声。 他已混成总长,暗暗掌握了一小支军队,并同其他的总长们取得联系。他几次三番想要领兵杀进蜀州,但见李善识纸上那句“切莫冲动”,他拼命劈砍木桩才冷静下来。 京军南下时,扶松寻了处偏僻山洞,招揽不少人前去躲避。虽挽救了大多数百姓的性命,却阻止不了倾颓之势。 百年基业,毁于一旦。 百姓越受苦,黎云书心中怨念就越深。她没再找过昭妃,东宫人见势,又开始重新拉拢她。 小皇孙在她手中进步飞快,太子妃欣喜得很。她时常带着小皇孙入宫,回来时总要好好感谢黎云书一番。 然而这几日,圣上找她的次数越来越少。姜鸿轩因蜀州一事民心大失,反倒是一些利民的举措,如置办书院、安抚流民等,都被太子招揽到了自己头上。 这一切,圣上都默默看在眼里。 黎云书如往常般在刑部做事,一日回到刑部衙门时,郑祥吉没来由道:“要变天了。” 说话时正是秋日转冬。她听出郑祥吉指的是朝党,心里一咯噔,每日都如履薄冰。 眨眼到了隆冬,圣上六十大寿之日。 四海来朝,八方来贺。礼部主管大邺外交事宜,忙得不可开交。而为了维持治安,刑部与兵部也没能闲着。 黎云书写了封信转告大理使者,让他们少与朝中权臣接触,尽量呆在屋子里,并一定要检查好房屋中有无异样。 信发出后没有回音。黎云书不知大理使者收到了没,只能频频与礼部官员交涉,询问最近情况。 幸而顾子墨在礼部,她找人要方便些。黎云书一见到他,就听他吐苦水:“怎么我明明升了个官,干得活还比以前更多了?” 他确实混得很好——黎云书一直为刑部鞠躬尽瘁,做到如今,也仅仅是个从五品。 顾子墨是正五品,职位堪比郑祥吉,比她高一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