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女孩奔跑在树林中。 大的牵着小的,跑得很急,很快。 远远的後面,隐隐有狗吠传来,声声不绝。 女孩一个大些,一个小些,都是粉雕玉琢,一眼便知的美人坯子。 可她们却一丝不挂,奔跑在这静谧昏暗的山林之中,连鞋子也没有一只。 她们的脚被刺破,割伤,留下淋漓的血。 可她们不敢停,也不能停,否则,一切都会前功尽弃,她们就将回到暗无天日的生活之中,万劫不复。 她们年纪虽小,形貌虽稚,身手却都颇为矫健,小的那个落在後面,还知道随手扯一段枯枝,尽量扫去身後冲撞留下的印记。 “别费力了,他们有狗。”大的那个将妹妹一扯,运力丢上一个高坡。 小的那个极为默契撑住坡边垂手下来,拉住姐姐拽了上去,口中仍不屑道:“能让狗多停下闻几下,也是好的。” 她们继续狂奔,纤细的双腿不停地摆动,那粉白无暇的身子上,各有一个狰狞丑陋的暗红烙疤,好似蝶翼,印在她们身上,透着一股残酷却诱人的美艳。 “等等,”姐姐突然拉停了妹妹,侧耳倾听,轻声道,“那边有水!” “走。”小的这个行事倒比大的还要果决几分,转头就拉住姐姐的手往那边跑去。 猛犬之声渐渐近了,两个女孩的脚步也愈发慌乱。 终於,姐姐忍不住停下转身,道:“你走,我挡他们。” “呸,你不走我就不走。” “锦儿!” “怎麽,你大个两岁了不起麽?” 知道不是任性较劲的时候,姐姐叹了口气,转身推了妹妹一下,“那走吧,听天由命。” 小的那个这才不屑哼了一声,顺着姐姐那一推向前一跳,越过地上一滩湿润软泥。 不料她落下後,踩到的那丛长草下,竟是个被掩盖的陡坡! 惊呼一声,那小小的赤裸身子就顺着滑下。 大的那个面色一变,擡脚在树上一蹬,已能使出像模像样的轻身功法,飞扑过去後发先至,双手一抓,就拎住了妹妹的腕子。 两人一起滑下,转眼,就到了那潺潺水声的上方。 可那却是一处断崖,十余丈高,险峻非常。 小的本就在下,登时飞出去了整个身子。 姐姐双脚猛地一分,勾住一段缠在树上的老藤,扯得劈啪作响,总算将妹妹身躯拉稳,吊垂在崖边。 妹妹大喘了几口,向下望了一眼,擡头就道:“多事!谁要你救!放开!” 姐姐分不出神说话,只是双手交替,硬是将她拉起了一条胳膊的距离。 “放手!不过是个悬崖,下面有水,多半摔不死人!说不定还能叫我捡本秘籍呢,放开!”妹妹却好似并不领情,用另一手使劲拍打姐姐的双臂。 啪嚓,藤条断了一根,还剩最後一股。 大的那个眼中浮现一股决绝,突然低喝一声,也不知如何拼出一股力气,硬是将妹妹靠腰力拉起,猛地甩到了身後。 剩下那根藤条没断。 但本就松动的这块土石,就这样带着那棵小树,带着上面被藤缠着脚踝的小小身子,一起坠落下去。 “姐——!” 还没站稳的妹妹毫不犹豫一推身侧树木,就要跟着跳下。 但一条闪着油光的长索,已鬼魅般飞来,啪的一声缠住了她纤细的腰。 “抓住了一个!另一个好像掉下去了!” 欣喜的声音在身後响起,沈闷的狗吠也近在咫尺。 小的那个没有再挣紮,她只是怔怔望着已经空无一物的崖边,喃喃自语般道:“我没你这个姐姐……我没有你这样狠心的姐姐……我没有……” 几点水痕,留在她被拖走的印迹上。 转眼,就被吸入枯叶腐土,什麽都没有留下…… 雍素锦坐了起来。 这个噩梦跟了她十多年,最近,出现得格外频繁。 不打紧,一切就要结束了。 她侧过头,看向远处窗边一脸惶恐的霍瑶瑶,冷冷道:“躲在那儿做什麽,真要害怕,为何不跑?” 霍瑶瑶挤出个勉强微笑,小声道:“素锦姐姐,你真会说笑。你成名一战,可是追了宗恒四十七天,横跨七州,当着七个结拜兄弟的面把人刺死在街头,你说不让我跑,给我八十个胆子,我也不敢逃啊。” “算你识趣。”雍素锦扭身下床,没有去踩那双绵软小巧的绣鞋,就那麽让两只赤足踩在冰凉的地上。 霍瑶瑶陪笑道:“你既然醒了,那……那小妹是不是能去再睡片刻?你晚上发噩梦,一直大叫姐姐,小妹实在是睡不着啊。” 雍素锦点了点头,知道她所言不虚。 这些时日,霍瑶瑶从被她偷跑时候带出来,就没睡过一个囫囵觉,这两天眼睛下面都黑了一截,眼看要办大事,让她养足精神也好。 喝一口冷茶下肚,雍素锦揉了揉脸,简单洗去倦意,坐到窗边,微微顶开窗棂,居高临下望着外头的长街。 她匆匆把如意楼的暗记留在南宫星能看到的地方,说明唐昕尚且安好之後,就日夜兼程不眠不休赶到了这儿。 比起过往单打独斗飘零四方的日子,背後有人帮忙的感觉的确不错,在如意楼西三堂的分舵,雍素锦凭着与南宫星的关系,轻轻松松就搞到了两匹快马和镇南王五公子的路线。 要是单靠她自己,少不得又要送去地府几条人命才行。 可她并不习惯。 一想到南宫星,雍素锦就觉得束手束脚,满肚子不自在。脑袋上多了一重规矩,路上不怀好意的男人对她挤眉弄眼,她看对方没有武功,都不好一钗上去给趾甲换层新色。 若不是设法甩脱了崔碧春,跟着那麽个整日板着脸的闷葫芦,她都要憋出病来。 相比起来,她宁愿带着满肚子鬼主意的霍瑶瑶。 这女人心思活络,所学甚杂,是不是诚心服气先不管她,让她给做个人皮面具,改扮一下形貌起码容易得很。 雍素锦自己也能简单弄弄,但总不如专精此道的来的妥帖。 她要对付的毕竟已非寻常江湖武夫,而是镇南王家的公子。 死了个老大,下面还有四个,她想,若是这四个都急着赶去要取玉若嫣的命,干脆,就一个个都由她杀了吧。 到时候,闯下滔天大祸,如意楼自然只能撇清关系,她便又可以自由自在,浪迹江湖随心所欲了。 她此刻在等的,是最早动身赶来,不听王府勒停执意继续赶进蜀州的五公子。 从如意楼搜集到的信息来看,这事儿其实透着一股诡异。 镇南王膝下长大成年的共有五子。 老五武烈,字定边,可以说是与世子之位最不沾的,此前性情顽劣就在府中不受重视,惹出过不少荒唐祸端,而且生母不过是个人微言轻擡举到偏房的奴婢,孩子生下不久就一命呜呼。武烈记在续弦王妃膝下,名嫡实庶,就算王妃受宠,上头还有个正经亲生的四哥压着,更何况,镇南王对亡妻一往情深,待这位续弦夫人并不算有多热络。 三位哥哥里至少要除掉两位嫡子才有希望染指王位的武烈,却一马当先,比和武承同父同母的亲兄弟——次子武平来得还要快,说其中没鬼,雍素锦才不信。 三匹好马,两个随从,听说武烈自小练功,看来对自己的身手颇有信心,雍素锦暗暗寻思,今晚在对面那官驿,到底是该吓他回去,还是干脆杀了。 吓他回去,麻烦最少,但收效不明,後患最重,干脆杀了,麻烦最大,但至少能给玉若嫣争取到十天半个月的时间,至於後患……她行走江湖以来,被官府通缉追捕已是家常便饭,多个镇南王府的悬红,也算不得什麽。 还是杀了吧。 摸了摸头上发钗,雍素锦暗暗下定决心,起身戴上霍瑶瑶做的人皮面具,下楼去摸对面的底。 西南这片地方,官驿的格局大同小异,镇南王御下甚严,不论是走马上任还是衣锦还乡,要花朝廷的银子,就只能忍受官驿的粗陋招待,头品大员,也不过一餐二两银子,人头不得超过十个。 这也是许多官家子弟出行,更愿意叫江湖门派接待的原因之一。 官驿正门宽大,不设门槛,车马可以直接入内,马入厩,车停槽,下来的人便可直接进入後院,三进院子,接待不同品级来客,小吏寥寥数人,尽可应付过来。 武烈这个公子在外花天酒地一掷千金是出了名的,滇州境内有点牌面的青楼歌坊,近几年的美人中,十个花魁的苞,至少得有八个是这位小公子开的。 这样一个人会来住官驿,霍瑶瑶就怎麽都不敢信。 但雍素锦信。 这倒不是她有多信赖如意楼的眼线消息,而是她了解王侯官宦人家的情形。 有些人,放浪形骸举止荒唐,并非性情如此,只不过是没有机会,才选了大隐隐於市的路子而已。 如今武承已死,看来,藏於鞘中的剑,第一个拔出来的,想必就是这位小公子了。 撑一柄花伞,微散鬓发,做出千娇百媚的花娘模样,雍素锦闲庭信步,慢悠悠在官驿周遭转了一圈,将厢房院落的大致格局暗暗记在心里。 她生平杀人无算,却鲜少有如此小心谨慎的时候,所谓关心则乱,不外如是。 转眼暮色西垂,血色帘光卷着片片残云,被起伏山峦无声吞没。 沿街灯笼渐次亮起。 斜角一家窑子的娼妓袒露着大半雪白胸脯,倚门挥帕,招揽恩客。 几家散摊铺开东西,蹲踞叫卖。 雍素锦靠在客栈门边,一条红绸系在腕上,微微拉高裙摆,亮出一截纤细雪嫩的玲珑足踝。 这是流浪揽客的游女扮相,在婊子中,都是最被瞧不起的——连个愿意收留的院子都找不到。 游女大都粗鄙,通常是落难无奈,临时赚些盘缠。 但雍素锦这种身段,即便不露真容,也足够令过往男人馋涎满口食指大动。 不过半刻,就有路过男子驻足观望,看了一会儿,扶正头巾,整肃容颜,大步过来,拱手道:“小娘子在此等人?” 若是游女,此时眉目传情一下,拧身就走,男人自然便会跟去谈价,银钱交足,便可露水夫妻,行云布雨。 可惜雍素锦不过是为了能在此站定观望,不叫旁人起疑心而已,浅笑道:“等的横竖不是官人你。” 那人讨个没趣,拂袖离开,走出几步,还忍不住扭脸看着她小巧绣鞋里裹着的柔润金莲,咽了几口唾沫,不甘不愿放弃。 装成游女的事儿雍素锦做过不止一次,其中切口都已非常熟练,也知道如何才能不漏破绽,来询问的男人,貌丑的直接拒绝,相貌端正不好直接挡掉的,便袖里乾坤,出个高价吓退。 霍瑶瑶给她做的脸姿色平平,单靠一双适合捧起来把玩的巧脚,寻常恩客自然不舍得疏财太过。 可总有不寻常的。 “小娘子,五十两……也不是不行。”那肥头大耳的男人舔舔嘴唇,凑近半步,轻声道,“可我要小娘子做点别的花式。” 雍素锦眼观六路,随口敷衍道:“要什麽?” “小娘子的三寸金莲,可要让我仔仔细细耍弄耍弄,少不得要你费些力气,脚心夹着,帮我快活。”那男人双眼发亮,鼻息都微微急促了些,“小娘子,你若答允,我再加十两,还不进你的牝户,就让我出在你的小脚上,如何?” 此时,雍素锦等的人终於来了。 三匹毛纯色亮的高头大马喷着响鼻一路踱来,一人在前,二人在後,在前那个银簪玉冠,俊秀温润,唇红齿白,嘴边纹路好似带着浅浅笑意,颇为亲切可爱,一眼望去还当是个女扮男装的二八丫头。想来就是那素有美男子之称的顽劣五公子,武烈。 身後那两个随从年纪颇长,神情肃穆,四只眼睛流光莹莹,一看便知道都是内家高手。 雍素锦估量了一下,心道当街硬碰看来不成,就算武烈手无缚鸡之力,那两个贴身护卫也不是易与之辈。更何况她目光极毒,一眼就看出,五公子天资绝顶,平时私下也绝不是流言中那般顽劣,一身苦练出的功夫,光是下马那一下的轻灵稳妥,就足以体现。 她杀性大,但知道分寸,懂得何时不可莽撞。 斜瞥一眼几乎快要贴上自己颈子的男人,雍素锦嫣然一笑,擡腿翘足,在他大腿上轻轻一挠,腻声道:“那,大官人可要对妾身怜香惜玉哦。” “好说好说,小娘子,你是住在此处,还是去我……” “就在这儿吧,我还等着大官人的银子清偿房钱呢。”雍素锦扭腰便走,挥手一勾,在那男人下巴上撩了一下。 那男人顿时失了魂儿,飘飘然跟着雍素锦一路上楼。 开门进去,霍瑶瑶已经醒了,正对着小小铜镜拾掇鬓发。 那胖子一见霍瑶瑶,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发颤,“这……这是你家姐妹麽?我……我再加一百两!” “留着回家操你奶奶去吧。”雍素锦心情不佳,斥骂同时,擡手一掌劈在那男人颈後。 看她把肥大身躯塞进床下,霍瑶瑶眨了眨眼,轻声问:“素锦姐姐,点子来了?鹰爪孙多麽?” “少来那套江湖浑话。”雍素锦摘下人皮面具坐到窗边,口吻愈发烦躁。 霍瑶瑶扁了扁嘴,只得又道:“素锦姐姐,你等的人来了?官府的帮手多麽?” “来了,只带着两个护卫。但三个没一个是好惹的。也不知道晚上能不能得手。”雍素锦托腮沈吟片刻,缓缓道,“小狐狸,我晚上若是失手,你就自由了,爱去哪儿去哪儿吧。” 霍瑶瑶干笑两声,道:“小妹还要帮你呢,你要出事,我就是不敢亲自去救,起码也得去跟如意楼知会一声不是。你都说了,你主人八成就是将来的如意楼主,我这要立了功,不也多个大靠山麽。” “他就是个小色鬼,你形貌标致,要是立了功,他准保奖你一顿肉夹棍,打得你满地流水,下不来床。”雍素锦讥诮说道,手将窗棂微微擡高,观望着官驿里的情形。 霍瑶瑶不以为意,反而笑道:“素锦姐姐,咱们这样孤零零走江湖的女子,哪个是真打心里愿意这样漂泊四海的,真要有个好归宿,恨不得烧香拜佛去求,男人几个不好色的,各取所需也就是了。运气好,摊上个重情义不始乱终弃的,那便是上辈子修的福缘咯。谁叫,这世道就不是女人能说话的呢。深宫高墙里那些娘娘多少人眼气,其实,不就是些笼子里的小母雀儿麽。” 她眼珠一转,讨好道:“你主人要那样奖我,我一定好好侍奉,勾搭到了欢心,一定不忘了素锦姐姐你。” 雍素锦讥诮一笑,不再理她,仍只盯着官驿那边的动静。 她根本不在乎任何人的欢心。 任何人。 渐渐,街巷静谧下来。 摊子撤了,行人少了,婊子们揽到客人,去床上卖力挣命了。 雍素锦依旧盯着官驿,从小吏来往频次,大致判断出武烈的住处。 当然是第三进院子,隔墙看不真切房门朝向,从小吏送饭菜的走势来看,两个护卫应该是住在了武烈房间西侧。 官驿那一侧的旁邻是家肉铺,占地颇大,後院生猪肥羊临时圈着不少,大概是为了隔开腥秽味道,离出一条数尺宽的陋巷,污水横流。 雍素锦端详再三,摸下一股发钗,垂手反握藏在袖中,拿起另一张相貌标致些的人皮面具,递给霍瑶瑶,道:“为我戴好,半个时辰後我不回来,你就走吧。” 霍瑶瑶展开纤巧十指,细细为她将人皮面具贴合抚展,掏出几样小工具,在鬓角额头等处认真调整,口中道:“素锦姐姐,其实……你不是非去不可吧?” 雍素锦淡淡道:“我非去不可。” “如意楼的公子挺心疼你的。” “这不是为了他。”雍素锦嫣然一笑,讥诮道,“我这人没心没肺,臭男人待我再好,我也不领情。我欠他的,为他效命,跟他睡觉,尽够还了。” “那你……这是为了谁啊?” 雍素锦看霍瑶瑶已经收手,拿过铜镜对着一照,上下左右审视一番,略一颔首,起身便走。 出门之前,才轻轻回答一句,“为了我的噩梦。” 雍素锦的背影消失在门口的时候,崔碧春刚刚迈过南宫星所在停屍间的高槛。 雍素锦的身後只有霍瑶瑶神情复杂的双眸,崔碧春的身後,却跟着守山门的八名唐家弟子,和已经握紧了刀的傅灵舟。 南宫星长身而起,皱眉道:“碧春,你为何这时闯上山了?” 傅灵舟目光一闪,右手微松,沈声道:“孟兄,你与碧姑娘是旧相识?” 南宫星这才醒觉,唐门弟子在侧,崔碧春又是已通告记名在如意楼少主南宫星麾下的高手,他忙擡手轻咳,微笑道:“那是自然,家父与那边颇有渊源,都是旧相识,旧相识。” 他虽这麽说,唐门弟子却不敢放下戒心。 一剑夺命碧罗裙自山脚一路闯上,任何门派也不敢掉以轻心。 盯着宝剑碧痕,已有四五个弟子的手掌,扣住了淬毒的暗器。 南宫星只得上前,稳住那些神情紧绷的弟子,等到主事的来了,申明情况,保证会向唐家长辈有个交代,并亲自确保碧姑娘不会在唐门闹事,这才将那些弟子劝离。 唐蕊担心情郎,望着崔碧春看了几眼,觉着傅灵舟似乎有挑战之意,急忙死拖硬拽,拉他回房共度春宵去了。 大好男儿,满把子力气用在她湿润润紧咂咂滑嫩嫩的身子上,岂不比用来打打杀杀快活。 而且,一快活就是两个。 屋里宁静下来,南宫星才轻声问道:“你怎麽突然来了?” 崔碧春找了一圈才找到这儿,为不出手伤人,袖子上还钉了几枚暗器,她瞄一眼用寒铁和窖藏碎冰暂时围绕的冯破屍身,低声道:“雍素锦擅自行动,带走了霍瑶瑶。我追过来,见她留了暗记,说已经确认唐昕无事,是被唐炫救走藏起来了,就急忙上来通知你。” 南宫星无奈叹道:“她啊……真不是个叫人省心的丫头。” 他走到棺边,低头柔声道:“冯兄,时候已晚,在下明日得空,再来看你。” 说罢,将一杯浊酒洒落在旁边地上,转身带着崔碧春往外走去,轻声道:“此地你不可久留,消息既然传到,你这就下山离开,去追素锦,我听唐门的人说,镇南王府五公子不听劝,已经快要赶到唐家堡,你找个分舵问问,我猜素锦八成是去拦人了。镇南王府藏龙卧虎,你早些赶去帮她,免得吃下大亏。” 崔碧春微微蹙眉,道:“可我听唐夫人说,你这里也挺缺帮手的。” “缺,可你不能在这儿。六扇门如今在唐门的人手由冯破原本的副手罗傲接管,此人城府很深,嫉恶如仇,你这样悬红通缉多年的,被他盯上极为不利。还是速速离开吧。”南宫星留意着周围动静,一路将崔碧春送到山门处,又叮嘱一番,才叫她展开轻功,急忙找雍素锦去了。 “你整日这也照顾,那也照顾,你有三头六臂,也照顾不过来吧。”林间影中,唐炫信步走出,面带微笑,朗声说道。 南宫星的便宜大舅哥着实已经不少,可像唐炫这麽令他头痛的,仅此一位别无分号,只有苦笑道:“能照顾的时候,自然是多照顾些好。真照顾不过来了,也没什麽办法。” “我还说让你多着急几日,不想你的部下倒是办事利索。”唐炫笑道,“不过你也不必安心太早,唐家的事乱七八糟,你若处理不清,唐昕一样危险得很。” 南宫星浓眉斜飞,戏谑道:“这归根到底是你唐门的事儿,我最着急的两个女人,一个已经到了如意楼分舵,另一个有可靠的堂哥保护,安稳妥当,真要处理不清这山上的诡异事情,我就去带上阿昕,撂挑子走人。” “你能舍得那位倾国倾城的绝色女神捕?”唐炫抱肘靠在树上,取笑道,“她在地牢里,还能拴不住你。” 南宫星的确是为了玉若嫣而来,只不过,其中有八成是因为雍素锦。 这个姐姐不替雍素锦救出来,她恐怕会不惜一切代价惹出不知多少麻烦。 此中内情,当然不好让唐炫知道,南宫星便只微笑道:“你提醒得对,我真要撂挑子,还得先去把那个天仙下凡的小美人偷走才行。窃玉偷香,本就是我所爱,要不是家母与师父管教甚严,兴许我就跑去做采花大盗了。” 唐炫讥刺道:“你如今也不遑多让吧,你到唐门这才多久,听说,连寡妇房里都去过了。” 南宫星坦坦荡荡道:“这事儿要怪你那堂伯,他自己不愿意调查晚辈媳妇,把大锅丢到我的头上。亏得那一晚范霖儿去给亡夫守灵,她房中没人,不然我可说不清楚了。” 想到那晚鬼鬼祟祟忙活半天却一无所获,他就感到一阵丧气。 冯破死後,罗傲顺位接手此案,那人虽表字易安,可半点也不能轻易心安。他出身官宦豪族,祖上有从龙之功,却不知为何弃文习武之後并未涉足行伍,而是转投公门,踏踏实实从最下层的捕快差役干起,一步步做到如今的位子。 以他家世背景,出将入相那麽位高权重虽不可能,在边关戎马之中统领千百部下总不是什麽难事。 可他偏偏就醉心於六扇门这种听人差遣的鹰爪差事,若不是为吏时选错了地方,到了名捕云集的西南,恐怕早已声名显赫。 不过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冯破此前就曾提过,如此江湖门派纷杂的时局下,西南四州之中,罗傲总领刑捕的悭州一片太平,几乎没什麽震动朝野的案子发生,比镇南王府所在的滇州情形还要好出一截。 南宫星与罗傲碰面一次,就知道六扇门那边的助力,怕是用不上了。这位罗捕头,根本就不会彻底相信任何一个江湖人。 若不是和冯破有几分旧交情,认得他两个恰好在此的旧部,南宫星怕是连冯破的屍身都没机会亲眼查验。 范霖儿的秘密,他当然只有自己去想办法,公门差役再怎麽如狼似虎,也不能无凭无据就去翻查和案子毫无关系的一个年轻寡妇闺房。 唐炫笑道:“看来你也是走投无路了,你难道真觉得范霖儿若有问题,会把秘密藏在自己房中等人去找麽?” 南宫星苦笑道:“横竖那晚是个机会,夜半三更她这寡妇不在卧房的时候可不多。” 唐炫淡淡道:“她不在卧房,你当然就什麽也查不出。” “她在卧房,我查出也是一身腥。”南宫星摇头道,“你家这些长辈对我身份来历一清二楚,个个都是老狐狸,我在寡妇房内被抓,他们转头就要翻脸把我赶下山去。我好不容易才撬动一个缝,决不能半途而废。” “哦?原来你在山上这些天不是白费麽?”唐炫讥诮道,“我还当唐门大闺女小媳妇多,你看花眼什麽都顾不上管了呢。” 他不屑问南宫星撬动了什麽,只道:“昕妹虽然没事,但受伤不轻,看在你几日前见我上山先说起我两个堂妹的份上,你若想要探望,随时知会一声,我带你过去。另外,你告诉你那血钗一声,盯我稍这笔账,我记下了,今後必当奉还。” “炫兄,素锦此次来唐门这边办事,心急火燎不择手段,都是事出有因。我若不是硬压着她,她早已冲上山了。这里有个对她而言很重要的人,还望炫兄海涵。” “这里有一个对她而言很重要的人?” “是。” “可这里还有几百号对我而言很重要的人。”唐炫淡淡道,“我不管什麽血钗,如意楼,还是七星门的几当家,对唐门不利,我就不会袖手旁观。这地方我不喜欢,但事关许多我喜欢的人的命,南宫兄,你还是管好你的手下为好。” “我急着把玉若嫣的案子查清,就是为此。”南宫星微笑道,“炫兄,不如你来帮我?唐门如今哪里都透着诡异,知根知底我又信得过的,不过阿昕和你二人。这事儿对唐门有百利而无一害,不考虑一下麽?” “你信得过我,我却信不过你。”唐炫哼了一声,笑道,“你有利唐门不过是顺势而为,若哪天唐门要杀玉若嫣,最先对唐门动手的也会是你。” 南宫星皱眉道:“可玉若嫣的确是被陷害的,难道你就能狠下心杀了她?” 唐炫微微颔首,道:“若是只有杀她才能保住唐门百年基业,保住山上山下数百户人的平安,我为何狠不下心?她玉若嫣持剑杀人证据确凿,即便有幕後黑手,杀人者难道就可脱罪?南宫星,雍素锦那样的人,只有你会保。你我,并非同道。” 南宫星面色一凛,肃然道:“唐炫,你我都在江湖,以武犯禁,谁手上的命少?扔进府衙,个个怕都是得秋後问斩吧。” 唐炫悠然笑道:“所以我要是进了大牢,等着秋後问斩,决不指望他人去还我什麽清白。我只盼着当年交过的朋友,能念着我这人的好处,直接把我劫走。” 南宫星一怔,跟着无奈摇头道:“可惜,玉若嫣性情顽固,我先前说的撬动缝隙,都还是靠着冯破惨死,罗傲无情,才将她略微打动几分。再者说,我要将人偷走,岂不是给唐门惹下了大麻烦。” 唐炫淡淡道:“所以我才说与你并非同道。你要窃玉,我就只能拦着你。万一我和你联手调查,时间长了越发投契,不忍动手,那该怎麽办才好。不如干脆这就各查各的,井水不犯河水。若是无事,将来江湖再见,还能一起喝上几杯水酒。” 南宫星只得拱手道:“好吧,那我再想办法。炫兄,少陪了。” “慢着。”唐炫扬声道,“我来找你可不是为了叙旧。该续的,那日见面已经续过。既然你已经知道昕妹还平安无事,那她托我传的消息,差不多也该告诉你了。” 南宫星无奈叹口长气,道:“炫兄连口信也扣下,就只为看我着急几日麽?” 唐炫悠然道:“不错,你艳福齐天,不看你为我堂妹着急上火,我凭什麽信你是真心以待?你若不是真心,我宝贝妹妹险些没命才凑巧拿到的情报,凭什麽便宜你去救别的女人用?” 南宫星哑口无言,只得垂手一站,摆出洗耳恭听的架势。 “首先,这消息是阿昕被误以为心智催破的情况下偶然听来,她当时生不如死痛苦无比,不能保证听到的一切都确确实实,没有错漏。” 南宫星心中一痛,颔首道:“我知道。” “那麽,她听到的,其一,是七星门文曲一脉可以说倾巢而出,另外还有两批人手同时做着其他响应任务,你在湖林所受的狙杀,八成就其中之一。” 南宫星暗自叹息,心想柳悲歌十有八九便是武曲,白家遭的劫难,算是彻底与唐门的事串联起来了。 “其二,文曲的部下中武功高手并不多,大都是专精奇门邪术之人。在七星门内,也算一支另类。” 南宫星苦笑道:“这个我已经领教了,有时候,这种半点武功也没有的对手,反而更难对付。” “其三,文曲的本领,可以靠一个叫做乱心灯的东西辅助,迷人心智。所以在唐门今後的行动,切记要仔细检查所有灯烛。” 南宫星皱眉道:“那灯是什麽样子?” “我也没见过。昕妹装昏偷听,能听到多详细的东西。”唐炫摇头道,“说不定,乱心灯就是个名字,都未必是灯。总之,小心为上。” “嗯,我会加倍留意。” 唐炫交代完毕,又开口道:“我听说,家中所有门房仆役,嬷嬷丫鬟,连着没学武的唐门子弟,都验了一遍面孔。” 南宫星叹道:“是啊,还将一个丫鬟抠破了脸,血淋林见了里面的肉,煞是吓人。闹成这样。最後还是没找出易容改扮的那个丁一。你几位伯伯已经从晚向早,在分批排查新招来的下人了。他们怀疑,丁一可能直接早早布局,将部下就以原貌送进唐门,那麽,所谓的换头换面,说不定本就是这些人在交换轮替,他们共同演出了一个丁一。否则,唐欢所说,进院子时候是一个样子,走出来就成了另一个人,未免也太过离奇。” 唐炫略一沈吟,道:“这推测合理是合理,但若都是真实面孔,让揪出的叛徒指认一下,应该就能抓出几个了吧。” “揪出的都不承认,抵赖不过的……都已死了。”南宫星一筹莫展,叹道,“也不知道文曲到底是摄心的法子厉害,还是威胁的手段高明,唐门里这些能用的舌头里,一句话都掏不出来。” 唐炫挑了挑眉,道:“那个香坠不是抓回来了,也问不出?” “唐远明带走审了两天,後来又被罗傲要去,唐远明什麽也没问出来,至於罗傲……他就算问出什麽,也不会告诉我。”南宫星摇了摇头,“不然,我也不会大晚上不睡,仍在看冯破的屍身了。炫兄,你江湖经验比我丰富,要不要去验验屍?” 唐炫知道他还有心想要拉自己帮忙,但这次并未一口回绝,而是笑道:“死人有什麽好看,要我说,咱们还是该去看看那位千娇百媚,专门备下来服侍世子大人的艳姬才对。” 南宫星的眼里闪过一丝笑意,“衙门的人不让咱们看。” “不让的事情就不做,那我现在还是唐家内门弟子呢。”唐炫大步踏上阶梯,“走吧,去看看那位香坠的嘴巴,到底有多严实。” 南宫星快步跟上,笑道:“不需要我带路麽?” 唐炫头也不回,淡淡道:“你是忘记我姓什麽了?” 南宫星其实早已有夜闯牢房的打算,只是唐蕊不愿让傅灵舟得罪唐家长辈,拉着人不肯答应,缺个帮手,南宫星单枪匹马弄不开那边需要至少二人合力才能开启的机关。 唐炫果然对地形熟悉无比,南宫星都没提醒,他就已站定在关押香坠的院落门外。 “你来看过她?”南宫星不禁问道。 “没有。” “那你如何知道香坠就在此处?你们唐门关人的地方,可多得很呐。” 唐炫淡淡道,“难道我这几天,是在山上闲逛麽?” 南宫星一拱手,笑道:“不亏是炫兄。” 说话间,两人已经腾身出手,守在此处的唐门弟子和一个捕快转眼就被放倒,挪去一边。 进去後,南宫星很快就找到了香坠所在的牢房。 只是,那女人交给罗傲这边不过短短两日,南宫星,竟险些认不出她。 那先前还娇小玲珑玉肌沁蜜的可人娇娘,身上破烂囚衣遮不住的地方,竟已几乎看不到完好的皮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