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横野凝眸极目,越过崖畔的巨禽跛叟,眺向远方的越浦城。 这里自是看不见城郭,但他已安排停当,一旦城内事定,暗桩放出特殊号信,一路便有人次第传来,犹如烽火,直至沉沙谷外。此事虽然布置缜密,但世上没有万无一失的事,这么多年来他被“不使一人”的誓言所限,事必躬亲,于此体会尤深。 ——这里的事,还是快些解决为好。 秋水亭那厢,交由南宫损打点善后:将已成废人的萧谏纸送回驿馆,次日一把火烧了屋舍,在余烬里找到谈大人尸骸,以及垂危的萧老台丞。死里逃生的驿丞、仆役,说不定还有几名随行的院生,将指证老台丞与副手爆发激烈口角,一言不合大打出手;谈大人不幸为台丞所杀,老台丞也受重伤,驿舍在剧斗间焚毁——考虑到“熔兵手”的威能,这也是合情理的。 承办此案之人,会在埋皇剑冢谈大人的房里,从上锁的五斗柜中搜出一封誊写到一半的密疏,详载萧谏纸以“古木鸢”身份召集不法、意图谋反的劣迹,显然台丞副贰发现不对,暗中搜证,不幸事迹败露,遭致灭口。与他亲近的院生们也能作证,副台丞的确是经常关在房里涂涂写写,忧色甚深,也屡屡派人往青苎村调查妖刀案。 待镇东将军拿到迟凤钧迟大人的自白,对“姑射”所为供认不讳——当然也包括平安符阵营做的——差不多就能结案了。为防慕容柔或偏袒萧谏纸,或避免被牵连究责,而选择不办此案,迟凤钧已事先准备了一份口供,算准时间,派人星夜递京,密呈刑部尚书陈弘范。 陈弘范与他同榜进士,交情甚笃,是迟凤钧离京前,少数私下还肯与他往来的同年,长袖善舞,乃天生的官场料子。陈大尚书攀附任逐桑,对陛下的好恶了如指掌,知独孤英与萧老台丞梁子可大了,岂会放过揭穿谋反大案的机会? 而在火场中被熏坏了喉舌的老人,将无法为自己的罪行开脱。以南宫损办事牢靠,说不定会折了萧谏纸的手臂指头,让他连写诉冤状也办不到,但在殷横野看来毫无必要。 ——哀莫大于心死。 萧谏纸啊萧谏纸,还要再失去什么,才能让你生无可恋,束手就缚? 隐圣回过目光,见“巫峡猿”从古庙里扶壁而出,以伊黄梁绝不轻易示弱的性子,显是受伤非轻。生性软弱的人最痛恨示弱了,除非想掩盖其他地方。 老人的目光在他臂弯的黑袍停留一霎,是足以意会徐沾既死,又不像起了疑心的一弹指间。猿面眼洞中露出愧色,当然不为杀死徐沾,而是为了围战“高柳蝉”的凄惨结果。 殷横野给了个嘉慰的眼神,伊黄梁愧色更浓,垂肩低首,不自觉地泄漏一丝窃喜。他转向手持眉刀警戒的少年。“办完最后一件事,便带你家主人回去,好生静养。”一指崖边倚着巨禽、胸凸起伏紊乱的残疾老者: “……杀了这厮。” 伊黄梁猛然抬头,不意牵动伤处,弯腰剧咳起来。阿傻收刀于臂,一个箭步窜上前,似欲搀扶,伊黄梁却竖掌示停,捂住口鼻血溢,嘶声哑道:“先……先生有命。”伸手指向七叔。 ——你也是耿耿于怀啊! 殷横野不露笑意,回眸将少年的反应全看在眼里。 岳宸海能忍过双手断筋错骨的残忍苦刑,捱过雷涎续脉、复健萎肌的剧痛,能从插花图册悟出《十二花神令》绝学,坚忍不拔,资质绝佳,说是万中无一的拔尖苗儿,怕是异见不多。 这样的人才,无论做为刀尸战将,或继承血甲门的衣钵,俱是我方阵营之幸。 只消“古木鸢”一方,没在他那俊美异常的小脑袋瓜子里留下什么毒根的话。 阿傻有张看不透心思的面孔。不是空洞无神,而是望之不进。 殷横野永远记得活着走出医庐的少年伊黄梁,在深山野岭间漫无目的地行走,直到遇见自己时的那张空洞的脸。那是心中的一切俱已崩溃,却什么也捉摸不着,被所信所爱彻底背叛、彻底蹂躏粉碎,没有留下任何东西的表情。 可以从全然的隳坏中重新捏塑的,才是最纯洁。 殷横野因而将他留在身边,悉心教导,和徐沾、南宫损这种略加点拨便放其自生自灭,见有长成才予以收割的野子不同。 但岳宸海并不是这样。 少年对大夫的孺慕感激或是真,此外他们没半点相同。殷横野时常想,伊黄梁不知多久才能明白,岳宸海是比他更加优秀的刀客、武者、掠食兽和幸存之人。他若是锐利但易碎的水精,少年就是一团看不透的黑,可能是炭,也可能是铁,关键是你永远无从知悉。 阿傻转落刀尖,没有多余的动作,清澈的眸光射向悬崖边的猎物。 殷横野以为他犹豫了,然而下一瞬少年已电射而出,眉刀紧贴腰畔,再出时便要将老人由颔至额一分为二,直到撞入一团无形气劲,雏豹般的矫姿倏忽趋静,终至不动—— 要不是殷横野急运“凝功锁脉”,高柳蝉怕已摊成俩羊片,流得一地肝肠。 阿傻的刀决杀非情,不加思索,一如斩杀平野空时。 他目露嘉许,确定少年看进眼里,这才解除了锁限。“匡啷”一声少年持刀撑地,积汗溢出乌檀虎面,单薄的背脊剧烈起伏着。 “素心如可教,愿染古人风!”殷横野捋须含笑,却是对伊黄粱说。“你等速循后山密径,返回静养,沿途须得谨慎,万勿大意。这孩子你教得很好。”笑顾少年:“好生保护你师傅。”算是定下二人的名分。 忽听一把哑嗓低哼:“……对你来说,诗便是这般用途?涂脂抹粉,好让满嘴鬼话听起来不那么无聊?”语声虽弱,不知怎的似金铁铿鸣,却是捂腹瘫坐的屈咸亨。 殷横野也不着恼,笑道:“屈兄虽欲讨死,无奈我不受激耳。青锋照亦读圣贤书,将人绑上秘穹,又或埋名掩脸,黑衣夜行时,屈兄想得起圣人之言么?我甚好奇。” 屈咸亨面色灰败,身下泥地一片乌褐。以这般巨量出血,恁是身强体健的年轻人,也撑不了多久,况乎年迈身残?伊黄粱无从揣测先生的想法,但保高柳蝉一命的准备还是要有的,脑海中飞快闪过几种手法,掂量手边能用的,有哪几条能留住最多清醒灵智;为防先生唤用,倒也没立时便走。 面对犀利诘问,屈咸亨未见动摇,仿佛殷横野之说肤浅至极,连理会的必要也无,翳眸仍是直勾勾望去,不偏不倚钉上殷横野。 “我的两个师傅……都是心性高远的人,是你这种人怎么都比不上的。” 殷横野听老人自顾自说着,植雅章的面孔倏又浮上心头,微笑不变,目光却有些冷蔑,怡然道:“心性高远,也须有合衬的手段,方能立身处世。植掌门择善固执,可惜是不知变通了些。” 屈咸亨像是没听出他的讥讽——又或毫不在乎,殷横野简直不知道哪个更令人恼火些——兀自喃喃,却与他说到了一处,附和得出人意表。 “……是啊,为什么他们的武功剑术,不如你这等样人?” 连被附和都令人火冒三丈,儒门九通圣之首有些哭笑不得。难怪这厮能与萧谏纸合作,认为萧老儿目中无人神憎鬼厌的,实该认识下此君,方知天外有天,寰宇辽阔,无奇不有。他甚至没用上半个脏字。 你连问他“什么叫‘这等样人’”都像在骂自己。殷横野不露愠怒,和颜道:“武到巅峰,殊途同归。至高境里,本就是虚无一片,有些人心系苍生,实则俗事萦怀,如身在地面仰望天空,徒然想像云影万里,已至巅顶,却不知太虚之中本无一物,日头映照近地之气流,投下影子,凡夫俗子以之为高。 “站在地上,误以云高,岂有攀升至高的一天?我不过是看穿了云影,望见真高处,戮力以求、孜孜不倦,方能到达。” 他知青锋照尊师重道,言语间对植雅章满是不屑,想激他一激,孰料屈咸亨置若罔闻,居然还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仿佛被这番话触动,将有颖悟。 饶以殷横野的修养,亦不禁微敛和悦,哼道:“屈兄一心求死,我却不能使你如愿。世上有一部秘法,曰‘紫影移光术’,据说能深入脑识拷掠机密,只是痛苦异常,当者宁可一死。我需屈兄活着,可未必是好活,养成活尸一般,亦不妨我之用度。” 屈咸亨呆若木鸡,片刻才摆了摆手,似嫌话语扰人,只差没做出噤声的手势。 殷横野陡然怒起。这帮人……一个个仗着我不能杀,这般作死!萧谏纸如是,这样貌丑陋的死残废也是!屈咸亨,真以为我不敢杀你?微微冷笑,从怀里取出一只长不足三寸的小匣,雕成了具体而微的棺木形状,维妙维肖,以符箓血炼紧紧缠缚,异常精巧,却透着一股莫名的阴森。 伊黄粱远远见着,失声脱口:“这是……‘尸踞丹’!” 尸踞丹虽有个“丹”字,却非丹药而是蛊,其性奇冷嗜血,只有青姑木能够羁勒。未孵化的蛊卵可放置百年而不坏,以青姑木制成的器皿贮存,遇血肉即破卵而出,寄生蚕食。 尸踞蛊一沾伤口,立刻止血合创,但绝非治疗,而是避免宿主死亡、断了粮食的本能;待蛊虫寄满全身血脉,血液流动降至低点,整个人进入假死状态,延长存活时间,直到被吃尽血肉为止。 因尸踞蛊不吃心、脑、髓的特性,此丹过往在游尸门,被上尸踞部视为拷问、折磨顽抗者的手段。俘虏进入假死状态后,再以“紫影移光术”搜索心识,取得情报。自“血尸王”紫罗袈亡故,江湖已久未听闻此一毒刑。 伊黄粱从青姑木制的棺匣认出了尸踞丹,但“紫影移光能读心识”一说太过虚渺,若有闪失,古木鸢一方最有价值的资产随风消逝,损失不可谓之不大,连忙提醒:“先生!此物未免……还是让我……” 殷横野冷道:“不必!”省起疾厉太甚,然而心怒未平,罕见地未出温言,蹙眉道:“你怎么还在?速速离开,我有区处。”伊黄粱何曾见他说翻脸就翻脸,一下子有些懵,讷讷闭口未敢起行。 蓦听屈咸亨哼道:“原来你干得这些伤天害理之事,是因为练到了三才五峰之境,自以为高人一等,可以把余人当作刍狗一般,任意搓圆揉扁,以为消遣?” 殷横野怒极反笑,以手中小棺遥指,难得露出一抹轻佻鄙薄,略损高人气度。 “屈兄何以教我?” 垂死的残疾老人摇摇头。 “没什么。只是我偶尔会想,是什么教你做了这些事,没想到理由居然这么无聊。”眯起浊眸,视线未如先前的锐利冷彻,反有些温润似的,就这么穿透了殷横野。“到底是什么……把你吓成了这样?推着你碾过了所读的诗书、所听的教诲,碾过你希望成为更好的人的想望……那一定是很可怕的物事,是不是?” 殷横野微微一怔。 (他这是……在同情我么?) 住口,你这丑陋不堪的蠢物……是我,是我挫折了你等卑微的抵抗,教你等双膝跪地,尝着失败的苦果挣扎待死……是谁教你,用这般恬不知耻的冒犯言语,同我说话! 崖上诸物皆凝,下一霎,无形枷般的锁限以儒者为中心轰然迸散,不止屈咸亨与金鹰被推至崖畔,往深渊滚落无数崩石,伊黄粱、阿傻亦站立不稳,被平推数尺才仆地。殷横野捏断棺匣血炼,嘴角微扬,目绽凶光。 (……屈咸亨!) 而复仇的甜蜜果实,转瞬即至。 山道彼端,两抹黑影一前一后,飞也似的朝古庙掠来,两人距离越拉越远,明显看出根基有别。后头的小个子气不打一处来,却怎么也追不上,索性使出“先喊先赢”的泼皮路数,冲殷横野一迳挥手: “……喂,对子狗!老子从阎王殿回来收拾你啦!快把你的狗头洗刷干净,自扭下来摆好,老子一高兴,给你烧点纸啊!”难为他全力追赶之际,居然喊得毫不含糊,却不是奇宫聂二公子是谁? 前头那人越来越近,几个起落间已至一箭之外,浓眉大眼,难掩忧急,正是耿照。 殷横野几欲大笑,握着棺匣未放,转头笑顾老人:“终于来了能杀的……你该不会以为,耿照是不能毁掉的棋子罢?”忽觉有异,见屈咸亨撑着伏地不起的角羽金鹰,巍颤颤地起身。 耿照远远望见身穿灰袍、脸戴半面的熟悉身影,胸中不禁一痛。 先前对自己的刀尸出身若还有一丝不谅解,此际亦都烟消云散。奔行间他无数次告诉自己:“七叔一定没事……七叔一定没事……”见老人撑着巨禽站起,佝偻的侧影还是那样令人心生倚赖,一如童年相伴照拂的每一天,不禁强烈感觉自己的不孝和不懂事,又何其庆幸没有来晚,誓死护七叔平安下山,偕与木鸡叔叔团聚。 少年记着老台丞的吩咐,苦苦抑制叫喊老人的冲动。 然而七叔并没有转头,没有看他,仿佛不知道他的阿照正拚命赶至,眼里只有身前的隐圣。耿照已近到能听见两人间的对话。 殷横野见老人撑起,吃惊的程度还不如看见活绷乱跳的聂雨色。 回光返照更好,人死前残力积聚,用尸踞丹封将起来,没准能保存得更久。他对紫影移光术没什么把握,横竖屈咸亨也不是能拷问出什么的人,更怕苦刑之下,他故意说些不知真假的东西,遗祸愈烈;既不能说服招纳,本来就只能死马当活马医。 却听老人喃喃道:“……我本以为你是心性扭曲,如今一想,你对武学的见解也不对。”独臂捏着剑指,随意比划几下,指尖带风,隐现低啸。 殷横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就像被蝼蚁批判了生活态度一般,与其说是生气,不如说是哭笑不得。“你说得越多,他便死得越惨。”一指耿照。“要怪就怪萧谏纸罢,你实不该信他那套‘势不可杀’的荒唐言语。到了老夫的境界,世上无人不可杀。” 屈咸亨恍若未闻,望着搅风挥云的枯瘦指尖,填满血渍的干瘪嘴角微微一扬,居然笑起来。 “我终于懂了……奇怪,忒简单的道理,怎么这么多年来我就是不明白?” “恁你弄什么玄虚,也改变不了养子的命运。”殷横野冷笑,下定决心,拼着不要刻印在刀尸脑中的古纪绝学,今日亦要让这老残废悔之莫及,匍匐在他身前哀告忏悔,只求能教爱子早些咽气。 屈咸亨自见不着他心中所想,却想起还有这人在同自己说话,终于抬起眸光,正色道:“你的武道未必是错的,但不是唯一的一条。太虚片云,并非空无所有,‘空’与‘有’本是相对之物,没有头顶的云影,岂能显出其上的万里虚空?” “……你说什么?”这下子轮到殷横野懵了。 “换个你能明白的说法好了。”老人淡然笑道:“你凭一己聪明,能看穿云影之上,尚有万里虚空,终于找到通往武学巅峰的大道,殊不知这只是其中一个方向而已。 “当你想看顾的人越多,便须看得更远,站得越高……终有一日,须得站到虚空万里之上,才能将天下纳入胸怀。我两位恩师不如你处,仅是较你这畜生不如的东西活短了些,更无其他。” 殷横野听到后来,才知是辱骂自己,眦目欲裂,气劲发在意先,钗飞发散,咬牙狞笑:“匹夫尔敢!”正欲发动锁限,忽觉周身气息一滞,全然不听调用;下一霎,气旋流转反向成涡,由极缓至极快、由极静而极动,虽不及他的“凝功锁脉”动念即生,力量却极其强大,扯得他立身不稳,两丈方圆内天地震动,风云俱涌,全聚于两指之间。 异漩的中心,屈咸亨剑指朝天,蓬发飞扬,身子被周围风暴似的气流托起,鞋尖离地冉冉飘空,飞旋的草屑碎石依稀划出气旋的形状,以锁限所及的两丈范畴为基,以昂起的剑指为轴,形成一个极尖极狭的倒扣漏斗。 老人离地三尺后不再浮升,气旋持续绞扭,转眼至极,在地上钳出一个两丈直径的大圆,似将连地拔起! 山道上,聂雨色瞠目结舌:“我干!怎么又来一个三才五峰级的怪物?这人是谁?单臂驼背……文武两榜里谁长这样?” 耿照心中一阵不祥,提运十二成功力发足狂奔,一头冲进草飞沙卷中。 殷横野的骇异只怕无人能及。 在场无人较儒门九通圣之首更明白:屈咸亨这一剑,非但晋入三才五峰之境,且与文榜的隐圣不同,殷横野是修为已至,故能催动峰级异能,以达到分光化影、凝功锁脉的效果,对上寻常高手自是无往不利,与同为峰级之人相斗却无甚优势。 武榜之人则是将峰级异能往战斗的路子上练,或将本身的招式武功练到极致,以达峰级水平,在峰级战斗中极之占优。 屈咸亨身负“天功”,已将草堂秘传“寒潭雁迹”剑式练至化境,不受残缺所限,离之境只差一步;濒死领悟,自是在这个基础上迳行突破,是以他性命垂危、经脉受损,内功不及,犹能调动风云,凝锁外物,靠的就是精纯至极的无上剑意! ——杀人之招,有什么比这个更可怕的! 殷横野肝胆俱裂,只恨慢了一步,被锁入气旋中,“分光化影”的效果大打折扣,眼看是逃脱不得,提运功力至平生未有之境,奋力凝住,同一时间内,龙挂气旋轰然劈落,如一柄长逾数丈、宽如椽柱的骇人巨剑,地面两丈圆裂倏然两分,迸出一道穿心直径般的巨大剑痕! 殷横野豁尽全力,将自身锁限当作盾牌,欲以内力修为的优势,挡住这沛然莫之能御的剑意—— 指剑落下,气盾倏然两分,殷横野还来不及惊骇,一斗萧谏纸“八表游龙剑”的记忆浮上心头,锁限再凝,又瞬息被斩开,然后再一霎凝起……与在百品堂时不同,殷横野早知萧谏纸必出此着,气定神闲、以逸待劳,方能倾刻以千百度反覆施展锁限,将巨爆的气劲消弭于无形。 但屈咸亨的剑意不是气劲鼓爆,几乎是无物不摧,殷横野的“凝功锁脉”在剑指之前,就是倏然两分的下场,其薄如纸,毫无作用。隐圣豁尽年迈之躯里的每一分内息,连结数百道锁限,只为在这短短的数尺之间,挡住遥遥挥落的两根指头而已—— 气旋劈地而散,殷横野单膝跪地,双臂交叉于顶,终于还是扛住这雷霆一击。 在剑意透体的一瞬间,他感觉沸如炽铁的功体上似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小裂痕,被屈咸亨的剑意戳个对穿,有什么东西似乎迸裂开来,倏又合拢如常。 他已经不知有多少年,没再领会过这般魂飞魄散、又精疲力竭的恼人感觉了。 隐圣一时难起,索性盘膝提运内息,遍走周天,以确定经脉无损;见屈咸亨踉跄坐倒,满面灰败,生命将至尽头,暗叫:“不好!”棺匣飞出,究竟是境界的手眼,劲力拿捏奇准,匣盖在他身上撞开,点点蓝芒黏上老人腹侧伤口,冒出细细冰烟。 屈咸亨无力挣起,不知从哪里摸出柄角锥,晃着金属钝芒,奋起余力,掷向隐圣,准头却差了一些,贴殷横野肩臂掠过,黏飞一丝鲜血,没入身后七八尺处的地面。 殷横野掷棺后已无长力,勉强避过,身子一歪,登时倒地。伊黄粱以为他被暗器射倒,吼得撕心裂肺:“……先生!”冷不防一抹乌影掠至屈咸亨身后,眉刀贴腰而出,老人顿时身首分离! 尘沙挥散,耿照跃入战团,赫见首级冲天而起、鲜血泼地,心魂欲裂: “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