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停了手。 裘贯、微嗔、南宫星、四大剑奴和那些天道门人,全都在这一刻停止了动作。 谁也没想到,一直指挥若定发号施令的罗傲,竟然如此轻易就成了无头鬼。 他们一样也没想到,崩裂脱落了玉若嫣外壳的雍素玉,会有如此摄人心魄的气势。 雍素玉大步走来,剑锋猩红滴落,如花笑靥上,血浆顺着滑嫩肌肤缓缓流淌。 一股血滑过眉峰,将要落入她的眼中。 她擡手一揩,指尖左右轻描,抹在眼角,斜斜上钩,化作朱红目尾,跟着将鼻梁上的一滴刮下,唇珠微擡,沿缝涂开,轻轻一抿,便是夺目妆容。 诸人眼前的雍素玉,恍如九天仙子,出浴於血池地狱。 被她微笑盯着的裘贯,只觉股股凉气顺着脊背上蹿,浑身汗毛直立,摸出两只飞镖夹在手中,一时竟不敢出手。 转眼间,雍素玉逼近到不足丈余,南宫星则趁机挪去雍素锦身前,将她护在背後。 四大剑奴与七星门杀手叮叮当当再次交锋,斗在一处。 裘贯的额头已经冒出一层油光光的汗。 而微嗔,却好似失了魂一样,仍喃喃道:“素玉,我是来带你一起去为雍家,去为你娘报仇的啊!素锦那时还小,她记得并不真切,你难道……也把那些事情都忘了麽?” 雍素玉仍望着裘贯,缓缓道:“魏叔叔,若我杀了裘贯之後你还没走,你便是下一个。” 最後一字出口的刹那,她的剑锋电光般斜飞而起,毫不留情刺向裘贯的咽喉。 “挡住她!”裘贯身形急退,飞镖连射,高声喝道。 七星门的杀手并不理会,仍分出大半游斗牵制四大剑奴,剩余散开,扇形包抄南宫星所在,只是雍素玉落脚在必经之路上,让他们略显踌躇。 剩余几个天道门人,则立刻出手,赶来相助巡查。 雍素玉挥剑打落飞镖,径直向裘贯追去,眼里犹如看不到其他拦路之人。 南宫星听着背後雍素锦越发沈重的喘息,望向微嗔不住颤抖的高大身影,缓缓道:“你还不走麽?她暂且不愿对你出剑,你难道听不出来?” 微嗔黑黝黝的大掌紧握着打横禅杖,手背青筋暴突,喃喃道:“不该如此的……本……不该如此的。” “魏将军,我知道你是受了奸人蒙蔽,”南宫星匆忙勒紧伤口止血,柔声道,“处心积虑打乱这太平盛世,导致黎民百姓受苦,绝非你本来目的。你当真愿意与这些只求自己野心,不顾他人死活的所谓天道中人为伍麽?” 微嗔扭头,怒目圆瞪,厉声道:“黎民百姓?我驻守边疆舍生忘死,为的不就是黎民百姓!可朝廷一纸谕令,我便从忠心耿耿保家卫国的将军变成了图谋不轨的反贼!那些围着囚车破口大骂,吐口水,扔烂菜叶子的,不就是你嘴里的黎民百姓麽!他们根本连自己的脑子都没有,不过是猪,是狗!我手握重兵,他们就会跪下给我磕头,称颂我是边疆高墙,我成了阶下囚,落井下石的也是他们!一堆随风倒的野草,在意他们,能办成什麽事?” 雍素锦嗤笑一声,道:“他说的倒也没错,可惜你肯定不爱听。” 南宫星叹道:“黎民百姓,意味着万千生灵,他们各有各的想法,各有各的生活。你含冤入狱,那些整日劳作才能勉强生活的民众,岂会知道背後发生了什麽。他们有多愤怒,恰恰证明了此前对你有多敬重。魏将军,你已剃度出家,苦海无边,为何不肯回头是岸呢?” 两人交谈之间,雍素玉已经将拦阻的天道门人一气杀穿。 她的剑招一如既往简单高效,只是比起皂衣官服的时候,明显狠辣了许多。 如果一个人总是能制服对手,那她决心杀人的时候,只会更加可怕。 穿心、断喉、切腹、斩腰……她没有固定的招式,也没有一心要盯的要害,她那把寻寻长长的三尺青锋,会走最短的距离,去找任何一个可能致命的地方。 不过几息,裘贯的面前,就已没了任何阻碍。 剑刃微钝,雍素玉足尖一挑,从屍身旁撩起一把新剑,右臂一甩,原本佩剑变成了暗器,封向裘贯去路。 裘贯身形虽然看着肉墩墩的,但轻功着实不弱,灵活一闪,剑锋擦着耳畔钉入树干,微微摇晃。 他脸色难看至极,双手一抖,两柄蓝汪汪的短剑从袖中落下,侧身交叉一挡,擡腿在身後树上一蹬,冲回到微嗔附近,怒道:“和尚!你在发什麽楞!” 那边七星门一众杀手再次合兵一处,正仰仗地利全力牵制四大剑奴,天道门人已损失殆尽,裘贯知道若是南宫星缓过气来出手,他和微嗔联手也几乎没有胜算,必须在南宫星敢丢下雍素锦出手之前把雍素玉击败才行。 他韬光养晦多年,湖林城中出手一战狼狈万分,中毒一场连带着实力都大大受损,这次的战局若再拿不出一个像样结果,地位将岌岌可危。 “天道”无亲。 无能者,就不配拥有权力。 裘贯缩身一让,转眼间将微嗔暴露在雍素玉紧随而至的剑锋所指范围之内,双手短剑一转,刺向南宫星。 南宫星早就在凝神戒备,自然不会被他这般偷袭得手,一招落日神拳轰出,当的一声把短剑震断一把,顺势抢上一步,压制剩余那柄短剑的招数。 他并不怕毒,裘贯的短剑招数也远不如手上精妙,三招未过,就又被打断另一柄。但裘贯似乎在等着这个结果,甩手打出一支飞镖,同时单脚踢起,将那淬毒剑锋一脚蹬向雍素锦。 雍素锦双手撑地坐在地上,勉强擡脚用木屐一挡,脚趾一缩,让那截剑锋带着鞋子飞出丈余,掉落到崖下奔腾江水之中。 当、当、当……微嗔手中禅杖被剑锋砍得火花四射,他心思显然还混沌不清,只是一味被动防守。而见到雍素锦又被偷袭,雍素玉目光越发冷冽,瞳仁几乎凝成两颗冰珠,先前还有所保留的剑路霎时再也不离微嗔周身各处要害。 “素玉……你干脆杀了我吧!”微嗔勉力支撑,越发抵挡不住,忽然双手一擡,将禅杖丢入崖下江水之中,挺起胸膛,面如死灰,再也不去闪避。 雍素玉双足一点,从他身侧闪过,提气稍纵,飞起一脚向後蹬在微嗔背脊,将壮硕高大的和尚沿着山坡狠狠踢了下去,旋即头也不回直扑裘贯而去。 “死秃驴!”裘贯脸色大变,怒骂一句,拧身躲开剑尖。 可南宫星与雍素玉前後夹击,使得又都是杀招,裘贯即便是巅峰状态,也未必能抵挡得住,只觉左肩一阵彻骨寒意,已被大搜魂手紧紧拧住,半身经脉酸麻难耐。 旋即,寒光一闪,剑尖直取喉头而来,裘贯拼尽全力一扭身子,右肩仍被贯穿而过,血光四溅。 他面目扭曲,神情越发狰狞,肩头一锁,拧腰就要把雍素玉的长剑撅断。 她自是不会给他这个机会,身形一转,迅速将长剑抽离。 南宫星死死捏住裘贯左肩,一拳打向他的额角。阴阳隔心诀最神妙的地方就在可以同时驱使两种真气,虽说消耗会多出数倍,但对手也往往猝不及防。 这种距离被落日神拳打中头面,饶是钢筋铁骨也要喷出脑浆子来。 裘贯听出风声不对,左身酸麻右肩被刺,只得一声暴喝,那原本看起来粗短的脖子忽然灵活了许多,猛地向旁一扭。 尽管如此,他额角依然被拳风带到,一个趔趄几乎倒下,头晕目眩。 与此同时,四大剑奴出招合璧,终於在缠斗游走中再次找到良机,毒龙脱缚,狰狞出渊,数声惨叫响起,杀手当即一伤二死,紧密阵型被硬生生撕开一个豁口。 微嗔滚下山坡,就未再回来,看来,已将裘贯这个巡查弃之不顾。 可裘贯仍有後招。 他趔趄那一下时,双手便在腰间一抹。 嗤的一声轻响,南宫星嗅到一股火引被擦燃的味道。 “後退!他身上有炸药!”南宫星一拳下到半途,急忙高声提醒,运力想把裘贯抛出,可对方浑身真力下压,事出突然难以撼动。 他只得飞身後撤,抱住雍素锦便往旁一滚,虽离崖边近了些,但离倒地的裘贯总归远了不少。 雍素玉也知道裘贯曾有军中霹雳震天雷相助,尽管霹雳震天雷个头较大不便随身携带,但拆出火药另作他用又不是什麽难事。 她心念急转,也向後跳开。 不料裘贯狞笑一声,双手一张,左右竟各抓着一个丸药大小的黑球,上面一条细细引线眼看就要烧完。 那是与霹雳震天雷出於同源,经霹雳堂淡台家发明制作贡献军中的霹雳掌心雷。 大小所致,威力与霹雳震天雷自然不可同日而语,但在裘贯这种暗器行家手中,也绝对不能小看。 裘贯挺身站起,双手一分,两颗霹雳掌心雷激射而出,分别打向雍家姐妹两人。 他时间拿捏得极准,按照距离先後出手,两颗霹雳掌心雷的火引都在飞到目标附近时燃入壳内,无法切断也来不及出手打飞。 南宫星拧身一扑,毫不犹豫将雍素锦压在身下。 轰! 两颗霹雳堂火器同时炸开,碎片四射。 霹雳掌心雷形貌较小,爆炸自然也比霹雳震天雷差了数倍。雍素玉向後一跃,长剑弧光兜起,便将尖锐碎片尽数打落。 可南宫星要护着已经虚弱不堪的雍素锦,只能强运一口真气,鼓起衣衫将打过来的碎片硬生生接下。 所幸气浪力量不强,打入肌体的那些也只是刺痛一阵,并未造成太大伤害。 但火光之中,裘贯已经飞身扑了过来。 受伤不轻的他仿佛在做最後一搏,左臂一横,紧紧勒住南宫星脖子,双脚一蹬带着他往後飞起,同时右手垂在身侧一甩腕子,又将一颗霹雳掌心雷打向雍素锦。 南宫星不得不一拳打出,靠阳刚真气将那颗黑球震飞,炸响在断崖之外。 雍素锦不甘心烂肉一样瘫在这里等人来救,双手一撑咬牙站起。 雍素玉眉梢唇角的血色都已干涸,似褐如紫,她冷面杀来的神情,竟透出一股妖邪的味道。 裘贯趁着南宫星全力出手震飞暗器,大喝一声,勒着南宫星猛一转身,像是把他当作肉盾一样,竖在雍素玉面前。 南宫星气贯双臂,正要全力将裘贯挣开,後颈汗毛忽然直竖,一股难以形容的恶寒涌上心头。 因为转身过来的裘贯,在他背後高声喊出了两个字。 “蝴蝶!” 南宫星根本不及细想,双手向後反握抓住裘贯的腰,强行带着他向旁歪倒。 可被触发了心劫的雍素玉,在眼中已看不到南宫星的情况下,剑锋竟又快出了一截。 噗的一声,那森冷青锋,穿过了他的左腹,将他和裘贯一起,刺了一个对穿。 “老夫这条命,能换一个如意楼少楼主,不赔!”裘贯嘶声笑道,全身气力都勒在左臂,死死控住南宫星不能与他分开,又高声道,“来杀我吧,雍素玉!蝴蝶!” 长剑双手一握,转眼便要横斩,将南宫星和裘贯一起砍成两截。 “蝴蝶!” 千钧一发之际,又一声暗号喊了出来。 是雍素锦。 雍素玉眼神一滞,猛地将剑拔出,一个箭步刺向雍素锦。 雍素锦凄然一笑,本已不打算躲避,只是身子一软,倒了下去。 那柄原本指向心窝的长剑,便只是穿过了她的左肩。 “蝴——” 裘贯仍想大叫,但这雍素锦豁出性命挣来的机会南宫星岂肯错过,额上青筋暴起,怒喝一声向後砸出头槌,把裘贯的暗号後半截撞回肚中。 此时雍素玉的心劫仍未过去,拔剑就要再刺。 南宫星顾不得追击裘贯,急忙飞身过去从背後将雍素玉紧紧一搂。 那知道心劫下的雍素玉杀意极其坚定,飞起一脚就踢在了雍素锦胸口。 雍素锦闷哼一声倒飞出去,半个身子悬在崖外,只剩双手紧紧抠着岩缝。 南宫星正要抢去救人,背後劲风突来,只得回身出招格挡。 幸好雍素玉此刻恢复了神智,脸色一变,丢开长剑毫不犹豫纵身扑上,双手齐出抓住雍素锦的纤细胳膊。 此时此刻,相隔十余年,曾经的噩梦,於眼前重演。 只可惜,情形比那时还糟。 裘贯眼见七星门杀手就要挡不住四大剑奴,怒号中扯开上衫,带着特殊指套的手掌一拂,嗤嗤连响,剩余十几个霹雳掌心雷尽数被他用无形镖手法打出,直飞雍素玉後心。 为此,他甚至没有去躲南宫星的落日神拳。 砰——! 裘贯肋骨碎裂,一口鲜血狂喷而出。 轰——! 一起爆开的霹雳掌心雷将正要运力拉上妹妹的雍素玉,也一起炸出了崖边。 南宫星此时恨不得自己长着三头六臂十八条腿,狠狠一咬牙,忍痛纵身冲去,总算赶在姐妹两个一起坠崖去赌江湖传奇之前紧紧握住了雍素玉的脚踝。 冲力将他拉出一段,急忙双脚钉入石缝,才堪堪勾住。 可这时重伤的裘贯紧跟着扑了过来,面目狰狞抓住南宫星的脚就往上擡。他急忙反踢,将裘贯蹬开,反冲之下,三人又一起滑落尺余。 雍素玉望着面色苍白急需治伤的妹妹,双臂运力将她拉起,扭头对南宫星道:“救她上去,我掉过崖,死不了!” “谁要你多事!”雍素锦右手猛地一挣,跟着猛地挺身一口咬在雍素玉掌背。 剧痛与下坠之力混在一起,雍素玉竟硬是忍了下来,不肯撒手。 雍素锦张开嘴,瞪着她,忽然一笑。 “我欠你的,我今日就是要还。” 朱红唇角,姐姐的血缓缓流下,流过妹妹的面颊。 雍素锦大声喊出了两个字。 但却并不是姐姐。 而是蝴蝶。 要命的,蝴蝶。 撕裂一样的痛楚贯穿了雍素玉的脑海。 像一只眼看着幼崽被猎人割喉的母兽,她发出凄厉到恍如鬼哭的惨嚎,可她的手,还是不受控制地放开。 放开了她此生最後一个亲人。 直坠百丈深渊。 悲愤充斥在南宫星的心头,可他并不能失去理智。 裘贯仍在晃晃悠悠走来,而心劫一旦过去,雍素玉势必要悲痛发狂。 三人绝不能都折在这里! 他噙着眼泪猛一运力,拼着自己向前滑出一尺,总算将雍素玉抛上了断崖,飞过裘贯头顶,滚落在地。 “南宫少楼主,黄泉路上等等我。”裘贯狞笑着迈前一步,起脚就要去踢南宫星的足底。 只要再将他踢出半尺,那除非他身负左脚踩右脚能腾空的神话轻功,否则便必定坠崖落下,随着雍素锦而去。 但这一脚还没踢出,裘贯的人就已被向後扯飞,破麻袋一样狠狠摔在地上。 “天道!”雪白的拳头,狠狠落在他的鼻梁。 “天道!”一掌落下,击断了他另一侧的肋骨。 “天道天道天道……” 一连声的怒吼中,拳掌雨点般砸下,避开了所有要害,打得裘贯筋断骨折。 望着雍素玉满是血污的脸,裘贯自知再也无力回天,开口道:“蝴……” “闭嘴!”雍素玉厉声喝道,纤细五指狠狠刺下,径直插入裘贯口中,运力一掐,竟硬生生将他舌头撕了下来。 痛号声中,她染成猩红的素手并指戳下,挖出裘贯的左眼,一拍塞进他嘴里,捏紧下颌逼他混着鲜血吞了下去。 南宫星爬到了安全地带,四大剑奴也已经将七星门杀手屠戮殆尽。 五双眼睛看着骑在裘贯身上雍素玉,却都一时无语。 眼前的休要说是个美人,仿佛,都已不能再算是人。 猩红满面,青丝飞散,瞳仁如血,正将第二颗眼球塞进裘贯嘴里的她,更像是炼狱深处爬出的修罗恶鬼,令触目者心悸。 南宫星终於明白,为何文曲的心劫能够得手,为何玉若嫣会一直对自己心中的阴暗抱有深沈的恐惧。 她比雍素锦年长几岁,她所看到的,所记住的,远比妹妹要多。 雍素锦所背负的,便足以让她成为行事狠辣乖僻,性格阴森别扭的妖女。 那雍素玉所背负的呢? 覆盖在无边泥沼上的,有镇南王府的救命之恩,有对唯一亲人妹妹的牵挂期盼。 而这两样,都在这山上,被彻底掀开,丢弃。 裘贯死有余辜,南宫星自然不会慈悲为怀为他求个痛快。他扭身探头望一眼崖下江水,确认已看不到雍素锦那矫健如豹的身影後,黯然将眼角泪珠拭去,转过头对仍在给垂死之人制造痛楚的雍素玉道:“玉捕头,咱们……该走了。” 雍素玉置若罔闻,捏开裘贯的嘴,手上石头砸下,打落数枚白花花的牙。 “素玉!”南宫星沈声道,“天道有令要杀你们姐妹,如今已经完成了一半,你想让他们如愿以偿麽!” 雍素玉擡起的手停在半空,但仅仅一霎,便又重重砸下,将裘贯满是血沫的嘴打得皮开肉绽。 这时,四大剑奴霍然转身,其中一个朗声道:“姑爷,又有人上来了。” 方才激斗七星门多名杀手,四大剑奴身上都负了些伤。南宫星左肩皮开肉绽,左腹被穿出一个血洞,即便已经封住经脉止血,一样脸色苍白实力大打折扣。 只有雍素玉,还有一战之力。 南宫星过去几步,沈声问道:“什麽人上来了?” 其中一个剑奴飞身跃上枝头,张望一眼,脸色瞬间一片铁青,“回姑爷的话,是镇南王麾下的府兵。” “难道又是七星门?”南宫星觉得头皮一阵发麻,恼火道,“他们到底安插了多少人手进来!” “不是,姑爷,不是七星门。”高处剑奴面色凝重,缓缓道,“是王府亲兵,有校尉带着,弓弩齐全,看不清有多少,恐怕……至少几百。” 南宫星扭头看向雍素玉,“你听到了麽?又有冲着你来的人到了!你妹妹用自己换了一朵银芙蓉,你想让她的苦心付诸东流麽!” 雍素玉缓缓站起,望着气息早已只出不进的裘贯快被砸扁的脑袋,一脚将他踢下断崖,迈开两步捡起长剑,望着左手背上还在流血的齿痕,眼中没有一滴泪落下,“我不会死在这儿,害死素锦的人,我还要一个个揪出来,杀得干干净净,来祭她在天之灵。” 可传令兵高声呼喊的声音此起彼伏,凝神倾听,不难发现,陡峭山坡下,已被包围得水泄不通。 “有把握突围出去麽?”南宫星将撕下的布堵入伤口,咬牙问道。 “我自己走。你与王府的事无关,他们不会为难你。”雍素玉望着树木间已经出现的重重人影,“这些兵卒武功差劲得很,拦不住我。” “那区区本公子,加上一个四嫂,总拦得住你了吧?” 带着一丝笑意,武烈从树影中缓缓走出,背後站着的,赫然便是换了一身劲装,身段更显婀娜的轻罗。 以当前的状况,别说後面还有数百亲兵强弓劲弩蓄势待发,就是武烈加上轻罗两个,南宫星和雍素玉两人也胜算不大。 除非四大剑奴合击一举奏功,先将那两人中的一个杀伤离场。 四大剑奴彼此互望一眼,毫不犹豫跳下并肩而立,四柄长剑齐齐擡起,指住武烈——想来他们也看得出,单靠那一招夺命神剑,能拿下轻罗的把握不大。 武烈环视一圈,看到罗傲的屍身後,眼中笑意更浓,但表情却转为严肃,沈声道:“玉若嫣,这些人,都是你们杀的?” 她紧握剑柄,摇头道:“不,都是我杀的。” “那这四位老兄剑上的血,难不成是自己吐上去的?”武烈挑了挑眉,道,“玉若嫣,你即便待罪,王府上下依然将你视为公门统领,部下见了你,哪个不得称一句玉捕头。你忽然大开杀戒,所为何事啊?” 南宫星抢在前面道:“罗傲原形毕露,假借搜索素锦之名,突然下令和我们交手,那些亲兵八成都是七星门的杀手假扮,五公子不妨挑开他们衣服看看,有没有记号。玉捕头也是不得不反击。” 武烈摆摆手,几个亲兵立刻过去蹲下撕开衣衫,仔细检查胸腹。 他瞄一眼轻而易举发现的七星痕迹,看缺了的疤痕,这次来的既有文曲、也有武曲的部下,“原来如此……那,雍素锦呢?她刺杀三哥这事儿,我觉得挺蹊跷,别藏着她了,咱们一道回去,该对质对质,该找证据找证据,镇南王府决不错杀无辜。放心,她杀了我两个侍卫这件事,我也不会趁机报复。我就是想看看,到底三哥是不是在撒谎。” 轻罗在旁冷哼一声,道:“你好好看看,这鬼地方还有哪儿藏得下人?” 武烈眉心一皱,提高声音问道:“雍素锦呢?她逃了?” 南宫星看身边的持剑女郎脸色转眼阴云密布,忙将她手臂一拉,沈痛道:“实不相瞒,素锦她……遭到罗傲率人突然袭击,一时不敌,重伤坠崖……已经……不知所踪,九死一生。” 武烈脸色微变,缓缓道:“罗傲啊罗傲,你可真是条好狗。死无对证,就是你的打算麽?” 南宫星感觉尚有转圜余地,忙道:“不止如此,他还纠集一群高手想要将玉捕头置於死地,对此,我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他言谈之间,每次说出玉捕头三字,都会在手上暗暗加力,捏她一下,权作提醒。 此时此地,雍素玉的生机,绝不如玉若嫣大。 武烈挪开步子,刻意远离轻罗一段,微笑道:“我兴许知道为何。按说,玉若嫣也应该知道是为何。” 玉若嫣擡起眼,目光虽然依旧冷冽,但眸子比刚才已经冷静了几分,只是握剑的手,仍因为忍耐克制而微微颤抖,“我搜集到的证据,还无法判明最上层的主使究竟是谁,这样急着对我下手,岂非不打自招?” 武烈叹道:“可罗傲被你杀了,他背後是谁,又成了说不清的事。可以是三哥,自然也可以是四哥,说不定,还可以是我。上百万两银子的去向,按常理推测也知道,背後一定有我们兄弟中的某人,最早,可是连大哥也在你调查的范围里吧?” 玉若嫣没有否认,只是静静站着。 武烈摇了摇头,道:“你对我那父王,可真是赤胆忠心,他一个暗示,你就连自己未婚夫都肯彻查。看来你答应嫁他,就是因为父王开了口吧?” 玉若嫣依然不语,觉得没有必要回答。她宁愿把这宝贵的喘息之机,用来多回复一下体力。 武烈忽而一笑,道:“那要是老头子开口说让你嫁我,你肯麽?” 轻罗不耐烦道:“少问些废话,赶快捉人回去,我不想离开太久。” 武烈斜瞄一眼,轻描淡写道:“你何必这麽着急,四哥武功就算不如你,估计也比我强出一截,不练武的哥哥看不出来,我难道还会看走眼?除非唐门围攻,不然光靠三哥留着的那点手下,可杀不了他。” 轻罗淡淡道:“州同何等尊贵,我岂会让他跟那些宵小之辈动手。你若还没废话完,我可不等了。” 南宫星到此时才彻底明白,为何玉若嫣一直处於风暴中心不得脱身。 原来她其实秘密接下了镇南王的命令,在暗中调查那被挪用下落不明的百万银两。 她手上已经有了不少证据,但还不足以找出最後的黑手。 那麽,一旦让她继续查下去,後果不堪设想。 如此看来,就算世子之死换成其他人动手,闻讯赶来调查的玉若嫣也一样会被漩涡卷入,成为目标之一。 武烈朗声道:“玉若嫣,咱们也算是彼此看着长大的,我不愿为难你,我不妨把话挑明,你手里那些证据,和我没有半点关系,你交给我,我就能替你接着查下去,帮你报仇。” 报仇二字他咬得极重,显然是在提醒,雍素锦的死,正是军饷案背後主使为了让玉若嫣无法继续查下去而使用的手段。 玉若嫣面颊紧绷,咬牙道:“和你有没有关,不是你一句话的事。” “但你至少可以和在我身上压一下赌注。”武烈双目炯炯,缓缓道,“四哥久不在王府,嫌疑最轻,但份量也不够,我和三哥,你若不选一个相信,你别说案子查不下去,你的人能不能保住,都是未知。” “那我岂不是应该交给轻罗?”玉若嫣淡淡道,“我不是非要下注在你身上。” 轻罗心中不耐,足尖一点,飘然欺近,“有话回去再说吧!” “护住玉捕头!”南宫星捂着伤口高声下令。 四大剑奴剑锋一转,风声骤起,无形压力犹如一道高墙,向着轻罗便沈重压去。 玉若嫣神情略显不甘,但她知道轻罗武功已经高到超出常人理解的程度,自己单打独斗绝非敌手,只得压下不悦,上前夹攻,出剑封向轻罗身侧退路。 武烈厉声喝道:“你们真要闹到不可收拾麽!” 轻罗脚下微顿,双掌交叉一拂,竟不闪不避,硬靠内力劈出一片罡风,将剑奴合力一击生生打偏,旋即擡腿一踢,也不见有什麽精妙招式,啪的一声,就将玉若嫣的剑踩到地面,牢牢压住,冷笑道:“就凭这几个强弩之末,也配和我闹到不可收拾?若不服气,休息好了再来找我。这会儿,先跟我回去州同那边交差吧。” 话音未落,她纤长五指淩空一抓,探向玉若嫣後颈。 玉若嫣毫不犹豫弃剑後仰,双足飞起踢向轻罗足踝。 四大剑奴脸色已有些发青,此前连番激战损耗不可说不大,但南宫星的命令在身,仍硬提一口真气,移形换位,全力施展出夺命之剑中煞气最盛的那一招。 不久前才将杀手默契配合一击破灭的毒龙,再次於四把长剑结成的阵势中狰狞冲出。 轻罗双足一顿,真气澎湃,将玉若嫣踢来的脚生生震回,垂手一握,本被她踩着的长剑旋转弹起,落入掌心。 “这还有点样子。”她唇角微翘,修长娇躯忽然一晃,好似化作了烟尘幽影,飘渺无形,口中说出六个字,人已向後退了六步。 区区六步,远不到会让四大剑奴全力一击强弩之末的程度,但这个距离下,一招之威的确已到达鼎盛极限。 万事万物,盛极必衰。 而就在剑威自巅峰滑落转变的那一瞬间,轻罗足跟踏下,嘭的一声,碎石飞射,掌中长剑挥出。 和玉若嫣一样,轻罗的剑法也是无形无迹,随心所欲的杀人术,并无复杂招式变化。 但那简简单单的一剑,精准无比直指毒龙唯一逆鳞。 毒龙狂怒,飞沙走石。 轻罗的剑未停,瞬息之间,便抢在毒牙咬紧之前,洞穿了那咽喉一样的破绽。 作为阵眼的剑奴闷哼一声,右臂血光飞溅。 旋即,当的一声脆响,轻罗手中剑锋一抖,断成三截,散射而出。 剩下三个剑奴还怔於初次被正面强行破阵的震惊中,几乎同时被断剑割过肩头,痛哼一声向後退开。 四把几乎从不离手的长剑,先後掉在地上。 轻罗身形优美如舞踮脚一转,剩余那把剑柄甩手打出。 玉若嫣双臂交叉,护在面前。不想那剑柄电光般飞来,竟然还能在即将击中时忽而一沈,斜下避过她的胳膊,结结实实打在巨阙穴上。 一股阴柔浑厚的内力冰锥般刺入脏腑,胸腹间一阵剧痛,她脸色一白,单膝跪倒,一时间竟直不起身。 轻罗信步走过玉若嫣身旁,看着强撑起架势的南宫星,淡淡道:“你要出手,那再好不过,我一早就想杀你,只差个由头罢了。” 冷汗,自南宫星的额角垂下。 他从未如此刻这般後悔,自己来的时候,意气风发,有些轻视唐门此次事件的严重性。 他也终於发现,以他目前的能力,根本不足以将这麽可怕的漩涡消解无形。 他哪怕只是按照银芙蓉的要求,将玉若嫣偷出去,偷到安全的地方,如今也难如登天。甚至,连委托的人,都已不在。 想到已随着滚滚江水远去的雍素锦,南宫星心头一阵悲凉,缓缓放下双臂,叹了口气。 他不能死在这儿。 活着,才有报仇的机会。 “我现下不是你的对手。”他苦涩一笑,道,“多谢你,让我又有了苦练武功的动力。” 轻罗冷笑道:“你是在提醒我,莫要放走你,给自己养一个对头麽?” 南宫星叹道:“我与四公子无怨无仇,不知为何你对我如此敌视?” 轻罗冷冷道:“因为你是个麻烦精,我最讨厌的,就是麻烦。” “可我恰恰最喜欢麻烦。”武烈朗声笑道,轻轻巧巧落在南宫星身侧,将他肩头一揽,道,“玉捕头说得有理,这些证据交给四嫂,的确更好。反正我问心无愧,就这麽定了。四嫂,你可得提醒四哥,尽快将证据整理好,好好捋一捋,看看到底是谁,动了咱们王府的根基。” 玉若嫣捂着胸腹缓缓站起,目光投向崖边,痛楚之色一闪而过,“这银子,恐怕已经落到天道的手中。否则,他们不会这麽处心积虑来对付我。我只会把证据交给我相信没有嫌疑的人。” 南宫星皱眉道:“所以,你并不相信四公子?” 玉若嫣冷冷道:“我其实已经交了出去,那人,绝不会和天道有牵扯,也一定能查出,到底谁是幕後捣鬼的真凶。” 武烈眉心一皱,正要开口询问,忽然听到几声轻响,数支弩箭嗖嗖飞来。 轻罗擡手一挥,尽数打落,怒道:“何人如此大胆!” 领着府兵包围过来的校尉之一大步上前,朗声道:“三公子有命,後山逃犯同党众多,若不肯就范,格杀勿论。还请五公子与轻罗姑娘,暂且回避,免得弓弩无眼,错伤二位贵体!” 最後一字刚喊出口,一排张弓搭箭的府兵便压了上来。 在他们的背後,倒下了一片穿着同样兵甲的士卒。 武烈的脸色,瞬间变得极为难看。 轻罗却笑了起来。 她一步迈出,擡手一抓,丈余外两柄剑奴的兵器被吸来落在她掌中。 她丢给玉若嫣一柄,淡淡道:“还杀得动麽?” 一股恨意浮现在目光中,玉若嫣一口真气压下胸腹间的滞涩,咬牙道:“走。” 铮铮——! 弓弦齐响。 箭如飞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