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自外于天井内的骚乱,打从殷横野被困,萧谏纸便一直隔着若有似无的虹光阵壁,打量着这位平生大敌。 他素闻聂雨色大名,万没料到,这位号称奇宫百年仅见的阵法奇才一神如斯,不但能在如此狭仄的室内布成阵势,阵壁甚至能被肉眼察觉,还困住了三才五峰等级的绝顶高手——上述无论哪一项,都大大颠覆了萧谏纸对阵法的认知。 奇门术数,迷惑的是知觉,故对死物不生作用。 长、宽五丈的堂构是不会变的,除非动手拆除,或一把火烧了干净;之所以走不出去、如陷五里雾中,盖因风生水起调动阴阳,操五行之气,以影响五色五声五感知觉。欲收混沌之效,窄不如阔、明不如暗,日正当中不如风雨晨昏,铺石走马熙攘街市,不如老林深水地气自生。 布奇门遁甲于狭窄的建筑之内,尤为大忌,就像梦睡得再沉,屡遭惊扰,很快就会苏醒过来;斗室里磕磕碰碰的,难以断开现实与幻象,两者叠合得多了,迷阵也就不攻自破。 萧谏纸想像不出眼前的这个阵,究竟是如何排布而成,他所知的一切玄门数理皆派不上用场,简直……简直就像是某种妖法,非托神鬼之说不能解释。 因此,他忍住了施放火号的冲动,甚至没有立时撤退——在“殷横野”动手之后,萧谏纸就该这么做。这是他与七叔间共有的默契。 迷阵里的殷横野始终面带微笑,饶富兴致地举目四眺,仿佛在欣赏什么难得一见的殿堂伟构似的,老人几以为听见了他啧啧称奇的声音,但这纯是出于想像,实际上并不可能。 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可以与罪魁祸首当面对质的机会,明明近在咫尺,两人却无法任意交谈。没有这座难以解释的奇妙阵图保护,在场所有人不分敌我,于殷横野不过俎上鱼肉罢了,反掌即灭,没有对话的必要。 “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盯着灰翳里那张如田舍翁般、无甚出奇的庸碌面孔,萧谏纸忍不住喃喃道:“你为何而做,又是为谁而做?你……到底是不是当年招贤亭的那个殷横野?” “……萧老台丞,我来救你!” 一声熟悉的断喝,猛将老人拉回现实。萧谏纸本能开口,厉声喝道:“勿来!我好得很。”才惊觉来的是崔滟月,抬见角羽金鹰扑翼振起,七叔毕竟启动了救援备策,改换成平时说话的声音口吻,扬声道:“拿下南宫损,否则谷中诸人一拥而上,有路也出不去。” 宛若天降神兵的赤发青年,自是乘鹰而来的崔滟月,听阵后传来一把冷峻的声音,不由微怔:“……这语声好熟,我是在哪儿听见过?”直到老人把话说完,才会过意来:“是了,原来萧老台丞在内堂里。”忽听前头一人哇哇大叫: “这头帅鸟你是打哪租的?简直是酷炫屌炸天!快跟我说……等等,你过来在我耳边小声说就好,别让人听了去。” 崔滟月见他单掌撑地,面貌虽颇英俊,但肤色苍白、眼神冷锐,满脸的愤世嫉俗,一看就不像好人。果然他身前那名紫膛大汉眉头一皱,赶紧喝止:“现下是说这个的时候么?你小心莫要挪动手掌,害了我家台丞性命。” 崔滟月虽得火元之精改造,武功大进,却没有与之相匹配的江湖经验,迳问紫膛汉子:“你是南宫损?”汉子一怔,大摇其头:“不是,下官谈剑笏,僭居白城山副贰。壮士如何称呼?” “崔……焦亭崔五。”顾盼生威的魁梧青年忽露些许无措,索性转头,见余人皆一色白袍,顿时分出敌我,单臂自背后取下斧刃,压眼的赤红浓眉轩起,眸中迸出杀气:“哪个是南宫损,受我一刀!”挟带火劲的离垢刀旋扫而出,离得最近的一名匪徒急向后跃,明明躲过了刃尖,衣衫须发却被烈焰吞没,没命地拍打周身火苗,不觉跳近些个。 崔滟月反手一刀,劈得他身首分离,鲜血挟着浓烟烈焰两头分裂,撞入廊间,几幅墨宝沾上火星,劈哩啪啦烧将起来。 余下六名匪徒怒喝不绝,崔滟月抡起焰刃,宛若虎入羊群,眨眼间杀得残尸满地、兵刃折毁,离垢刀前竟无一合之将,魁伟的背影披血曳刃,直如修罗。 谈剑笏看呆了,连“杀人须论罪”都来不及说,已摊得一地羊片也似。聂雨色见南宫损面色铁青,不知是心疼字画,或见得死神迫近,忍不住噗哧一声:“谈大人,合着这位是你本家啊,杀人放火,一次搞定。”南宫损站在原地动也不动,刀剑依旧交叉插在身前地面,看不出喜怒心思。 突然间谈剑笏“啊”的一声,似是想到了什么,面色沉落,肃然扬声:“崔壮士!你手里的那口刀,可是叫‘离垢’?”崔滟月正走向泥塑木雕般的南宫损,闻言未停,沉声如雷滚: “……正是!” 谈剑笏犹未轻断,厉声追问:“近日内,壮士可曾去过风火连环坞?” 崔滟月终于停步,微微侧首,露齿狞笑:“去过。”铿啷啷地拖着离垢刀,在地面铺石留下一道破碎焦痕。谈剑笏在邸报里读过赤炼堂总坛的生还者对离垢刀尸的描述,再无疑义,沉声道: “杀人凶手!今日至此,究竟有何目的?”崔滟月嘴角微扬,并不搭理,足踏焰星,势如野火,继续逼近南宫损。 聂雨色见谈剑笏竟有相阻之意,简直快疯了:“好不容易狗咬狗,你别在这时发正义春行不?”正欲当头棒喝,忽然地气旋扭,内堂的阵壁晃荡起来,原本如水中滴墨般的灰翳飞快扰动,越转越见清澈,殷横野那毫不出奇的微佝身形再次显露出来,转过一张和蔼笑颜。 “不容易啊,这个阵。”老者抚着下巴,四下打量:“在指剑奇宫四百年的传承之中,从未出现过这样的阵基,布置的符箓图书,更与东洲现行各派渺不相涉,半点沾不上边。你该不会说,这是出自你的发明罢?” 聂雨色死死按着地面,额际渗出微汗,试图取回阵势的主导权。 自从在槐花小院遭遇这厮、阵法俱为所破之后,好胜的聂雨色便决心排设一座新阵,足以困住这头灰袍对子狗……不,根本是专为了克制他而生,下回交手,绝不再重蹈覆辙的终极杀着。 以奇宫正统的遁甲术,便算上现存的“无”字辈师长,也找不出比聂雨色更厉害的。他反覆推敲,耗费数不清的无眠之夜,不得不承认:即使准备周全,他排的阵法终究奈何不了灰袍客,破阵只是时间问题,遑论克制。 焦虑非常的聂雨色,偶自《绝殄经》得到灵感,走上另一条与现行术法截然不同的道路,终于完成此阵。 当耿照向宫主提出条件交换,欲请聂雨色协助抵御灰袍客时,聂二公子乍看兴趣缺缺,只教宫主给卖了,不得不然耳;实则心中欢喜欲狂,如嗅得血味的食人恶鲨,渴求一雪前耻的机会。 此阵才初初完成而已,不可能……除他之外,不可能有人能懂。 聂雨色眸中透出强烈的不甘与疑惑,却无法开口。他已错过抽手自保的关键一瞬,推动阵式的符箓将地气与他的内息、血气连结成一股,不住绞入阵图中,像被拧乱后再收卷的线团。他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仍抱一线希望,欲从阵式内找出症结,拨乱反正。 殷横野似未察觉眼前正是破阵而出的天赐良机,遥对崔滟月道:“这位是崔五公子罢?你虽变了形容,眉目间依稀见得令尊模样,我能认出。” 崔滟月本杀红了眼,听他提起亡父,恨意上涌,却不能不理,沉道:“你是何人?”闷雷般的语声极是险恶,杀气所向,已从南宫损移到殷横野身上。 “老夫殷横野。” 拜凌云论战之赐,纵非武林中人,也听过“地隐”大名。崔氏书香门第,崔静照崔老爷子素敬儒宗,书斋里藏有成套的《凌云智纂》,经常同诸儿讨论其中绝妙的对子、诘问与策论,对崔滟月而言,地隐直是从书里走出来的人物。 听殷横野的口气,似与亡父相熟,崔滟月顿有些手足无措,生硬回道: “是……是地隐前辈。” “原来你还晓事!”殷横野敛起笑容,语带责备:“汝父不能再管教你啦,你不图复兴家门便罢,竟从了邪魔外道,抛却父精母血,成此不人不鬼异相……汝父泉下有知,能瞑目耶?” 崔滟月心神震动,然而意不能平,忿忿辩驳:“为报大仇,不惜此身!” “……仇人是谁?” “是赤炼堂雷氏!” “错!”殷横野不假思索,飞快接口: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崔氏满门因何贾祸,灭门之后,又是谁得好处?你连这点都不明白,兀自认贼作父……崔五啊崔五,焦岸亭举庄百余冤魂,日夜在你身后坠着血泪,恨海难填啊!” 脐间火元滚烫如炭,崔滟月浑身剧震,余光瞥向离垢,一个荒谬至极,寻思间偏又丝严合缝、无不入里的念头掠过心版,过去不敢面对的诸般疑点一一显现,再清楚不过。 ——赤炼堂锻造技术平平,要火元之精做甚? ——灭崔氏而失火精,赤炼堂亦是可有可无,既然如此,何必多此一举? ——“姑射”何以知晓火元之精的用法……在此之前,它们又隐于何处? ——若无崔家之横祸,姑射要怎生制造离垢刀与刀尸? (借刀杀人……这是借刀杀人、移祸江东的毒计!) “认贼作父”四个字轰隆震耳,久久不去,听得崔滟月遍体生寒,一瞬间连脐中火元的温度都感觉不到,仿佛坠入万年冰窖。 谈剑笏完全听不明白,这才发现聂雨色的样子不对,手按背心,察觉他体内真气紊乱,分明是走火入魔,赶紧度入一小股内息,助他收拾残局。“这……这是怎么回事?” 聂雨色得此强援,勉力开口:“阵……有点问题。”谈剑笏人是迂了点,却不缺心眼,此阵一破,以殷横野的武功,十倍于现场的后援怕都要趴,走为上策,提声急唤:“……台丞!” 萧谏纸一见灰翳转淡,便知有事,然而能与祸首对话的机会就在眼前,放与不放,龙蟠亦不免踌躇。 再说这“殷横野”连竹蜂都闪得狼狈,使不出“凝功锁脉”,就不是三才五峰之境了,合自己、辅国与崔家小子三人之力,还有两头角羽金鹰,算上掠阵的聂二和七叔……这般盘势,焉有轻易弃子的道理?自崔滟月来,老人无意间脱口之后,始终刻意噤声,此际一咬牙铁了心,扬声道: “先擒南宫损,小子稳住阵图!”末句却是说给聂雨色听的。 崔滟月心思正乱,忽闻老人峻声,终想起在何处听他发号施令,愕然道: “主……主人?” 殷横野抢白道:“高柳蝉让你来援,你料是何人?姑射之主、自称‘古木鸢’的诸恶之源,便是白城山的萧谏纸!” 崔滟月想起自己为见萧老台丞一面,挨遍冷眼,那时他行经廊庑,遥遥眺见底下那个被自己一手操弄、害得家破人亡,兀自巴巴赶来求取公道的肮脏乞儿,心里是什么滋味?是得意、好笑,还是忽生感慨不无同情,最终仍抵不过私心贪婪,大大方方拿他炮制成刀尸利用? 那些为了复仇而忍受的痛苦和折磨,身心饱受摧残,依旧咬着满口血唾,像狗一样哀嚎惨叫挺了过来的种种不堪……到底算什么?这些……都是为了什么? “你不过是试验品罢了。”像要抚慰他的痛苦颤抖,殷横野挥散雾丝,隔着若有似无的虹色壁障,柔声道: “他们以在你身上所得经验,打造出真正的完美刀尸,不惟武功盖世,更得姑射全力支援,出道之后扬名立万,成为东海新一代的顶尖,则又是隐于黑暗、只能执行秘密任务的你万万不及……”望着青年愕然抬起、爬满泪痕,因愤怒和痛苦而扭曲的面孔,叹息: “你怎比得上耿照耿典卫?他才是姑射的心血啊!” 风火连环坞的漫天炽焰中,美丽修长的红衣女郎与少年紧紧相拥的画面,倏又袭上崔滟月心头,过往如慢刀轻划隐隐作痛,此际却轰然一响,碎成一地狼籍。 ——凭什么? 凭什么他是天之骄子,我却落得如此境地? 锋锐的斧刃、坚牢的宝甲,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强横肉体,还有一身出类拔萃的武功……原本心怀感激、深庆还能拥有的一切,如今只剩下讽刺而已。 面容扭曲的赤发青年揪紧胸膛,却无法毁去冷红煆炼甲,指缝间迸出的火劲使得锁环、甲片、掩心镜等越发坚韧,一如被火元之精彻底改造的筋骨经脉,已是扎扎实实的存在,绝难再逆,无可奉还。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崔滟月仰天狂嚎,离垢悍然劈落,挡在阵前的南宫损不闪不避,脖颈微侧,火刃砸上阵壁,虹光闪现,范围几乎撑溢出内堂,已不限于原本灯柱铜鹤之间,连萧谏纸也被纳入,偌大的堂廓呈封闭状态:可见可闻,声息相通,却仍无法出入。 赤发青年咬牙切齿,用尽气力压下刀刃,除激起虹光如蛇、映亮扭曲狰狞的面孔外,未能再斩入分毫。阵壁如一只软而坚韧的圆罩,扛下他所有的愤怒,似游刃有余,并未探底。 殷横野走近阵壁,带着饱含理解的宽容悲悯,低声抚慰。 “做点什么,让他们后悔如此待你。” 崔滟月暗红的眼眸因血丝更显狰狞,怨毒的视线穿透无形阵壁,越过大儒的肩头,死死盯着堂底那轮车上的瘦削老者,恨声道: “萧……兀那老贼!我父亲母亲……诸位兄长……还有我那苦命的妹妹……今日……今日……今日教你悔生于世,造孽如斯!”淌下两行血泪,牙根迸红,一拍阵壁霍然转身,离垢妖刀挟熊熊恨火,疯狂斩向谈剑笏! 谈剑笏眼神一锐,“熔兵手”拍出,炽红的手掌正对炽红的刀刃,旋搅拍击之间,对撞的热浪卷出一条矫矢焰龙,宛若有生,绕着两人盘旋飞舞;谈剑笏挡在动弹不得的聂雨色身前,一步也没退,离垢刀身却越来越红,绽出炽光,就算下一霎眼便扑簌簌地熔成铁汁,也不奇怪。 崔滟月脐间迸出红光,衣甲亦不能掩。双方所使均是极热之招,两侧廊间垂挂的字画早已燃尽,木构发出劈啪裂响,天井内的空气俱化热浪,视线所及,诸物无不扭曲晃荡,堪比砾漠火场。 南宫损背靠阵壁,已是战团的最边缘,却连须发眉毛的末端都微见蜷曲,烟焦飘散,置身正中央的聂雨色更是苦不堪言,唯恐被热流灼伤喉肺,摒住呼吸,改采龟息。 谈剑笏的左掌本按在他背上,见崔滟月刀势狞恶,唯恐接招之际,刀劲波及聂雨色,只得先行撤掌,全力应敌。自熔兵手大成以来,谈剑笏未曾施展若此,酣战片刻,才想起聂雨色真气失调,岂能忍受极热之招近距离对轰?萌生退意,却被聂雨色看出,冒险开口:“再……加把劲!他……他的刀……” 谈剑笏会过意来,双掌连环、倍力加催,焰劲化作两条火龙,紧紧缠住离垢,任凭崔滟月如何挥洒,手里始终握着团巨大的火球,斧刃绽出炽白的刺目豪光,几难迎视。 蓦听崔滟月一声低咆,舞刀疾退,拼命将刀上焰火挥散,原来火元之精虽不惧熔兵手,离垢却抵受不住,再打下去,难免失形塌软,不得不退。 “……成了!” 谈剑笏松了口气,急敛火劲,欲赞聂雨色一股真气,突然间白影晃动,一直站在内堂前观战的南宫损倏地冲出,与崔滟月交错而过,原本插于身前地面的刀剑亦随之无踪! 谈剑笏感应杀气,侧颈一让,堪堪闪过疾刺而来的一剑,飞驰中的南宫损来势不停,忽作鹞翻,急旋的白袍底下转出刀影,由上而下斜斜斩落! 这一刀称不上花巧,却将时间、劲道、势头三者拿捏至极巧,所有可藉之力于旋身斩落的刹那间合而为一。 谈剑笏不及闪躲,举掌相迎,销铁熔兵的无匹火劲催谷至极,但见钢刃入掌溅起铁汁,整把刀化成液态逆扬,冲天而起,连谈大人的衣发都未沾上,悉数洒于梁间檐上。南宫损握着一只烈焰熊熊的空柄斩落,掠过谈大人胸前的瞬间,忽弹起一根食指,凝练至极的指劲宛若判官笔尖,在谈剑笏的左襟戳出一枚血洞! “……卑鄙!” 一抹足影飞自身侧,猛将南宫损踹了出去。可惜聂雨色勉力起脚,这记“虎履剑”杀伤力有限,南宫损手一撑使个鲤鱼打挺,复与崔滟月并肩而立,抹去嘴角殷红,长剑摆开门户,依旧是面冷如铁,惜字逾金。 “不,是好俊的功夫。谈某佩服。” 谈剑笏自点了胸口两处穴道,撕下衣摆叠得几叠,塞进襟里止血。这两句话说得毫无烟硝火气,却是心悦诚服,不带讥讽。 南宫损先前数度抢攻不果,如今想来,竟全是欺敌策。他那一刺乃是《六极剑法》中的一路中平剑,翻身斩落的刀式,出自武儒宗脉流传最广的《存物刀》;至于能堂堂离垢刀尸所不能,几乎伤着谈大人要害的指法,则是《惠工指》的起手式“苟利于民”。 这三者可说是武儒宗脉的入门基础,用来打底便罢,罕有人认真钻研。无论是门派或散修,更高明的武功一抓就是一大把,这种大路货谁好意思拿出手? 但南宫损就是把如此枯燥无聊的基本功,练到出神入化的境地。适才这连环三着,并未将当中的任一招使完,但一气呵成,竟无余赘;不是因为快,亦非狠辣决绝奥妙无方,而是其精简有效,一而再、再而三,超越了“熔兵手”这等罕世绝学的应变防御,终至得手。 光是这份慧见持恒,谈剑笏便已肃然起敬,未敢小觑。看来南宫损如非已至宗师之境,便是曾受宗师指点,并不比离垢刀尸易与,谈剑笏以一敌二,还得分神保护聂雨色,形势实在说不上乐观。 内堂中,殷横野似是瞧得津津有味,沿阵壁负手踱步,随天井里的战局变化挪动位置,活像寻常老百姓看热闹,总要找个视野最佳之处。聂雨色目光极贼,见他行至柱后,指书咄咄,像是在木柱上刻着什么物事,灵光一闪,忽生出一个极其荒谬的念头: “不是阵法失控,是他……由阵图之内夺走了控制权!” 除非这该死的对子狗也看过《绝殄经》,同自己有着重叠的思路,循一样的遁甲路数,衍出脉络一致的新法式来……这却又如何能够? 殷横野的视线投来,眸底带笑,仿佛看透他的想法,信手拖过一头做为旧阵阵基的铜鹤,往堂中央一掼,霎时气脉反转,组成阵图的符箓自行重置,一一自柱上亮起熄灭,蔓延至天井中。 聂雨色浑身剧震,已无法控制内息血气,方知不幸言中,是这厮重新改写了布阵法式,以聂雨色尚未完全悟通、遑论掌握的新术法。 精于弈道的聂二公子,这才明白自己犯了严重的错误。 在槐花小院初遇时,这厮是以强横的指劲内功,佐以对奇门遁甲的认识,暴力攻破了聂二所设的阵图;考虑到这种足以超越规则的破坏力,聂雨色才做出“现存诸法对其无用”的结论。 此际这厮夺取阵眼的方式,绝非恃强硬攻,而是循脉络解构重组,毫无扞格地从操阵的聂雨色手里接管过来。而殷横野对龙庭山嫡传的遁甲玄术,并无如此通盘透彻的了解,才须以武力破阵。 (我无意间,用了那厮精通的手法来布阵!)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殷横野将他的恍然迷惑全看在眼里,笑道:“聂二公子嗜读闲书,涉猎甚广,才得布成这般精巧的奇阵。”聂雨色苦苦支撑,无力还口,咬牙眦目,额际冷汗直流。 殷横野信手把玩着铜鹤细颈,转对前方萧谏纸。 “眼下这个情形,就叫‘聪明反被聪明误’了。你一定想了很久:眼前这人,是不是真的殷横野?以三才五峰榜内的造诣,闪避我轮车中所藏弩机,岂得如此狼狈? “人只消存一丝侥幸,判断力便大受影响。此时此地,你并不打算同我做个了结,今日之行不过试探罢了;你虽冒风险,毕竟没想死于此间,一见苗头不对,立时即退。若非我故意示弱,如何留你下来?” 萧谏纸面色铁青,不发一言盯着笑意可掬的老儒生,恍若伤兽。 殷横野道:“是真是假,总要试了才知道。”一转铜鹤,足下亮起成排符书,直至萧谏纸几前,现出一道分隔两人的虹光壁障来;再一转,虹壁乍明倏暗,微风刮入几后,吹得萧谏纸须鬓飘扬,连天井内的众人亦都看出:两人之间,再无丝毫屏障。 谈剑笏回头急道:“快……快将阵法复原!”聂雨色正欲咬破舌尖行禁法,忽气血逆行,喉头一搐,满口温腻溢出嘴角,单膝跪地,背脊剧烈颤抖。 “你就别再逼他了,谈大人。”殷横野回头提醒,犹如好心劝解的老街坊: “这已超过聂二公子的能力范围,当心过度催鼓,呕血身亡啊!”聂雨色一向自负,闻言果真气得吐血。老儒生却转身迈步,迳朝萧谏纸的轮车走去。 老台丞的面色一下变得很难看,谈剑笏知他非贪生怕死,纵遇绝境,定是从容自若,讥讽不绝;定睛一瞧,堂里激尘悬浮,扬起的布幔一角就这么停在半空,如中了定身法…… ——凝功锁脉! 殷横野并指一掠,轮车前半猛然爆开,声响闷钝而遥远,如浸深水;破片以极慢的速度四散,终至于凝。殷横野随手拨开挡住去路的木屑,示威似的背转身去,对目瞪口呆的谈剑笏等道: “老夫的凝术,可锁一丈方圆,其中物性乖违,不可以常理忖度。”引一木片至耳际,扣指向后: “你说我这么一弹,能洞穿你家台丞脑袋否?” 谈剑笏居然认真思索起来,片刻才愕然抬头。 “……不能。” 殷横野失笑。“何以见得?” “因为台丞不在——”话未说完,隐圣颈背汗毛竖起,急急转身,一缕青芒刺亮双眸,萧谏纸身若游龙,挺剑扑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