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大概是十二年前的事,当时燕陵仅得五岁。 那是他与齐氏小姐订下姻亲的翌年,姜卿月随夫君与爱儿,在数百姜氏族人的伴随下,浩浩荡荡前往邺城。 当时楚国碰上百年难得一遇的大旱,国境内逾半数田地颗粒无收,数之不尽的平民百姓沦为乞丐和流民,自然亦有更多饥民落草为寇。 在他们途经长留山脉之时,车队碰上了多起流匪,但皆被训练有素的姜氏精锐击得溃不成军。 也就是在这时,流落到了山林间,被那些流寇盗匪逼迫欺压的二十多个康家村民,在骨瘦如柴的康黎带头下,纷纷跪倒在车队跟前,恳求姜氏一族能收留他们。 姜卿月当时同行的二兄姜立神情冷漠,极之不耐烦地要命人将这些饿成皮包骨的饥民赶走。 当年楚国大旱,饿死在路边的百姓不知凡几,这样的情景早已见怪不怪,姜卿月的两位兄长从来都不会把这些人当成人看。 当时康黎怀抱的孩子已三天未进一粒米,饿得几乎快死,他看出姜卿月跟燕离夫妇俩也同为主事之人,身旁也还带着一个孩子,扑通一声便跪拜在他们夫妇面前。 不停磕头哀求,只要能收留他们,给他们一口饭吃,便是当年做马他们也心甘情愿,绝无二话。 姜卿月有些为难。 非是她不愿,而是在此之前,她已收留过同样遭遇的饥民百多人,她心再善,也要考虑所能够施以援手的极限。 不过她心爱的夫君似是不忍心见到眼前的场面,于是想私下与她兄长商议。 姜卿月知她的二兄长是断不可能应承的,但她为人也颇为心软,见夫君想坚持,便当即做出决定,将这二十多个康姓的流民收入姜氏做奴仆。 那仅是件早已淹没在姜卿月过往记忆里,毫不起眼的一件尘埃往事。 如非屋外的奴仆康黎刻意提到,她几乎早已忘记。 沉吟片响,姜卿月最后还是红唇轻启,道:“让他进来。” “是,夫人。” 一个面容沧桑的老仆出现在姜卿月的面前,见到他,姜卿月勉力回忆起一个模糊的印象。 在姜卿月贴身侍女盛雪的带领下,这个名为康黎的老仆拘谨地步入她房中。 他的腰半弯着,让他本就矮小的身躯更显佝偻。从跨入房中的一刻起,他的目光便连望都不敢望姜卿月一眼。 “扑通”一声。 老仆康黎双膝便跪在了姜卿月脚边,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老奴康黎,见过夫人。” “起来吧。” 姜卿月看着他,语气不冷也不热地道:“你方才说,你愿意到长留山搜寻姑爷与三公子?” 康黎仍旧跪伏在地,头也没有抬起,语气显得极为着急。 “是的,夫人,老奴听人说姑爷与三公子失了踪,内心实是万分焦灼,希望能够尽一份力。” “长留山脉乃一片连绵千里的原始茂密老林,与数大国境接壤,地势复杂,不仅危机四伏,更是盗贼四起。纵然姜氏一族精锐尽出,要在这一大片地方找两个人,也无异于大海捞针。” “老奴曾与康家村人在长留山一带颠簸流离数年,对那一带颇为熟悉,老奴愿替夫人搜寻姑爷与三公子的下落。” 姜卿月静静听他说完,倾国倾城的美丽玉容上没有半点表露,不知在思索什么。 康黎仍旧拘谨地跪伏她脚边。 过了半晌,姜卿月才轻启朱唇,淡淡道:“你明知长留山脉危机四伏,为何还要主动请缨?” 中原各国皆亲族观念重于王室,若是其他姜氏族人主动请缨这很正常。 但康黎并非姜氏族人,他只是家族里的一个地位低微的奴仆,身份仅比奴隶好上一些罢了,根本就没有这般做。 康黎再一次重重磕了一个头,回答道。 “回夫人,老奴与老奴的小儿子康季两条命都是夫人与姑爷给的,还有我们康家村仅剩的二十几口人,十二年前,如非夫人与三姑爷收留,我们所有人早就饿死。” “是夫人与三姑爷给了老奴与康家族人一口饭吃,给我们安定的居所,让我们从此衣食无忧,这份恩情,老奴一直记于心底。” “纵然为姑爷与三公子而死,老奴也心甘情愿。” 姜卿月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跪伏在地的康黎,那佝偻的身躯仍然显得十分拘谨,可姜卿月听得出,他所说的话尽皆是肺腑之言,令她首次正眼看了这个老仆一眼。 但也仅此而已。 纵然康黎熟悉楚国境内的长留山脉一带,仅凭他一个去寻找,机会也决然不大。 想到这里,一股深深的疲倦袭上心头。 姜卿月淡淡地道:“你先下去吧。” 康黎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磕了一个头,恭敬地退了下去。 “是,夫人。” 但就在他走出房外,恭敬地弯腰,准备将房门掩上的一刻,他突然像鼓起了勇气般开口道。 “夫人,姑爷与三公子吉人天相,像他们这样的好人福大命大,老奴相信他们绝不会有事的。” 说完了这话,他才终于退下。 姜卿月默然片响。 她当然不可能因为康黎的一番说辞,便让他去执行搜寻一事。 她随后唤来了姜氏一族的大管家姜福。 “夫人,您这么晚唤小人来有何吩咐?” 姜福身材圆胖,在姜氏一族当了二十多年的管家,为人精明,但在面对姜氏一族执掌者的姜卿月,他神态非常的恭敬。 姜卿月沉吟片刻,问道:“这个叫康黎的老仆,十几年来在家族中表现得如何?” “康黎?” 姜福愣了愣,不明白自家夫人问起一个身份最低微的杂仆的用意。 他想了想,很恭敬地答道:“康黎虽只是个杂仆,但他为人忠厚老实,自十二年前进入家族以来,做事一直非常勤力,交给他的活向来都干得尽心尽力,任劳任怨。” 姜卿月微微点头。 姜福身为姜氏一族的大管家,为人精明,对姜氏孔也忠心耿耿,但最大的缺点便是对下人略显刻薄了些。 康黎能在他嘴中得到这样的评价,实属不易。 顿了顿,姜卿月想起一事,又问,“我记得,他身旁还带着一个男孩对吧?” “是的,夫人。”姜福恭敬地道,“那是康黎的小儿子,叫康季。” “康黎外貌看起来虽老,但其实他年纪只比小人大上一两岁,他原有三个儿子,最大的那个被流寇杀了,二儿子跟他的妻子则都在逃亡的路上饿死了,就剩他跟这个小儿子。康家村原有三百多口人,流亡到后来就只剩二十多人,康黎以前还是他们的村长。” “他的儿子,现时在做什么?” 姜卿月日理万机,何况值此三姑爷与三公子下落不明之际,她更绝无闲情逸致去从他这里打听一个无关紧要的杂仆。 这般垂询必定有她的用意,姜福作为家族的大管家,自然清楚什么是自己该问与不该问,该说与不该说。 当下就将自己所知的都一一恭敬地回答。 “他的小儿子康季,今年刚满十七岁,现时也在家族里当杂仆。姑爷心善,见他儿子聪明伶俐,又跟三公子同岁,不希望他一辈子只当个杂仆,在他八岁那年便安排他去上学堂。” “他虽读了书认了字,但做事同样非常勤快。” 姜卿月听到这里,明白康黎刚才为何那般感恩戴德。 只是在姜卿月心中,她不认为以康黎的个人之力能做什么,但她眼下别无选择,只要尚有一线希望,她都绝不能放过。 沉默良久,姜卿月才淡淡地道:“你先下去吧。” “是,夫人。” 大管家姜福离开后,姜卿月吩咐外头的贴身侍女,将那老仆康黎传唤进来。 ※※※ 燕陵从昏昏沉沉之中苏醒过来。 四肢百骸传来一阵强烈剧痛,他感觉身体像被撕裂开似。 令他忍不住呻吟出声。 一阵轻柔的足音传进耳中,紧接着便是一声悦耳动听的惊喜叫声。 “啊,你醒啦……” 柔软的足音快步来到他身旁,燕陵听到那把好听的声音关切道。 “别动,你的伤还没好,快躺下来。” 原本想强忍起身的燕陵,实在难以忍受那深入肺腑的剧痛,挣扎着,在听到声音后,终于放弃不再尝试着去起身。 他勉力睁开眼睛。 幽兰的体香扑鼻而来。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清丽无比的美丽容颜。 那是一位年纪与他相仿的美丽少女。 她身姿玲珑窈窕,虽一身淡素的绿色布裙,玉容不施粉黛,但仍然难掩她钟天地灵秀般的绝美气质。 少女粉嫩的脸颊红扑扑的,面上神情亦嗔亦喜,像是见到燕陵醒来非常开心,又有些责怪他这么着急着想要起身。 燕陵想开口说话,但声音传到了喉咙,却变成了嘶哑的喉音。 “水……” “啊,你想喝水吗,你等一会。” 少女踩着绣鞋快步的离开,很快又回来。 回来时,她手里已盛了一碗水。 少女坐在燕陵身旁,用木勺一勺一勺细心地给燕陵喂着水。 得到清水的滋润,燕陵嗓子那火辣辣的痛感终于得到稍稍的舒缓,这时才有余力去观察所处的环境。 从外表看,这是一间很寻常普通的百姓屋舍,屋子的陈设简单,虽远比不上他平日所住的大宅,但并不算简陋。 “我这是在哪里?” 强忍着身体传来的隐隐阵痛,燕陵开口问道。 少女搬过一张椅子,坐到木床边,双手支着下颌,天真浪漫地回答他道。 “这是我家呀。” “你家?是……是你救了我?” 燕陵最后的记忆,是纵身跃下瀑布后,成功地抱住了父亲的身体。 当两人重重砸落到瀑布水潭水面的一瞬间,巨大的痛楚袭来,燕陵眼前一黑,便彻底失去了知觉,不省人事。 毫无疑问,他现在还活着,是被人救了上来。 因而他望向少女的目光,满怀了感激。 “不是我救你的。”少女摇了摇头,“是阿公救你的。” “他在河边把你救上来的,你已经昏迷了整整两天了。” 燕陵这才知道,自己已昏迷了两日,且救他的另有其人。 少女嘴中的阿公,大概是她的爷爷。 想到这里,他急切问:“那你阿公他……有没有看见跟我在一起的另外一个人,那是我父亲。” 少女微一错愕。 她摇了摇头,“没有呢,阿公就只救了你一个人。” 燕陵脸色一白。 少女见她神色不对,安慰说:“阿公虽然没有提起,但不代表他没看见,等我阿公来了,我帮你问问看。” “那你阿公……他何时回来?” 少女回答道:“阿公他有事出门了,我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不过应该也是这两天的事。” “你不要着急,好好休养身体吧。” “那……多谢姑娘。” 燕陵只好强压下内心对父亲的深刻担忧。 “对了,还没有请教姑娘的芳名。” 少女神态天真无瑕地回答他:“我叫珊瑚,你呢?” “我叫燕陵,珊瑚姑娘,多谢你照顾我。” 他目光诚恳真挚,带着深切的感激。 这一次死里逃生,给燕陵带来了许多变化,甚至连身上原有的贵胄公子气息也消散了许多。 珊瑚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面颊微微一红。 她的天真浪漫,不禁让燕陵生出一股心动的感觉。 凭心而论,珊瑚长得非常美,几乎可算是燕陵所见过的最美的女子之一。 纵然比起他娘亲姜卿月,以及未婚妻齐湘君,被世人尊为当世三大美人的这二女,珊瑚的美丽也是不遑多让,令人无比心动。 何况燕陵还从珊瑚的眼眸中,看到她对自己所含的一丝情意。 倘若燕陵愿意,将这如琬似花的玉人抱上榻子,想必绝非一件太过于困难的事。 换作以前,燕陵说不定已经开始对她展开激烈的追求。 但他现在绝不会这般做。 虽然对于所有的男人而言,三妻四妾实属寻常不过的事,除未婚妻齐湘君外,燕陵也并非情场初哥。 可经过这次死里逃生,燕陵的心境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如今他父亲失踪,下落不明,生死未卜,甚至姜氏一族也大有可能已置身危机之中,他实没有任何儿女情长的心思。 他的内心深处,积蓄着一股怒火。 他现时最想做的事,便是找出袭杀他们父子与数百姜氏精锐的幕后黑手,亲手将他们斩杀! 不知不觉,燕陵身上原有的贵胄公子气息,也在逃亡的那一夜中逐渐消散。 他清楚自己该做什么,什么不该做。 珊瑚虽然动人,却也只能如此。 接下来的三四日,燕陵一直躺在床上休息。 在跳下瀑布水潭之时,他被巨大的冲击力震伤了五脏六腑,肋骨也断了数根,还在河里漂流了不知多久,伤势很重。 但珊瑚的阿公看起来医术极为高明,燕陵包扎所用的草药皆是他所制,原本至少需半个月以上的时日方能恢复的伤势,仅六七日的功夫,便已令燕陵恢复了大半。 到了第七日,他便已基本可以下床活动。 对此,珊瑚感到非常欣喜。 珊瑚爷孙二人所住的地方,是一片由数间屋舍连接在一起的大房屋,前后有两个院子,前院种植着各种蔬菜瓜果,后院则养着十几二十只家禽。 珊瑚每天一早便会去集市赶集,然后中午回来煮食给燕陵吃,下午则会去采药,直到傍晚太阳下山前才回来。 日复一日,生活颇为简单单调。 这天清晨,燕陵早早醒来。 院子里看不到珊瑚喂养家禽的身影,看样子她应该早早出门赶集去了。 燕陵虽然身体离完全康复尚早,但已能够自由活动。 他每天呆在屋子,时间久了觉得非常闷,突然想到市集去看看。 除了去看一看珊瑚,更重要的是趁着身体逐渐恢复的当,先探查一番附近的环境。 这几天的朝夕相处,燕陵和珊瑚逐渐变得熟悉。 他从珊瑚嘴里得知,他所在的这个地方竟是他自幼便从爹娘嘴里多次得知的,那独立于各国之外,有着超然地位令人神秘向往的殷境。 殷境是中原唯一没有被各国铁蹄征服的地界。 但其没有被征服,非是各国不想染指,相反,这片广袤的土地是周边各国一直以来都极为渴望的存在,历年多有战火。 只是由于殷境由数之不清的原始部族和村落组成,殷人大多凶狠好斗,从不吝啬鲜血,加之殷境地形复杂,占尽地利,方一直能够苦撑至今。 直至四十年前,剑圣闵于横空出世。 一人一剑,于七万人的六国联军之中,一战千人斩,取六国之中四国敌将的首级。 这一战,不仅奠定剑圣闵于在中原,至高无上的世间第一高手的地位,无人可撄其锋。 更成功以一人之力,逼得六国退兵,并立下重誓,只要剑圣在世一日,六国大军绝不踏入殷境半步,为殷人换来了已四十年的和平。 剑圣闵于据闻现今已百岁高龄,殷人敬其如天神,甚至为他建造了殷下行宫。 因而当燕陵得知自己身处殷境,心中是相当震惊的。 长留山脉虽与数国接壤,但唯独离殷境颇远,他实不知自己是如何流落到此,并被珊瑚的阿公救回的。 太多未解,燕陵想不明白,索性不再去想。 流落到殷境,对现时的燕陵而言,反而可能是最好的结果。 燕陵已经决定,待他的伤势完全好了之后,他要前往殷下行宫,觐见剑圣! 燕陵漫步在人流熙攘的市集里。 这里位处于殷境南部,南部也是与周国、秦国两国接壤的地界。 燕陵所处的这个市集非常热闹,一路走来,他看到了许多衣着各异,甚或肤色各异的不同氏族的人到这里赶集。 殷境地域广袤,不仅保留着原始的生态面貌,也存在着数以百计不同的部落与氏族。 在楚国王都长大的燕陵,从来都没有见过如此不同的场面,不停张望。 出神之间,眼前忽然一暗。 一个高大彪悍的身影拦住了燕陵的去路。 燕陵停下脚步,愕然抬头。 那是一个脸上有着一条狰狞长疤,身躯健壮有力的大汉,他身披着一件由土黄色狼皮裁成的短衣,用一种带着极其强烈敌意的目光,紧紧盯着燕陵,用不纯熟的楚语冷冷地说道。 “楚人!” 他话音落下,三个身躯同样高大健壮,着装相仿的大汉从身后断去了燕陵的退路。 燕陵很是一愣,接着便心中叫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