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着兄长踽踽行于甬道,胡彦之心中百感交集。 鹤着衣择徒谨慎,并不随便散叶开枝,他幼时在真鹄山学艺,虽贵为掌教的亲传,却无嫡系亲厚的师兄弟照拂,常被成群结党的他观弟子欺侮,养成了胡大爷日后独来独往、好替人打抱不平的脾性,始终坚持与弱者站在一边。 小胡彦之挨了揍,从不向牛鼻子师父告状,反借故在外游荡,往往要拖过斋堂结斋、乃至全观熄灭灯烛之后,才悄悄溜回竹庐。只是牛鼻子师父彷佛有天眼通天心通,明明平日也不怎么管他,偏生这时,总会在房里厅上持卷坐等,几上搁着清水棉巾跌打酒,一派悠闲自若。 鼻青脸肿的男童在窗外徘徊半晌,扔石砸牖、声东击西,装过了猫呜枭啼耗子娶亲,都支不走身形微佝的高大道人,眼看是躲不过了,才死了心推门而入,颇有引颈就戮、慷慨赴义的气魄。 「师父给你报仇,好不?」 牛鼻子师父蘸着跌打酒给他揉瘀,小胡彦之本想充好汉,撑不过三两下,疼得呲哇乱叫,挤眉弄眼。 「别吧,挨揍够丢人的了,怕别人不知道,专程到朝会上说么?你也老大不小了,揪着一把胡子打人家小道僮屁股,能看么?小心给人逮着借口,把你从掌教的位子上撵下来,你脸皮厚倒是无所谓,我还想做人哪。」 男童撇了撇小嘴,一脸老气横秋,教人看了又气又好笑。 初老的微佝道人点头称是,颇为受教的模样。 「要是……他们改天又欺侮你,那该怎么办?」 男童露出「不是吧你」的表情,夸张地挑起眉毛。「什么改天?明天就来啦,你以为我每天日子怎么过的?我一个小孩子容易嘛我。还有,他们是几个人揍我一个,不是欺负我,别仗着交情老,下回再乱说我跟你急啊,口无遮拦!」 「……有什么分别?」 老道笑眯眯地给他推瘀,一点儿也不生气。 「他们人多我只独个儿,他们气力大我年纪小,打不过就教人给打了,这叫做『揍』。物什他们抢走了,以后我长大武功练好,总能抢回来,反正都是些小玩意儿,丢了就丢了,也没甚了不起。 「但我说出的话、相信的事,便是打死老子,也决计不改口!话说回来,他们也没有打死人的胆量。我就是挨了顿揍而已,谁能欺侮我?」 男童扬眉一笑,有着超越这个年纪所应有、连大人也自愧不如的洒脱,便是鼻青脸肿,眉目之间的昂扬神气,却较平日俊秀的小脸更令人心折。 道人微微一怔,一会儿才低头含笑,继续给他推化瘀肿。「那我就不多事啦。他们这么浑,你别太欺负人家呀。」 「没事!」 男童潇洒一挥手。「一帮屁孩啥事不懂,老子不同他们计较。」 「只是说『老子』还是不好。过两年再说吧,嗯?先忍忍。」 「也行,是卖你一个面子啊。」 「真是多谢了。宵夜我请吧?」 其实哪有什么宵夜?不过就是斋堂结斋前,牛鼻子师父叫人留的些许剩菜,再下两碗白面拌点麻油,以免冷了糊成一团,最多就是让厨房熄灶前再给他煮碗鸡蛋豆腐汤。 管厨的火工老道,对这个老让掌教不能按时请斋、非捱到深夜才就着冷汤冷菜进食的小鬼极是光火,青帝观于熄灶灭烛有严苛戒律,以免修道者囿于缗帛,疏于道心,而鹤着衣律己甚于律人,不敢为掌教坏了规矩,只得在灶烬中埋几只白薯,灶上写著「灰中无玉可成器,掌教琢罢且疗饥」,笔走龙蛇,可见书时火气冲天。 师徒俩满面炭灰,从余烬里扒出热腾腾的白薯,稀哩呼噜边吹边食的情景,胡彦之至今犹记。在真鹄山的童年,他从不觉得苦,成年后想来,居然都是些令人捧腹不禁的画面,虽然当时必也曾在心中偷偷寄望,有个能帮手打架的兄弟该多好。 挨揍也很闷啊! 若兄长也能在真鹄山长成,那就好了。 以他的资赋,说不定早继承牛鼻子师父的衣钵……不,定连天门百观也叫他一一说服,省了那些个无聊透顶的争逐虞诈,于武功道术上,皆卓尔有成。胡彦之虽离平望既久,琉璃佛子的大名总还听过的,关于他辩倒央土、南陵一众高僧的轰动事迹,放眼东洲怕少有人不知。 究竟是什么……让兄弟两人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 自己是不是该更强硬、更积极地阻止七玄大会召开,避免事态发展到如今的境地? 武功高强、聪明绝顶的兄长,最后落了个经脉俱废、心智痴残的下场,他该如何面对十九娘,乃至母亲的质问?这难道全是兄长的责任,而自己真能够无愧于心么? 当时他怒气冲冲地质问兄长,关于小妹面上那条疤时,兄长的心情,现在胡彦之总算能体会一二,饶是引路的荆陌身段婀娜,丰臀细腰,紧身水靠裹出的曲线无比傲人,他也无心多看,默默低头行路。 出得禁道,荆陌即让至一旁,胡彦之冲她点头致意,便即离开。 冷炉谷外星月低垂,背上所负并不比步履来得沉重,胡彦之越走越凉,料想山风夜露,阴湿之气刺骨,恐兄长感染风寒,忙搬运内息,一股暖意透过与鬼先生胸口相贴的「至阳穴」,源源不绝发散出去。 老胡所修习的「律仪幻化」,乃青帝观由外修内的一门特异功法,透过奔跑腾挪,能于经脉中行周天搬运,越是活动,真气越强,与道士静室打坐、存神观想的世俗印象大不相同。 鹤着衣大器晚成,内外修为直逾不惑之年,才逐渐崭露头角;知天命后,遍数天门十八道脉中,已少有抗手。这些年如鹿别驾等人野心昭昭,想尽办法要把这位掌教掼下,始终难以如愿,除鹤着衣处事滴水不漏,他那精湛的内功剑法亦是一大阻碍。 胡彦之毕竟是胤丹书之后,天资聪颖,心高气傲,总不能教他如同自己一般,熬上二三十年、累积败场无算,才得略窥武学之堂奥,是以在拣材授艺之上,鹤着衣亦煞费苦心,不惜折节外求,为他遍访诸艺名师,以补自身之不足。 当胡彦之从藏经阁中拣出《律仪幻化》的古卷时,鹤着衣着实吃了一惊,想到小男孩如野猴一般,成日上蹿下跳的,半刻也静不下,要他打坐观想,也不知是为难谁,如此说来,这套「律仪幻化」倒不能说不合适。 鬼先生经脉寸断,无法行气,就算盘坐抵掌,也无法将真气送入体内。老胡索性运起十成功力,放足奔跑,「律仪幻化」搬运周天,真气愈见畅旺,百骸内如温水流淌,浑身无一个毛孔不舒泰,暖洋洋地透过背心要穴漫入鬼先生胸口,为他驱走寒意。 胡彦之愈奔愈狂,将风松云月抛诸脑后,满胸抑郁如雪球般越滚越大,却无可泄处,蓦地一声长啸,朗吟道:「十年离乱后,长大一相逢,问姓惊初见,称名忆旧容。别来沧海事,语罢暮天钟;明夜别霄汉,秋山又几重!」 狂笑不止,苦涩的笑声回荡在荒岭间。 他非是自怨自艾的性子,消沉不久,灵机一动,喃喃道:「是了,那桑木阴之主神通广大,又与父亲有香火情,她若肯出手相助,兄长未必不能救治。」 打定主意,先将兄长携回十九娘处,延名医国手稳住伤势,再想办法透过耿照,与蚕娘前辈见上一面,那怕磕头求肯、卖命交换,也要求得高人拯救兄长。 想着想着,不禁有些出神。忽然间,一股奇寒劲力刀一般掼入背心,胡彦之喉头微搐,腥甜溢满口腔,总算他应变奇快,靴侧打横单膝跪地,整个人向前平平滑出数丈,并未失足栽倒。 老胡本以为是心情激荡下,又逢真气鼓出,为夜凉所沁,竟尔受到内伤;略一细察,便知不是这么回事。 那怪异寒劲彷佛实刃,牢牢插穿「至阳穴」,令他动弹不得,只能佝着背维持跪姿,功体就像被捅破了一个洞,由刃隙间汩汩逸出,竟难遏抑。胡彦之适才运起功狂奔,血脉畅旺,运行之速,再这么逸出内息,不出半个时辰,内力点滴无存,形同散功,轻则大病一场,重则七孔流血而亡;至于保住武功什么的,那是想都不用想了。 老胡阅历丰富,纵使奔跑之际心情激动,要想无声无息暗算他,怕也没这么容易。他不是没想过鬼先生伪作痴呆、忽施暗算的可能性,但兄长经脉重创,连真气都度之不进,这是他和耿照都检查过的,决计不能有假。 胡彦之奋力抬眼,试图从荒湮蔓草间辨出敌踪,可惜只是徒劳。 身躯越来越沉重,刺骨寒意却一再拓展他的抵御极限,老胡牙关磕颤,连背心的透体剧痛似都麻木,眨巴眨巴的眼睑忽然一阵刺痛,扇下一片雪白盐花,他愣了老半天才省起是结霜。 (见……见鬼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哗啦一响,背上负重倏轻,余光瞥见一物滚落地面,却非预期中的鬼先生,而是一团覆满霜华、冰茧模样的物事,草上之露、风中飔凉一遇此茧,纷纷凝附于其上,冰茧遂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增大,原本还能依稀辨出头颅肩膀等轮廓,未几已呈一团霜白,难分短长。 冰茧从周遭诸物中汲取的,远远不只水分而已。 茧下厚厚的草垫迅速枯萎凋黄,离冰茧最近的胡彦之,除了真气持续流失,更有「精元枯竭」之感,筋骨酸痛、眼干舌苦,周身虚乏得隐隐作痛,就算没有至阳穴上那记令内息走岔的锐薄寒刃,怕也挤不出一丝挪动身体的气力,心底骇异:「这是什么妖物,竟能如此攫人精元!我……适才所负,竟是这样的东西!兄长呢?他人又在何处?」 约莫一刻后,胡彦之已软乏仆地,意识模糊,这个谜底才终于揭晓。 「啪」的一声裂帛细响,冰茧表面迸开细缝,一只白皙姣好的手臂穿出冰壳,于月下散发淡淡青芒,彷佛来自冥泉,总之不似人间应有。 手的主人困难地剥开冰壳,彷佛还在适应全新的身体,片刻动作才恢复灵活轻盈,三两下破坏冰茧,坐起身来。那人上衫早已冻得奇脆,连同头顶的假发,于起身的刹那间粉碎四散,彷佛抖落一身旧皮,赤裸的肩背与光滑的颅顶线条优美,堪称无瑕,已超越男女之别,无论谁来看,都只能摒息赞叹,为此异乎寻常的魔魅所攫。 月华映出一张同样难辨雌雄的容颜,唇际笑意幽冷,胡彦之与他无言对视,神情既非恐惧错愕,甚至说不上愤怒伤心,只余说不尽的空洞。 「看到亲爱的兄长浴火重生,你难道不能高兴点儿么?」 鬼先生轻舒猿臂,伸懒腰似的,从残破的冰壳中袅袅而起,若非赤裸的腿间昂着弯刀似的狰狞长物,无论身形动作,活脱脱便是个绝世美人。「亏你适才奔跑吟诗之时,我心里还有点感动。」 胡彦之真气散尽,血肉精元又被吸蚀至甚,说是「吊着一缕游丝之气」毫不为过,难以开口,只拿凹陷的双眸瞪他,死活不肯阖眼,但毕竟剩不到半条命了,片刻便颓然垂颈,更不稍动。 鬼先生知胞弟命悬一线,但经脉初复,状况未明,未敢婆妈,就地盘膝提气,搬运数匝,确定周身无损、内力大幅提升,隐有将要突破境界的预感,只差一点未明,尚无法掌握,但已是自他习武以来,从未履足的至高巅顶;以眼下的状况,无论单挑母亲或古木鸢,鬼先生都有不败的自信,不禁嘴角微扬,低头看着双手:「原来当年父亲武功大成时,便是这般感受!难怪人人都说我不如他,此番因祸得福,两相对照,确有不及处。」 无视全身赤裸,迳于胡彦之腰际取下珂雪,擎出晶刃,刀首平钝处抵于二弟胸口,要不多时,死了般的胡彦之突然大口吞息,浑身抽搐,又从鬼门关绕了一圈回来。 珂雪刀身青芒黯淡,只较先前掼破旋盘、倾光异能后的透明无色状略好些,疗效明显不足。鬼先生本欲还鞘,终究舍不下二弟的性命,又在他胸口搁了会儿,怡然笑道:「天覆功可不只是宵明岛的镇岛绝学,马蚕娘既传了父亲,便也是我狐异门的武功了。那婆娘最好装神弄鬼,当年传功,与作用于染红霞身上之法如出一辙,不授心诀,迳以异术烙于体内,以规避『艺不出宵明岛』的誓言,凸显其高超手段。 「但父亲乃不世出之奇才,与这天覆功的功体相处十数年,复得『思首玄』神功启发,居然解破了运功法门,别开蹊径、无师自通,创出一套能够自行修炼而成的天覆功诀,授与母亲。 「我最最聪明的小弟啊,你知不知道,什么是天覆功的根本?不是奇寒功劲,也非烙骨入体之法,而是『蜕变重生』四字。蚕覆蚕覆,说的正是蚕茧啊!蚕虫化蛾,形质极殊,这种彻底汰去旧弱、迎来新强的过程,才是天覆功最神奇处。」 胡彦之并不知道,当年蚕娘与胤丹书道中相遇,蚕娘看出这名正直可喜的少年杀劫临身,动了恻隐,破例将天覆功烙入胤丹书体内;其后胤丹书果然遇劫坠崖,于九死一生之际迳行蜕变,脱胎换骨,其后更倚之打破了死魔医怪的僵局,从此展开一段不平凡的人生。 胤丹书成名后阅历更丰,兼且天资过人,潜心钻研之下,终于悟通了天覆神功的修习法门;他夫妻恩爱,彼此间更无私隐,此功亦授胤野,自不在话下。狐异门覆灭之后,胤野流落江湖,曾靠此功救得一命,体悟更深。 天覆功虽然绵长强韧,的是绝学,在推动招式、导引自疗等用途之上,却未必强过了思首玄功,奇寒冻气的特质对狐异门武学也没有实质上的增补助益,胤野遂将重点放在「蜕变重生」上头,严格督促鬼先生习练,不意今日派上用场。 耿照重掌粉碎了鬼先生的气海与膻中,这是确实无误的。然而,在思首玄功的功体灰飞湮灭的同时,改良过的天覆功诀却自行发动,鬼先生看似经脉俱废,但混沌一片的百骸之内,全新的经络骨骼正在重组,将鬼先生修炼近二十年间所得、却无法使用的异质内力一次释放,融合了四分五裂的功体碎块,重新铸成一副更强更猛、汰弱存雄的躯壳——这个历程与耿照铸成「鼎天剑脉」可说无一丝相近处,其概念却是殊途同归。 而触发此一过程的「一阳初动」,正是胡彦之不惜逸失功力,也要为兄长驱寒呵暖的无意之举。 若无他毫无保留地搬运真气,点燃了鬼先生体内的重生之火,以他粉碎殆尽的残破功体,要自行引发蜕变至此,怕也非是易事。 「谢谢你了,小弟。我会记住你的心意。」 鬼先生喃喃低语。说这话时,他那俊美妖异的面上,难得地不带一丝嘲弄讥讽,胡彦之张口欲言,鬼先生却撤去了珂雪,还刀入鞘,胡彦之脸上微微涌现的些许血色倏又褪去,咯咯作响的喉头连吞息都颇困难,遑论出言抗辩。 鬼先生从散落一地、渐渐消融的冰壳碎片中,拾起那个沾满水滴的珊瑚瓶子。 忽听一把喑哑悠断的薄嗓颤道:「你……做……甚……」 便即中绝,竟是胡彦之奋起余力,不依不饶。看他垂死的眼神,若还有丝毫余力,想必已一把揪紧自己的臂膀,绝不放人离开——鬼先生不禁失笑,摇了摇头。 「逞这个英雄,只白费珂雪的疗效而已,你怎就这么傻?告诉你也无妨,我的好二弟,为兄要用这个去搬救兵,教你那宽宏大量的耿兄弟后悔莫及。他早告诉你了,只是你不肯听。」 胡彦之眦目欲裂,虎躯微搐,再难撑持,倒头昏死过去。 鬼先生不过是略施惩戒,逗逗他出口恶气罢了,也不欲小弟白送了性命,正要伸手探他怀襟,搜出蚕娘所赠之药施救——以胡彦之的精明,岂不知「重药如毒」的道理?自不会真把药一股脑儿喂给了薛百螣,瓶中必有余剩——忽然眉目一动,淡然笑道:「看来,是不用我操心啦。小弟你的人缘真是不坏,到哪儿都能遇得救星。」 提刀起身,青白光裸的身影倏忽不见,直若妖氛。 胡彦之在失去意识之前,回荡在脑海耳中的,始终都是耿照那冷淡的低语声。 小耿并不是这般冷冰冰的性子,老胡相信迫使他须得冷漠以对的,非是自己,而是眼前困难的抉择——耿照毕竟是对的。 「……你确定在此救他一命,将来不会后悔?」 后悔……是吗?真不想承认啊!胡彦之嘴角微扬,自嘲似的笑意无比苦涩,一睁开眼,居然便见着了耿照。 胡彦之忍不住笑起来。他妈的!看来这回,老子终于死成了,心中所想便即入眼,这是升天的节奏啊!稍待片刻,人生里的各种画面便要走马灯似的一幕幕闪过了:拜过的师父打过的架、喝过的美酒睡过的帐,还有同策影走过城镇荒岭,仗义行侠,与小耿、阿傻豁命突围那晚,三人一骑齐齐涉过的流水冰凉…… 这辈子仔细想来,遗憾不多啊! 除了阻不了兄长行恶,大概就只有那长发掩住半边脸面,心思小小、嗓音细细的温静女子了。她那认真打着小结、言语老慢着半晌的模样,居然是他此生终末,仍不禁回味再三的一幅画,实在太有趣了。 「对不住啊,小耿。这回是老胡错啦,把麻烦留了给你。」 把握离世前的最后一霎清明,半生豪迈的虬髯汉子眼泛泪光,对着弥留之际所见的虚影,逞强笑道:「我没用啊,连拖他同下地狱的本事也无,却对你说了那样不负责任的夸夸之言,你别怪我……下回见了,想怎么便怎么罢,我若为鬼,必助你一臂之力——」 眼前的「虚影」蹙起眉头,低声轻斥:「别说话!凝神运气,小心走火入魔,功亏一篑!」 奶奶的,真是要死了,连幻影都还嘴。胡彦之本想教训它两句,又觉骂个不存在的玩意未免太过好笑……俗话怎么说的?是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万一阴司真有个什么行述簿之类,届时阎罗殿上,判官朗读:「胡彦之,东海道仇池郡人氏,卒年二十有五。生前遗言:『你他妈给老子闭嘴。』」语罢,哄堂大笑……这还要做鬼么?非给笑到转世投胎前不可。 别跟幻影计较了。胡彦之干咳两声,端起架子,装模作样道:「小耿啊,咱俩一世兄弟,二哥呢以后就留给你孝敬啦。它不同你抢妞的,打着灯笼上哪儿找去?真个是忠肝义胆,义薄云天哪——」 身后传来一把清脆动听的嗓音,打断了他的喃喃絮语:「打晕他好不?吵死人了!」 胡大爷升天之际,脑子可不糊涂,辨出是明栈雪的声音,才觉背门大椎、至阳两处要穴被人以掌相抵,肤触柔腻已极,竟比最上等的棉花还要轻软舒适,滋味难以言说;一凛之下,五感知觉次第复苏,只觉周身滚沸,宛如置身洪炉中心,经脉彷佛烧融成了铁汁也似,已无形质可辨,一片混沌。 这下知觉恢复,胡彦之才晓得厉害,纵火自焚不外如是,痛苦得几欲仰头咆哮嘶吼,却被盘坐在身前的耿照一掌抵额,助他收敛心神,语声透入他嗡嗡颤响的耳膜深处,勉强可闻。 「老胡!你经脉受创,内息枯竭,发现你时,功体已近乎崩毁,我与明姑娘同以碧火神功助你重塑经脉。此事我曾为之,铸成『鼎天剑脉』,受惠至今,你可信我。」 「重塑经脉」委实太过骇人,休说听闻,胡彦之连作梦都不曾想像过,然而对耿照之信任,胡大爷绝不下于任何人,更无二话,凝神放空,顺着体内两股同源真气导引,交融成一片的经脉百骸渐渐又凝出形状,彷佛重新形成了可供真气奔行流淌的脉络引道。 原来明栈雪出得禁道,并未远离,而是在冷炉谷附近徘徊,鬼先生当时察觉有人接近,来的便是明栈雪。他经天覆功脱胎换骨后,感知之能与明栈雪相差无几,明栈雪本想匿于一旁,瞧他能搞出什么花样,鬼先生却不愿多生枝节,舍了垂死的小弟不管,便即离开。 明姑娘人精也似,老胡虽不曾对她显露过敌意,但染红霞与他眉目来去,都教明栈雪看在眼里,二掌院显而易见的态度和立场,说不定也是这位胡大爷的,明栈雪不做无益之事,正欲袖手,耿照恰恰赶至。 面对七玄诸长老的劝进,少年并没有花太多口舌推辞解释——禁道与刀魄、天罗香与其他各派之间的矛盾,略微一想便能明白是无解之局,除非七玄定于一宗,得一强有力的中枢加以约制,终不免刀剑相向,拼个你死我活,遂与众人约定。 「今夜请诸位留于谷中,由天罗香蚔长老分派居停,养精蓄锐,待明日晨起,再行商议同盟细节。这是盟主的第一道命令。」 对于妖刀暂时由谁保管、金环谷的俘虏如何处置等等,也都做了明快的指示,众人无不凛遵。 祭殿内七玄大会召开的同时,苏合薰也依耿照的安排,伺机与盈幼玉、郁小娥联手,发动夺还冷炉谷的反击战,差不多就是林采茵偕豺狗精锐,赶赴祭殿驰援之际。 金环谷好手本就不多,在越浦城、弃儿岭折损泰半,拔尖儿的四大玉带中,南浦云、诸凤琦已死,云接峰重伤昏迷,鲜少露面的「云风成雨」岁寒深自十九娘失势后便没再出现过,或离或叛,等若无人;主心骨的锦带豪士,被陈的沉水古刃宰了个七零八落,死的远比活的多,押阵的豺狗一去,黑蜘蛛早已倒向耿照这一方,岂能抵挡苏、盈二姝为首的娘子军? 天罗香群芳积怨既久,反攻之势锐不可当,战不多时,金环谷死伤过半,余者战意全消,纷纷投降,失陷多时的冷炉谷终于光复,炬焰海中响起一片莺声燕唤,少女们喜极而泣,激动相拥,颇有隔世之感。 而这一波光复行动,在姥姥、雪艳青偕七玄诸首脑现身时达到最高潮。蚔狩云对众女抚慰再三,并宣布七玄千年以来,所等待的天命龙主已于此世回归,今夜的反击之战,便是龙主一手策划,授命苏合薰等执行的结果;七玄统合在即,此后七宗便是一家,明日龙主将会现身与众人相见,天罗香自门主以下,将以龙主股肱之臣尽心效力,共创大业——「喂,老虔婆这样大吹法螺没问题么?」 听着少女们欢声雷动,连媚儿都不禁双臂环胸,蹙起柳眉。「小和尚……我是说他到底做不做这个盟主,谁也没把握,我瞧他那不情不愿的模样,十之八九要黄。蚔狩云吹成这样,到时候怎么收拾?」 符赤锦抿嘴一笑。「她越是没把握,才越要说成这样。这叫『骑虎难下』。」 「又不是让她骑!大方什么?」 媚儿冷哼一声,暗忖:听说老虔婆年轻时颇有姿色,好在如今老得皮都皱了,雪婊子又是男人婆,穿了女子衣裳都没甚女人味,小和尚该是没兴趣骑。只是满谷子青春少艾,妖妖娆娆的,难保不会出什么意外,须得与大奶妖妇好生商议,看紧了小和尚,以免他得意忘形,又去沾惹其他女子。 符赤锦见染红霞神色凝重,虽与雪艳青并肩而立,两人颇有相投之感,但毕竟蚔狩云说的每一句话,莫不触及七大派的逆鳞,落在水月出身的染二掌院耳里,怕极不是滋味,贴心地碰了碰她的手臂,柔声道:「激励众人的话,做不得真。你要想,是他出谋划策、以身犯险,救了这些个少女。若不是他,这些女子恐受恶人侵凌,或已受了恶人侵凌,遭遇悲惨;说些话让她们振奋一晚,明儿打起精神来继续过日子,也是好的。」 染红霞于此并无指摘,其实心中迷惘更多于反感,有点找不到自身立场的错愕与茫然。她之所以留在冷炉谷——当然不是为了耿照。她对自己反覆提说——也是想亲口问问蚕娘,以天覆功烙于自己体内的真正动机;转念之间,想起符赤锦的悲惨遭遇,让她说出这样的话来安慰自己,不免令二掌院有些无措,不安地动了动娇躯,迴避的目光眺向远方,彷佛要驱散这份歉咎似的,喃喃说道:「或许……这也算是好事,对不?」 符赤锦的美眸眯成了两弯,轻挽着她修长的藕臂。 「我觉得挺不坏。」 双姝相视一笑,已毋须再言。 荒野山间,耿、明二人一前一后,缓缓收功,端坐其中的胡彦之面色丰润,一反先前的枯槁,直是判若两人。他紧闭双目,神游物外,徜徉在新铸成的体内诸脉间,多留一刻,心中便多一分体悟。 耿照经验丰富,不欲打断这最关键的时刻,振臂一扬,一旁林影之间,荆陌率领数名黑蜘蛛现身,显是自他出谷以来,禁道便不曾落下其行踪;耿照明知如此,却未稍置一词。 他以手势示意,让黑蜘蛛取来担架,将老胡抬回冷炉谷,交符赤锦照拂。荆陌颔首,要不多时,携胡彦之消失于幽影中。明栈雪调息恢复,抹去额际密汗,嫣然笑道:「你匆匆忙忙出谷,舍了山呼万岁的大批膝盖不管不顾,总不会是为了救人罢?为了你那结义兄弟,你已两度放走了鬼先生,这样好么?」 耿照淡淡一笑。 「我没打算放过他。现下,才是算总帐的时候。」 单手负后,迈开步子,只撇下一句。「你来或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