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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烈日骨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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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宫。丹凤门。 把守宫门的是左神策军将领杨镇,见到车马过来,立即上前拱手行礼,禀报平安。 仇士良随意摆了摆手,车马驶进宽广的门洞。 门洞正中几块青石板刚被掘过,土色尚新。驾车的内侍回头小心看了一眼,仇士良冷哼道:“轧过去!” 内侍不再言语,驾车从埋着刘贞亮尸骸的位置碾过。 车声辘辘,仇士良眉头微微跳了跳,王爷把刘贞亮活埋在此处,固然是教这逆贼做鬼也不定宁,又何尝不是给宫里立规矩的?自己若是不辗过去,周围这么多人盯着,万一传到王爷耳中,那便是心存怨怼,忠诚可疑了。 可惜姓田的没埋在这儿,不然在他坟头上跑趟车,那才过瘾。 进门后换了肩舆,仇士良斜着身依在软靠上,长长舒了一口气。 此时身处宫禁,左右都是最贴心的义子义孙,安全无虞,心情放松下来,整个人都轻松了许多。 肩舆旁,义子义孙们七嘴八舌地说着宫中诸事。仇士良懒洋洋听着,无非是各人分管的差事,或是宫里一些闲话,倒是别有一番温馨的氛围。 忽然有人道:“听说王爷备的两条白绫,你们说,是留给谁的?” 一名内侍道:“应该是萧太后吧,她教子不严,也是死罪。” 另一名内侍道:“萧氏出身微贱,当初说民间还有个弟弟,失了音讯,皇上寻来寻去都是假的,都闹成笑话了。依我看,王爷根本没把她死活放在眼里,哪儿用得上白绫?” 又有人道:“莫非是太皇太后?” “不会吧?太皇太后可是郭家的,穆宗、敬宗,还有当今那位,都是她的嫡系子孙,一辈子的荣华富贵,连王爷也得给她些面子。” 有人突发奇想,“会不会是绛王?” “欸,这可保不准。绛王是穆宗的亲弟,太皇太后的亲子,敬宗驾崩那年,不就有人想立他吗?” “不会吧?听说田老狗跟绛王走得近,如今田老狗都没了,哪儿还有绛王的份儿?” “你也知道田老狗没了,就算立了绛王,功劳也是王爷……还有爹爹的。”那内侍赶紧添了一句,谀笑着说道。 仇士良心下微动。李昂没有子嗣,驾崩之后,最近的要数几个同父的兄弟,江王李炎,或是安王李溶。其次是本家的侄儿,敬宗之子陈王李成美。但作为宪宗与太皇太后的嫡子,穆宗的亲弟,绛王李悟的资格也是极硬。 这些亲王里头,李炎锐气外露,不好拿捏。安王李溶与陈王李成美都被李昂事先做过文章,说要立他们当皇太弟、皇太子。不管真假,人情已经用过,这份拥立之功落到自己手里,就薄了许多。 倒是绛王李悟,上回倒过大霉,如今是个冷灶。田老狗已经成了死鬼,他辛辛苦苦栽树,最后让自己把果子摘了,想想都美得紧。 仇士良越想心思越活泛,周围的子孙们还七嘴八舌说个不停,忽然一个名字传进耳中,仇士良一下坐了起来。 “太真公主怎么了?” 周围的内侍面面相觑,最后有人小心道:“孩儿方才说,两条白绫,保不定是给杨公主留的……” 仇士良脸颊抽动了一下,阴声道:“给我说清楚!” 那内侍扑倒在地,“孩儿是胡乱说的,爹爹息怒。” 仇士良劈手一掌把他打得跌倒,然后沉着脸靠回舆上。过了过会儿摆摆手,“这事儿不许再提。” 众人连忙应是。 仇士良脸色阴沉,心里却在打鼓。 王爷不会真跟太真公主对上吧?他知道,太皇太后是被太真公主护了下来,要立新君,礼仪上少不了太皇太后点头。太真公主若不肯让步,王爷也是为难。 可太真公主身后站着卫公,不搞定卫公,怎么对太真公主下手?王爷亲身造访天策府,莫非立了什么约?不然为何一回来便大开杀戒? 仇士良眉头越皱越紧,忽然一声凄厉的惨叫远远传来,令他身体一抖,尖声叫道:“出了何事!” 旁边的内侍连忙道:“回爹爹,是金吾仗院,下面办事的,正带着推事院的人审问那帮死贼囚。” 仇士良抬眼看去,夜色下,左右金吾仗院灯火荧荧,高墙内隐隐有哭嚎声、哀求声传来。 想到受刑的都是那帮该死的乱党,仇士良转忧为喜,忽然又想起郄志荣提过的话头。 “李训那狗贼呢?” “已经按爹爹吩咐,关进金吾左仗院。” 仇士良叩着扶手道:“听说那狗贼家的小娘子偷藏了玉玺?” “爹爹无所不知!”那内侍笑道:“那小娘子嫩得跟朵花一样,略一动刑就哭得梨花带雨。七哥他们弄了张破席,叫她挺着臀,剥开娇滴滴那花儿,大伙儿挨个搜了一遍,用过的都说好。这会儿时辰尚早,想必还在审着,爹爹要不要亲自过去看看?” “这帮猴崽子……”仇士良笑骂一声。 众人心下会意,肩舆随即右转,往金吾左仗院行去。 刚到中途,一阵闷雷般的铁蹄声轰然响起,众人停下脚步,讶然张望。 只见一队衣甲煊赫的人马从金吾左仗院后驶过,二百骑在前,三百骑在后,中间拥着一座碧玉乘舆。 乘舆四周垂着厚厚的帘幕,几名宫人步行相从,她们哭泣着攀住舆杠,一边拿着巾帕,擦拭舆中滴落下来的血迹,一路上呜咽不绝,只是被蹄声遮掩,微不可闻。 那队人马如风如雷,飒然东去,毫不停顿地长驱直出望仙门,片刻间便再无声息,就仿佛从未出现过一样。 内侍们惊魂甫定,回过头时,却见自家干爹不知何时下了软舆,俯身跪拜道旁,额头紧紧贴着地面,泣下如雨。 众人一时惊惶,却不敢开口,只慌忙跟着跪倒叩拜,一个个紧闭着嘴巴,噤若寒蝉。 良久,仇士良撑起身体,吃力地坐上软舆,也无意再去金吾仗院,只叩了叩扶手,吩咐众人返回大内。 软舆一路经过含元殿、宣政殿,仇士良沉默不语,直到紫宸殿在望,才开口说道:“咱家原以为圣上爱读书,是桩好事,才跟老王、老鱼他们一道拥立了圣上。现在看来,却是大错特错。” “这几日我仔细想想,想伺候好皇上,要紧的无非两条,其一是别让皇上闲着,一闲下来就会生事。平常多搞些声色犬马之类的玩乐花样,娱其耳目,总好过让圣上胡思乱想地瞎折腾。” “其二便是读书,”仇士良咬着牙,恨恨道:“最能败坏君王人性!那些书都是文士写的,他们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治国的本事没有,偏还好唱高调,心思更是混账!为了争权夺利,把我们这些真正办事的奴才骂得猪狗不如。君王看了这些混账书,亲近了那些混账人,便对咱们这些忠心耿耿的奴才视若仇雠,连以往的情分都不顾了。终究害人害己……” 步履声中,仇士良的控诉声渐渐远去。 程宗扬半蹲在灯楼一角,望着那队军士护着乘舆,策骑驶出望仙门,一路往东行去。 半夜三更,谁会这么大阵仗出行? 李辅国?还是宫中的要紧人物? 程宗扬琢磨了一会儿,摸不到头绪,再看向深宫,隐隐生出一丝忧惧。 按照卫公话里的意思,李辅国亲自出面,李昂多半活不过今晚。虽然知道唐国的太监嚣张跋扈,一手遮天,但这种近乎明目张胆的弑君,还是让程宗扬吃惊不小。 自己本来不想跟这种霉事沾边,偏偏吕贱人竟然飞入宫中,去找萧太后。她知道那位萧太后在哪儿吗?就算安乐给她说了方位,黑灯瞎火的,她能找到地方吗?万一她再一个失手,陷入宫中,自己还得想法子救她。 程宗扬一肚子火气,吕贱人这么自行其事,净给自己添乱!真不如给她开了苞,让她被血莲花种反噬,往后给自己当个肉便器算完!起码也能省点心思。 程宗扬看准方位,正待入宫,却看到一个影子从宫中仓皇掠出。 那身影看起来颇为眼熟,细腰长腿,一身鬼鬼祟祟的夜行衣,硬是穿出上班族的气质,除了齐羽仙还能是谁? 又是这贱人! 程宗扬心头一阵发狠。吕雉真要失陷宫中,最危险的倒不是那帮太监——无论李辅国,还是仇士良,他们的野心无非是把持唐国朝政,顶多再把藩镇收归中枢就够了,至于唐国以外,他们也操不了那闲心。 而齐羽仙完全不同,从晋国的建康,到宋国的临安,再到汉国的洛都,可谓是前科累累,四处伸手,屡败屡战,仍不罢休,也不怕被她们的野心给撑死。如今又跟鱼弘志勾结在一起,吕雉要是落到她们手里,不光唐国这一局输个干净,连汉国也保不定要翻盘,那可是要了亲命了。 程宗扬收敛气息,悄然缀在齐羽仙身后。 论修为,自己此时稳稳胜过齐羽仙一筹,盯住她全无压力。况且又在独柳树下得到一番馈赠,真气之充足,可以说是自己出道以来的巅峰,使得程宗扬自信心空前高涨。 寻个僻静处,自己上前一刀,先杀后问,保证不冤枉她。 齐羽仙似乎对大明宫内外了如指掌,轻巧地避开把守宫禁的神策军,从一处无人看守的宫墙跃下,几个起落,便掠入对面的长乐坊中。 齐羽仙毫不停顿地穿坊而过,身形闪动间,已经跃上大宁坊的坊墙。 又是大宁坊! 程宗扬都怀疑这地方是不是跟自己犯冲,绕来绕去,总绕不开这鬼地方。 大宁坊居住的多是达官贵人,昨日事起突然,敢来的盗贼还不算多,经过一昼夜的动荡,贼人越来越多,一路行来,撞上的盗贼就有十几股,规模从数人、数十人、上百人不等,手段也从暗巷盗抢,变成明火执仗的劫掠。 程宗扬本想择地下手,可齐羽仙一路走得飞快,毫不停留地直奔兴唐寺,然后从一扇不起眼的小门悄然而入。 程宗扬正想潜入寺中,忽然脸色大变,扭头看向寺旁一棵古槐。 兴唐寺内,百余名僧人手持棍棒,严阵以待。昨日城中乱事方起,第一波就是奔着各处寺庙来的,僧人们措手不及,被无赖们抢走不少财物。 好在兴唐寺也是长安城中有数的大寺,寺中精壮僧人组织起来,把那帮贼人打了个落花流水,没有像龙华尼寺一样,基业尽失。 齐羽仙径直来到藏经阁,里面一群人已经等候多时。 郑注负手立在一扇屏风前,旁边是宫万古、乐从训、张忠志、几名神策军将领和身份不明的布衣武夫,一名高冠大袖的文士,还有一名文士打扮的胡人。 “宫里情形如何?” “情形不大对。”齐羽仙道:“李辅国傍晚入宫,太液池一带都被他的人控制住,外人无法进入。宫里人都赶去拜见,随后仇士良出来,在紫宸殿召见了王铎,不到一个时辰就匆忙出宫,去了天策府。但鱼弘志一直没能出来,随后他掌管的右神策军和随驾五都也被调离,用的是鱼朝恩鱼公公的令牌。” 郑注勃然变色,“该死!” 一名神策军将领也沉不住气,问道:“鱼公呢?还在曲江苑?” 齐羽仙点了点头。 室内一片哗然,乐从训叫道:“鱼朝恩这是要做什么?莫非已经私下投了李辅国,弃了我等?” “杨复光和杨复恭兄弟呢?他们去了哪里?” “鱼公要是不给个说法,我们淮西立刻就走!” “对!鱼公自己都退了,连句话都不给,耍我们吗?” 众人七嘴八舌吵成一团,郑注举手喝道:“停!” 室中一时安静下来,郑注指着那名胡人道:“蒲先生,你来说。” “小的只是个生意人,能有什么可说的?”蒲海云堆起笑脸道:“鱼公人品高洁,不愿生灵涂炭,想来也是有的。” 郑注寒着脸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连番鼓动帛十九、帛九,还有帛十三,又攀上索元礼,跟长安的胡人打得火热,到底操的什么心思!” 蒲海云笑容不改,“小的那点心思,相爷洞若观火,自然不敢隐瞒。” “朝廷设波斯都护府,本就是我一力促成。”郑注沉声说道:“既然你对此有心,那便跟我做过这一场!事成之后,波斯大都督的位置就是你的!” 蒲海云俯身拜倒,“小的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熊元果!”郑注道:“平卢那边的人马呢?” 那名姓熊的大汉瓮声瓮气地说道:“都已经安排好了。这边起事,立马就能发动。” 郑注盯了他半晌。自己拉拢的三镇人马,以平卢节度使李师道最积极,声称已经安排大军潜入长安城,只待自己一声令下,便起兵攻打大明宫,诛灭阉党。但他接到的消息,姓熊这厮今日还流窜各坊,剪径打劫,如同蟊贼一般。所谓的伏兵,更是只闻其声,未见其形。如此行径,怎么看都是个不靠谱的。 郑注暗暗咬牙,然后道:“张将军。” 张忠志抱拳道:“末将在!” “你领的邠宁兵原本在西内苑,为何要移往灞桥驿?” “这是鱼公公的吩咐,末将并不知情。” “也罢。一会儿你便去驿中,命军士埋锅做饭。天亮之前,全军赶至丹凤门外!” “是!” 郑注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堆起笑容道:“张将军是我唐国有名的勇将,一身虎胆,我郑注言而有信!事成之后,必以一镇相授!” 张忠志感激涕零,“末将遵命!” “乐少将军。”郑注对乐从训道:“你的牙兵自不必说,今日事成,魏博节度使一职,便由你父子相继。” 乐从训脸色稍微好了些,默然点了点头。 “还有神策军的两位。”郑注道:“鱼公既然将你们交给我,我郑注自不会亏待足下。只要拼上一场,功名富贵唾手可得。庸碌如高霞寓,尚得郡王,何况两位参天保驾之功?” 两名将领拱手道:“自当从命!” 郑注拍了记手掌,“离天亮还有两个时辰,诸位各自准备!” 那位一直没有作声的文士忽然道:“敢问郑相,讨平阉党,当拥立何人?” 郑注斩钉截铁地说道:“当然是陛下!圣上素有文名,朝野信重。如今受制于阉奴,有识之士无不扼腕!今日朝会,我与鱼公携手,尽诛仇士良、田令孜等奸奴,收李辅国权柄,请当今垂拱而治,以安天下!” 郑注语调铿锵,目光如炬,一番言辞说得众人尽皆心服。 等众人离开后,郑注皱起眉头,对齐羽仙道:“鱼公到底在等什么?” “他在等什么我不知道,不过那位郡王已经不耐烦了。”齐羽仙道:“鱼弘志虽然没有出现,但让他一名亲信过来传话,说王爷点名索要玄机。” 郑注吃了一惊,“什么?” “原话是博陆郡王看中了鱼公的侄女,让她过去伺候。” “可恶的家伙!”郑注先是勃然大怒,转念一想,又冷静下来。 他踱着步子,捋着胡须喃喃道:“这倒是个机会。以玄机的手段,若是能近身,至少有三四成的把握……” 齐羽仙提醒道:“别忘了李博陆的六道神目。” 郑注挥了挥手,“六道神目只是夸大之辞。况且只要能拖住李辅国,就算被他识破,又有何妨?” 齐羽仙道:“真要让她去吗?你也知道……” 郑注断然道:“告诉她,是我让她去的!三叔那边,我自有交待。” ◇◇◇ 兴唐寺外,程宗扬立在一棵古槐下,昂首不语。 长安城中古树极多,虽然经历草匪之乱,仍有大量古树遗留,几乎每个坊,都有老槐古柏。 相比于状如云山的独柳树,这株古槐树身略微有些倾斜,裸露的树根犹如石质,一半树身已经枯死,另一半仍枝柯交横,黛色参天。 程宗扬拍了拍树身,掌下传来钝钝的质感。几只蚂蚁受到惊动,从树皮的缝隙中钻出,慌乱奔走,似乎已经以此为巢。 程宗扬盯住一只蚂蚁,看着它抖动着触须,在树干上快速移动,越爬越高,最后消失在枝桠间。 即使目力大进,足以夜间视物,虫蚁无遗,这么一直盯下来,仍让程宗扬禁不住双目发酸。 他闭上眼睛,一边恢复不适,一边将心神探入窍阴穴。 可依然什么都没有。 就在自己准备潜入兴唐寺的一刹那,程宗扬感觉到窍阴穴微微一动,似乎某个已经消失的影子再次浮现。 是泉玉姬,自己唯一能够驭使的魂奴。 那天她与自己分头行动,突然间音讯断绝,失去联络。失踪的位置就在兴唐寺附近,离此不远。 已经消失的魂奴突然生出感应,程宗扬立刻放弃入寺,循着感应的方位,找到这棵古槐。 然而到了树下,窍阴穴再没有任何动静,似乎刚才的感应只是错觉。 程宗扬绕树盘桓数周,没有找到线索,但他仍不死心,索性攀到树上,寻找可能存在的蛛丝马迹。 可惜一番徒劳,终究无功。 听到兴唐寺方向传来的动静,程宗扬只好暂时放弃。 一群人从那扇不起眼的小门出来,随即各奔一方。程宗扬没等到齐羽仙,却看见一个熟人:乐从训。 程宗扬耐心已经消磨殆尽,懒得再等姓齐的贱人,趁此机会,拿姓乐的祭刀也不算白来一趟。他暗暗握紧佩刀,不言声地追了上去。 乐从训领着两名随从,急匆匆绕进巷子,闷头赶路。 眼看快到十字街口,程宗扬悄无声息地拔刀在手,接着提气轻身,正待抢先出手,霹雳一击,斩杀左侧那名随从。忽然间眼前金光一闪,一条禅杖从黑暗中挥出,“噗”的一声闷响,将那名随从打得脑浆迸裂。 另一名随从闻声刚要举刀,便被禅杖穿胸而过,一命呜呼。 一袭深紫色的袈裟从黑暗中浮现,窥基收回禅杖。金光闪闪的杖身上沾满了脑浆血肉,将坠未坠,接着血肉一阵蠕动,像是被吞噬一般悄然消失,杖身变得焕然一新。 乐从训眼角抽搐着,勉强挣扎片刻,终于双膝一软,跪倒在地,颤声说道:“师父……” “浑府的人是你杀的吗?” “不是,是郑注!”乐从训分辩道:“他盯上浑家的钱财,才动的手。” “你动手了吗?” “我……我……” 窥基浓眉挑起,沉声道:“你们虽是挂名弟子,亦有同门之谊。手足相残,即便我佛慈悲,也容你不得!” “师父!师父!徒儿知道内情!只要师父饶徒儿一命,徒儿就把他们的勾当都告诉师父!” “呯”的一声,禅杖贴着乐从训的脖颈重重落下,溅起的石屑在他脸上划出几道血痕。 “这次的事,都是李师道的主意……” 乐从训竹筒倒豆子一样说了个干清,声称整件事真正的策动者是平卢节度使李师道。此人野心勃勃,又专好阴谋诡计。这些藩镇割据一方,威福自用,真正的对手还不是朝廷官员,而是把持朝政的阉党。 自从草匪之乱后,唐国太监大权独揽,便不遗余力地往各镇派遣监军,妄图把藩镇也握在手中。李辅国等人控制中枢,秉持大义的名分,各藩镇但凡露出丝毫破绽,便被他们趁虚而入。 若是某位节度使年事已高,诸子正值壮年,或是手下有坐拥重兵的大将,那帮太监便拿出种种挑拨、唆使、引诱、威逼……之类的手段,闹出内讧,激起兵变,再趁乱以朝廷的名义插手其中。 不少藩镇都深受其苦,内斗不休,甚至有的节度使尸骨未寒,镇中便兵戈四起,继任的节度使如同走马灯一般,你方唱罢我登场,一年数换仍不消停,胜者弹冠相庆,败者举族尽灭,被太监挑起野心的骄兵悍将们彼此杀戮,血流成河。 李师道也吃过苦头,对阉党恨之入骨。拿到平卢节度使之后,他暗中联络心怀不满的各镇,又与田令孜合谋刺杀武元衡,趁机捉到他的把柄,更与居心叵测的郑注一拍即和。 各方联起手来,里应外合,竭力怂恿李昂诛灭宦官,制造出一场震惊天下的大乱。借此让太监与忠于君主的大臣斗个你死我活,将太监的凶残跋扈和文臣的颟顸无能公诸于众。 首倡诛宦的郑注故意作出受人排挤的假相,好临阵脱身,待双方杀得不可开交,再登高一呼,号召各藩镇襄助义举,起兵尽诛阉宦,救君王于危难之际,拯苍生于水火之中。 郑注等人计议已定,只待今日朝会时便要发难。谁知阵营中最关键的两位大太监,鱼朝恩置身事外,鱼弘志被博陆郡王召走,一去不回,连他掌控的右神策军也被调离宫禁。 郑注虽然说得嘴响,但参与各方大都心下忐忑。连豺狼秉性的乐从训也暗生退意,准备一回去便带着手下的人马远走高飞。 窥基面如磐石,看不到一丝表情。 魏博牙兵甲于天下,乐从训被郑注刻意拉拢,成为核心小圈子的一员。倒是窥基本人,原本不在郑注等人的算计之中,谁知他却主动找到李昂,联手对付程侯。郑注等人顺水推舟,将这位佛门巨擘当成了一枚小小的棋子。 结果窥基一着不慎,根基尽失,连大慈恩寺本寺都被释特昧普鸠占鹊巢,堂堂国师,竟成了无处容身的孤魂野鬼。 程宗扬屏息敛形,连眼睛都微微闭上,避免窥基生出感应。 乐从训吐露的内情大半与自己的遭遇契合,看来只有窥基和蒙在鼓里的李昂真想杀死自己,幕后的操纵者只是以此来迷惑太监们的耳目。只不过一个远在外藩的李师道,居然把手伸这么长,真不知道能捞到什么好处。 良久,窥基拔起禅杖,大步离开。 乐从训爬起身,抹了把额上的冷汗,顾不上理会两名手下的尸体,匆匆钻进巷子。 程宗扬微微吐了口气,然后拔刀在手,正待扑上斩杀这条豺狼,忽然间心头一凛,颈后的毛发根根竖起。 他想也不想便冲天而起,身形方动,原本的落脚处便被一片暗红色的血浪淹没。 窥基不知何时绕到程宗扬身后,他双手合什,禅杖横在臂间,深紫色的袈裟飘舞着张开,鲜血潮水般奔涌而出。 汹涌的血浪翻腾滚动,边缘仿佛伸出无数细小的爪子,攀扯着往四面八方蔓延,所过之处,生机尽灭。血泊中夹杂着无数白骨,此时齐齐伸出,白骨如林往程宗扬抓去。 程宗扬打死也不敢落入血浪,眼看已经势尽欲坠,他长吸一口气,丹田腾起一团光球,接着又是一团,人在半空,便瞬间七阳齐出。 程宗扬猛然旋身,一记虎视鹰扬,犹如插翅的猛虎一样挥刀劈下。 刀至中途,那柄长刀已经亮如烈日,精钢打制的刀身不堪重负,刀锋仿佛要被点燃一般,炽热夺目。 窥基阴沉的双目中映出如火的刀光,他双臂一振,将禅杖横握手中,肌肉犹如铁铸般隆起,真气狂涌。 程宗扬倾尽全力,毫不犹豫地一刀斩落,九阳神功配合五虎断门刀法,与窥基的禅杖硬拼一记。 窥基磐石般的脸颊一阵扭曲,昨日他刚与这位程侯交过手,深知这厮外强中干,因此一上手便施出尸林血泽,封住他的去路,免得他逃走。 谁知一夜之间,这厮修为突然暴涨,一刀劈下,刀光犹如烈日,真气雄浑刚猛,与昨日判若云泥。竟然是扮猪吃虎,趁机取自己性命。 生死之际,窥基双目精光大放,紫色的袈裟鼓胀而起。紧接着长刀落下,至刚至阳的九阳真气轰然炸开。 窥基手中的禅杖断为两截,断口仿佛被高温锻烧过,熔化成炽热的液体。 那柄长刀同时破碎,刀身的碎片流火般四下溅射。程宗扬紧握着刀柄,只剩数寸的刀身余势未衰,斜劈进窥基紫色的袈裟内。 “咔”的一声,断刀斩进胸口,坚如铁石的肋骨根根迸碎,白色的骨茬从袈裟内不断飞迸而出。 当断刀带着最后一丝余力,斩断脊椎,紫色的袈裟失去支撑,裹着碎骨轰然堕落。 生死一瞬,窥基用骨傀替代真身,承受住这暴烈无比的一击,整个人霎时退出数丈,威严的面孔因为精血大量损耗变成干瘪憔悴,高大的身躯也变得有些佝偻,仿佛刹那间老了十岁。 程宗扬双脚踏在袈裟上,随即飞身跃起,头也不回地往北狂奔。 窥基“哇”的吐出一口鲜血,眼中露出噬人般的凶光。 这贼子好歹毒的心术!昨日交手,故意作出虚有其表的模样,全靠着手下拼命才逃过一劫。此时趁自己大意,才突然显露出真实修为,施展的九阳神功更是自己密宗法门的克星,措手不及之下,自己不得不祭出骨傀替身,才好不容易死里逃生。 眼看程宗扬就要掠出暗巷,窥基目露凶光,不顾自己精血大损,双手结成密宗法印,一柄吸饱鲜血的金刚杵从他胸口无声地飞出,往程宗扬背后飞去。 金刚杵去势极快,电光火石间,已经追上程宗扬的身影。 就在这时,窥基真气鼓荡的丹田蓦然一震,仿佛破了一个小孔,真气随即泄去。那支金刚杵后继无力,“锵”然一声,刺在地上,功亏一篑。 窥基面沉如水,远处那件掉落的紫色袈裟燃烧起来,瞬间化为灰烬,地上只留下一堆零乱的枯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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