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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折 九幽泉下,快斩无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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亥时将尽,横疏影走过阴湿漫长的地底岩道,来到骷髅岩。 她戴着那张妖异诡丽的木制女面,头罩黑巾,笼住长发,玲珑浮凸的姣好胴体被一袭宽大曳地的黑绒大氅尽掩,再加上双肩厚重的三层乌布披膊(肩甲),活像从冥府爬上来的魍魉妖魂,人鬼莫辨,更遑论雌雄。 横疏影出身青楼,不懂武功,“那人”却能在流影城重重守卫下、将她神不知鬼不觉劫将出来,她假定其余的姑射成员也都是身怀绝艺的顶尖高手。虽说从加入组织的那一刻起,横疏影便已豁了出去,连死都不怕了,还怕甚来?然而每回集会她仍小心翼翼地将那样防身武器带在身边,以防席间突生变化,危及自身。 转眼岩道将尽,露出一扇自山壁上凿出的长方石门,门中透出些许青幽异光,已有人先到了。每次集会,“那人”总是头一个抵达九幽泉骷髅岩坐镇,以防余人彼此交谈,私下联系。 横疏影灭去糊纸灯笼里的焰火,取出一只小小的白骨烛台。那烛台雕成人头髑髅的模样,只比寻常的男子拳头略大些,雕工精细写实,难辨真伪;通体洁白似雪,既无象牙、珍珠之温润,又不似玉石剔莹,倒像烈火烧炼后的骨瓷石灰,白得妖异。 台座上小半截青烛,色如翡翠,横疏影取火绒点上,蕊心“噗!”绽出一小蓬青滋滋的诡绿焰苗,虽无烧烟,空气里却弥漫着一股极不舒服的浓烈浊香,嗅不出到底掺了什么烧料。 横疏影初次闻嗅时吓得踉跄跌坐,差点将烛台掷下,娇躯不停颤抖。 “很熟悉么?”那人低头望着她,深黝的面具眼洞里迸出两道锐芒。横疏影不寒而栗,但这一次、恐怕也是唯一一次,不是因为他冷冽苍茫的目光,而是源自那股浓厚呆板、充满死气的香味。 “你……想起了什么?” 她记得自己瑟缩在岩缝里,抱头拼命颤抖,一心只想摇散脑海里蜂拥而出的恐怖景象:缩到成一半大小的干枯人头,堆得像山一样;被烈火烧去皮肉血污,烧去腐臭糜烂的外表,只剩一颗颗白森森的髑髅,粉烁烁的,洁白得没有一丁点杂质……还有为了掩饰凶猛扑鼻的浓烈尸臭,人们往烧成一片灰烬的残垣上堆置绿叶香花…… 横疏影猛然回神,咬着唇驱散杂识,秉烛走到石门边。 青烛绿焰的光晕只能照到周围一尺之内,其余便只一片漆黑。就着鬼火般的萤焰望去,黑暗里悬浮着三张诡异的木制面具,木鬼面之下空空如也,十分骇人。 横疏影知道在其余三人眼里,自己也是一张悬空的妖异鬼面,这便是青烛焰的妙用。她来此已不下数十次,对集会处是圆是方、有几个出入门户、周围有没有其他机关布置等,仍是一无所知。 在黑暗里,谁也不敢轻举妄动。说不定走出石门几步,便是一处巨大陷坑--抱持着这样的惊觉,在“那人”出现之前,其他成员便只沉默地隐身黑暗,仿佛这是仅剩的最后一点安全。 今天的情况极不寻常。子时将过,却只来了四张面具,还有两人迟未出现,包括召集会议的人在内,这是从没发生过的事。姑射成员间互不相知,不许刺探、不许泄漏,违者必死;唯一掌握全员身份的,便只“那人”而已--放任成员独处,决计非他所乐见。 时间在滴答的岩壁水声中流逝。洞里阴湿刺冷,尽管横疏影黑袍下穿了御寒的旅装,仍觉得手足冰冷;地底水气透骨而入,额角如有无数小针攒刺,十分难熬。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有人开口。 ““古木鸢”呢?叫人巴巴站着,自个儿却藏头露尾的,这算什么意思?” 西北方的绿焰一阵晃动,显然秉烛之人说话所致。那是张虎形面具,张嘴露牙的模样刻得栩栩如生,宛若噬人之际忽闻动静、猛地转头咆哮一般,望即生寒。 这张木鬼面的代号是“深溪虎”。 而“深溪虎”口中的“古木鸢”,正是一手召集“姑射”组织的那个人。 横疏影对深溪虎没甚印象,两人的任务并无交集,记忆中西北方位的面具一向沉默,做出这么轻佻大胆的发言,这还是姑射集会以来的头一次,只可惜无法从声音多做判断。面具有特制的簧片机构,能巧妙变化人声,无论谁戴上面具,都只能发出专属于那张面具的、既独特又诡异的声音。 另外两张面具并未加以理会。 东北方的蝉形面具是“高柳蝉”,声如其名,异常尖刺,然而说话的口吻却十分缓慢,措辞谨慎小心,冷冷的调子,偶尔也有一丝姜辣火气。横疏影从不觉得面具的主人会是女子,更甚者,极可能是一名饱经历练的年老耆宿。 位于西方的面具则雕成了飞鸟并翼的形状,名曰“下鸿鹄”,那双覆着面孔的巨翼上羽根宛然,又像两只布满鳞片的并排手掌,上头开了两个浑圆眼洞,令人浑身鸡皮悚立,说不出的恶心怪异。除“古木鸢”外,另一张缺席的面具是“巫峡猿”,再加上横疏影的“空林夜鬼”,即为姑射六人。 “巫峡猿也未到,还要再等么?都等个把时辰啦,要不先散了?”深溪虎的声音低沉震耳,宛若兽咆,衬与轻浮叨絮的口气,颇有些不伦不类。 但谁也没理他。 “姑射”之人,都是从地狱里爬回来的恶鬼;支持他们活下去的,除了复仇的对象及自身的欲望,没有其他。相对于炼狱里的痛苦折磨,待在阴冷刺骨的地底岩洞等上一个时辰,又算得了什么?横疏影心中冷笑,也选择了沉默。 两朵绿焰“噗、噗”接连亮起,东北方的虚空里浮出一张猿面,两支尖长獠牙还不算可怕,真正恐怖的是它那咧嘴嘻笑、宛若人一般的神情,黑暗中倍显阴森。正北的首位上,青绿色的幽焰鬼火划出一张巨喙如钩、飞羽如炽的鸟形面具,姑射的主人倏然现身。 “诸君久候了。”古木鸢的声音空洞呆板,犹如机簧震动。那槁木死灰般、一点生命迹象也无的单调声线,伴随着岩洞里的巨大回响,令人不寒而栗。“今日之会,乃因事态紧急。琴魔一事发生变化,须与诸君参详。” “据悉琴魔已死,此一情报经过查证,应有九成以上的准确度。”开口的是下鸿鹄:“有你亲自布置出手,便是魏无音也难逃劫数。人都死了,还待怎地?” 古木鸢冰冷的眼神越过漆黑的虚无,直向她迸射而来。 横疏影清了清喉咙--虽然透过“空林夜鬼”的面具,她清脆动听的嗓音将变得迷离磁哑,悉数磨去声线、口吻、甚至措辞语调的辨识性,与白日流影城的横二总管更无一丝雷同。 “据信琴魔在临终之前,将妖刀的秘密传给了一名唤作耿照的流影城弟子。那名少年自称是刀皇传人,在流影城与天裂刀附身的刀主交手,硬生生使人刀分离,本领不容小觑。” “哦,是刀皇武登庸的徒弟么?”巫峡猿的声音隐有一丝波动。 “依我看,那少年与刀皇无关,只是信口雌黄。”横疏影淡然回答。 “若真是如此,更加不能马虎。”下鸿鹄接口: “既非武登庸的徒弟,却拥有压制天裂刀的能耐,肯定是琴魔做了手脚。魏无音到底传了什么给他?光靠口耳交代,决计不能在一夜之间,把自己的所知所能传给他人……那名唤耿照的少年,有无可能是魏无音偷收的徒弟?” “莫三、沐四都是魏老儿的爱徒,他们也制不了妖刀。”古木鸢沉声道:“当务之急,须尽快弄清楚那耿姓少年,究竟由琴魔处继承了什么,竟能压制天裂。空林夜鬼,此事由你负责,三天之内调查清楚,速做因应。” “三天?”横疏影一凛。 古木鸢并未回答。这是命令而非垂询,本无响应的必要。 他顿了一顿,沉声道:“诸君,妖刀既出,计划便无回头机会。倘若成功,各位肩负的血海深仇、欲杀之而后快的平生大敌,终能得到圆满的结果;倘若失败,则万劫不复,想做回炼狱之鬼亦不可得。记住:计划绝不能有一丝破绽,诸君若做了正确的选择,我对诸位的承诺便会实现。” 黑暗的空间里一片死寂。 横疏影额汗涔涔,定了定神,又问:“若调查的结果,那名少年确实自琴魔处得到了破解妖刀的秘诀,又该如何?” 剑一般的冰冷目光再度射来,横疏影心惊肉跳,几乎无法迎视。 “你说呢?”单调如振簧的语音不带一丝感情。 横疏影无法回答。 古木鸢平平道:“我们的计划只许成功,不许失败。杀了一个琴魔,这世上绝不能再有第二个琴魔,我的答复是“杀”。诸君以为如何?”下鸿鹄道:“此子身手不凡,眼下虽还不成气候,为免夜长梦多,自然是杀。” “既无武登庸,我没兴趣。”巫峡猿道:“杀。” 古木鸢望了左首一眼,高柳蝉缓缓说道:“杀。” 只剩下两人尚未表态。古木鸢决事,一向不问旁人意见;此举绝非征询,而是忠诚考验。横疏影香汗浃背,十枚尖尖指甲几乎掐进掌心肉里,想不到唯一可能与自己站在一边的,竟是那轻佻懒惫的深溪虎。 耿照的命运已决,无法改变。眼下她必须挽救自己的。 正要说话,忽听深溪虎道:“哎呀,这事就定了罢?姓耿的小子若是琴魔第二,自是宰了省事;如若不是,那便甭理他。大家生意做这么大,有许多事忙,犯不着在这种地方缠夹。”他一开口,古木鸢便知不对,猛然转过头,眼洞中射出利光。 深溪虎本想笑着耸耸肩,陡觉那目光如实剑一般,倏地破眼穿颅,连后脑勺都隐隐作痛起来,连忙转开视线,暗自心惊:“他妈的,好厉害的老妖怪!” 横疏影得他解围,思虑一清,暗忖:“也对。世上岂有神功灌顶、一夕功成的事儿?耿照的举止表现,说不定另有因由,未必与琴魔有关。”定了定神,从容应道:“他若妨碍了我们的计划,自当铲除,以绝后患。” 古木鸢满意点头,沉声道:“诸君去罢!待五刀齐出、刀主现世时,会再召集各位,商讨下一步行动。” 绿惨惨的焰火逐一熄灭,高柳蝉、深溪虎、下鸿鹄、巫峡猿……四张鬼面接连没入黑暗,最后只剩两张面具隔空相对。“有事?”古木鸢的声调依旧平板。 “你答应过我,绝不让流影城卷入事端的。”横疏影强抑怒气,咬牙道:“如今赤眼被耿照携回,万劫落在红螺峪的无生涧里,天裂与其刀主更是大剌剌的卯上“八荒刀铭”岳宸风!五刀之中三刀俱在,流影城岂能幸免?” 古木鸢漠然道:“以你的聪明才智,再送出三刀不难,我对你的保证依然有效。还是你要我告诉其他人,让他们在排局设谋以完成任务时,切不可动着白日流影城,好教他们看穿你的身份?” 横疏影顿时为之语塞。 “姑射”六人,无一不是才智之士,否则也无法隐于幕后,借妖刀操弄武林。古木鸢的御下之法,一向只交代任务目标,而由成员自行设局完成;只求结果,不问手段。倘若吩咐其余四人不可擅动流影城,横疏影的身份定然曝光,这是她绝不愿发生之事。 “你只有三天的时间。期限一到,即使查不出实情,为免生变,一样要将耿照除掉。”他冷冷说道:“想必你很清楚,你的麻烦绝不只三妖刀而已。琴魔的遗体还在朱城山,前事未了,四大剑门早晚找上门来;镇东将军府铁了心插手三府竞锋,独孤天威又惹上岳宸风……你若应付不来,流影城一样有难。” 这些问题,其实她已想了一整天。 名动东海的“暗香浮动”横疏影自不会坐以待毙,只是准备尚未周全、麻烦又接踵而至,精明如她,也不禁有些软弱心疲。 “流影城若毁,你也不过是庸才而已,“姑射”中只有超凡绝俗的仙人,无处可供庸才容身。只这一回,我且当你是个软弱平凡的女子,口出无智之言,记住你没有第二次的机会。离开!” 横疏影脸色白惨,捏紧粉拳,咬唇不发一语。“噗!”绿焰灭去,那张既妖异又凄艳的山鬼面具没入黑暗,细碎的脚步声一路迤逦,片刻消失在湿冷阴暗的甬道中。 古木鸢并没有离开。直到确认其他人都已去远,一蓬妖异的绿焰忽又亮起,凿刻古朴、宛若朽木的蝉形面具无声无息出现。 “你受伤了?”高柳蝉的语调还是一贯的缓慢,听不出波纹起伏。 “魏无音毕竟是魏无音,十分难缠。”古木鸢低道:“所幸那人的医术高明,敷药包扎后已无大碍,休息几天就好。倒是耿照之事,十分棘手。”说到这里,平板的声音忽有一丝微妙变化:“你在他身上花了忒多心血,也难为了你那个“杀”字。” 被簧片掩去的细微之变,并未逃过高柳蝉的耳朵。 “如果说我还真揪了一下心,你要不要笑我软弱多情?”老人冷哼一声,缓缓说道:“你我千算万算,没算到魏无音还有这一手。他若对耿照施行了传闻中的“夺舍大法”,可能发生干扰、突出异变,也可能效果出奇的好,后果实难逆料。从我让耿照上朱城山来,便已做好了弃子的准备,但挑这个节骨眼,自然是可惜。” “避免节外生枝的方法只有一个。”古木鸢冷冷说道。 “我既已点头,便无后悔的道理。只是你须答应一件事。” “说。” “横疏影那小娘皮若杀不成耿照,就得把他留下。” 古木鸢猛然转头,直视着面具后的黄浊双眸。 “不是亲生的孩子,也有这种无聊的感情么?”他冷然道:“你老啦,跟姓横的丫头一样,开始变得感情用事;说到了底,你还是想保他。横疏影若失手,我会亲自杀他,魏无音便是榜样。” 高柳蝉“呸”的一声,居然笑起来。 “你想错了。没有价值的东西,留之何用?”老人哼笑着,缓道: “夺舍大法与妖刀,关键都在一个“蛊”。妖刀夺人意志,又彼此残杀,目的是争做蛊王;而夺舍大法将神识灌入他人体内,争主其躯,也是强者存弱者灭,二者无论源流脉络,俱有相通。横家那小娘皮不是省油的灯,她若杀不了耿照,证明那孩子成长之快,已走上“蛊”之一路。究其变化,能加速我等对妖刀的掌握。” 古木鸢静静注视他。 高柳蝉瞇眼迎视,不闪不避,仿佛对他锐利的目光全然无惧。 “这理由我可以接受。”姑射的首脑轻声道。 他们的确亟需突破。计划启动,再无转圜的余地;很快的,像鬼魅般四出杀人、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妖刀将不符所需,“姑射”必须更有效、更随心所欲的制造刀主,更能承受如今日之耿照这样的损失。 “横疏影若失败,我将亲自动手。通过这两次考验,我就承认他有被留下来的价值。” ◇ ◇ ◇ 耿照一出挽香斋,就知道消息已经传开了。 沿路的侍女仆役大老远瞧见,立刻让至一旁,有的微微颔首,露出讨好谄媚的神色,但落差实在太大,一下子不知该如何称呼他才好,目光尴尬地一交会,也只是笑而已;有人索性避了开来,等明日执敬司正式布达、尘埃落定了再说。 七品官到底有多大?耿照毫无概念。他苦着脸回到新拨下的随班院舍,长孙日九已洗浴更衣完毕,倒在床铺上呼呼大睡。 这座小院落离他昨夜还睡着的庚寅房甚远,平常根本不会走到这儿来,床帐、摆设,整齐迭在榻上的换洗衣物、桌顶摆放的青瓷茶釜……触目所及,无一不是簇新而陌生。 若有人能无视他的出身,贫贱时不欺、富贵时不谀,除了从小看着自己长大的七叔和木鸡叔叔之外,大概就只有长孙日九了罢?耿照在回程的路上怀着一丝希望,盼与日九聊上几句,一吐心中的积郁彷徨,谁知亦不可得。 他叹了口气,和衣倒在床上,毫无跻身出头的喜悦兴奋,怔望着天花板发呆,直到睡意铺天盖地袭来,一把将他攫入迷离梦乡,混乱的思绪倏然中断,只余一片深黝黝的黑…… 耿照伸手一拨,虚无的黑幕应手而分,化作一缕缕灰翳;忽然一团血艳艳的赤光爆炸开来,四周顿成一片火海,漆黑的背景落地还形,变成一大片石砌墙垣,青石覆盖的范围从脚下、墙上,一直延伸到天顶,似乎是某条城寨甬道。 熊熊火焰吞噬了通道来处,地上到处散落着残肢断剑,切口平滑齐整,怪异到几乎让人忘了这副景象所代表的残酷与血腥。火舌四处窜烧,浓烟滚滚而来,但他探手却不觉灼热,也听不见任何声响,仿佛整个人被浸入水中,除了视觉,其余的感官全被阻隔开来-- (这是……琴魔前辈的记忆!) 耿照浑身悚然,身体不听使唤,“他”--其实是当年的琴魔魏无音--挥散浓烟,拖着身子向甬道的尽头前进,一边嘶声大吼。耿照听不见声音,仍能感觉那股声嘶力竭的震动。前方不远,一名蜂腰长腿、苗条健美的女子拄剑扶壁,挣扎欲起;另有一具尸体倒卧一旁,面目难辨,被锋利的刃器开膛破肚,死状极惨。 女子爬过一地血污狼籍,被刀刃割开的残破衣衫濡着血腻浆滑,裹出玲珑浮凸的姣好曲线。衣裳破口依稀见得玉质般的莹润肌肤,被凄艳血色一衬,更是白皙得无以复加;背心衫子被鹰爪功一类的重手法抓下一幅,由肩胛直到腰后,裸出一段象牙也似、骨肉匀停的美背,背脊瘦不露骨、曲线滑润,蜂后般的细腰扭转如蛇,腰下的臀股却浑圆紧绷,耸起如两瓣险丘,望之令人血脉贲张,难以遏抑。 耿照不觉痴望,一股奇妙的感应油然而生。 (不要去!) --这……这是前辈当时心中所想么? 女子似是听到“他”的叫唤,回头大声应答,容颜被披散的浓发与烟硝所掩,依稀见她下颔尖尖,生得一张端丽的瓜子脸,肌肤酥白耀眼,与半裸的美背一般无二。 “我们上当了!刀毕竟是刀,永远……都不会变成剑!” 琴魔嘶吼着,女子却捂着耳朵拼命摇头,活像情绪崩溃的小女孩。这在一名十八九岁的年轻女郎身上看来说不出的荒诞滑稽,然而耿照却笑不出来。那是无法言说、偏又难以抵抗的巨大绝望;在它之前,即使是挺身对抗妖魔的英雄们,也只有无力倒下…… 水平的视线突然向下滑落,“他”伤疲已极,终于跪倒在地,离女郎止有两步之遥,奋力向伊人伸出手臂,一边叫喊。 “那人不是第六把剑,他是预言中的叛徒……是最后一把刀!” “六”这个数目忽然掠过耿照的脑海。 --封印妖刀的最终战,有六名英雄。 琴魔前辈、背影动人的美丽女郎,尸横在地的不知名男子……这里只有三个。另外三人是谁?谁,又是前辈口中的“最后一把刀”? 突然间,一条人影自出口踉跄退入,双手胡乱抓向空中,身子转了几转,仰天倒下,却不知是何许人也,只因来人并没有头。第四个人死了,还在通道外缠斗的是哪两个? 女郎尖叫起来,一把挥开“他”的手掌,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忽然一跃而起,一跛一跛地向通道的尽头奔去!“他”拼着最后一口气追上前去,逆光冲出甬道,眼前陡地一片刺亮,分不清是烈阳抑或刀锋-- “前辈!” 耿照猛然坐起,惊出满身冷汗。 榻边“砰”的一声,一条高大黑影跌入窗里,摔了个四脚朝天。来人翻身跃起,呼的一巴掌搧去:“去你妈的前辈!这等砍人天命的阴损称谓,岂可对自己人喊?你个缺德的混小子!” “老胡?” 耿照被揍醒了几分,揉眼一瞧,果然是胡彦之。 “我不是喊你前……怪了,为什么不能喊“前辈”?” “阴损,真是阴损!”胡彦之揪住他的发髻,提兔子似的一把拎起: “我问你,你都管魏无音魏老儿叫什么?” “都……都管叫“前辈”。”他抓着胡彦之熊掌似的大手拼命挣扎。 “所以咧,魏无音就死啦。” 耿照一愣,差点忘了抵抗。胡彦之把他的脑袋提近面前,表情阴沉。 “正所谓:“上天挥大刀,先砍出头鸟。”武林道上天天死人,都是先从前辈死起的。这两字实在是太阴损了,万万不可对自己人喊,对外人则无妨,特别是那些个混蛋,什么独孤峰前辈、岳宸风前辈,多多益善。喊死这些王八羔子,大伙儿图个清静。” “原……原来如此。” 耿照揉着被揪疼的发顶,才发现窗外天光未明,月华盛茂,云下压着无数星子,山与天边交界处隐有一抹浮晕,离天亮怕还有一个多时辰。对角的另一张榻上,长孙日九睡得正酣,给他二人这一番闹都还惊不醒,胡彦之忍不住笑道:“这小胖子倒挺能睡。” 耿照起身着靴,就着桌上的青瓷茶釜点了两碗冷茶,歉然一笑:“隔夜的茶水,你多担待。”胡彦之摇头:“待会有活儿要干,饮冷茶不宜,回来再说。跟我来!”一推窗格,翻身跃出。 耿照尾随着来到一座荒僻的院落,沿路东绕西转,以他在城中数年,一下子也不确定究竟身在何处。那院中甚是宽敞,铺开一大片平整青砖,月光洒落,映得分外清明,沿墙却是枝枒扶疏,浓荫环绕,不易自外头窥入。 胡彦之从角落里取出两柄连鞘单刀,将其中一柄扔给了他。 耿照抽刀映面,钢刀虽是一般,却折回满目流辉。“这是?” “你没时间睡大头觉啦,咱们哥俩切磋一路刀法。” 胡彦之懒惫一笑,随手擎出;左鞘右刀,一舞便是两朵拔风劲芒,刮面凛烈,动作却是举重若轻,说不出的好看。耿照心思极快,知他是有意传授武功,但江湖人最重门派师承,非是天门弟子,不得钻研天门武功,否则便是偷拳,势成武林公敌,人人得而诛之。 胡彦之窥破他的迟疑,耸肩一笑。 “我十六岁上便出江湖历练,除了本门武功,起码拜过几十位师傅,学习各种杂学。要不,我师父做掌教之前乃是青帝观剑门一脉的大宗主,我是他唯一还活着的徒弟,哪来的刀法教你?” 耿照想想也是,不觉失笑。 胡彦之拿刀鞘轻敲他脑袋,难得正经起来。“一握兵器,便不能再嘻皮笑脸,这是对武艺的尊重。”手腕一抖,鞘尖斜斜指地:“你来砍我,只消砍中这只刀鞘,便算我输。你试试。” 耿照想起幼年时与木鸡叔叔玩的砍柴游戏,顿觉亲切,笑道:“你别托大,我很会用刀的。”也是一抖手腕,那钢刀未掀风声,竟已抡扫开来! 他天生速度快绝,这一刀更是有心施展,出手松软已极,无所用心,全凭钢刀自身的重量旋扫;刀似离心去后,才以尾劲一拖,当日木鸡叔叔将整把筷子似的柴束横里削断,用的便是这等手法。耿照只看了一回,便即学起。 谁知钢刀扫过,胡彦之手里的环铜木鞘微略一晃,仍好端端地停在原处,鞘尖指地,仿佛耿照未曾出手。耿照不禁一愣:“难不成……老胡的动作比我更快!”胡彦之面无表情,轻哼一声:“就这样?老太太穿针纳鞋底,只怕还比你利索些。” 耿照被激起好胜心,点头道:“那我再快些。注意了!”呼的一声,抡刀回扫!胡彦之手腕微晃,连衣袂都没怎么扬起;钢刀过后,木鞘仍在原处,姿势与先前一般无二。 眼见他游刃有余,耿照不再顾忌,舞刀似泼风,越逼越紧,终于不知是第几回出手,耿照一刀劈出,忽然扭腰旋肘,猛将钢刀拖回;“笃!”一声细微轻响,刀鞘仍在,只是角度略斜,鞘弧上缺了一小片陈旧彤漆,露出暗沉木色。 耿照兴奋叫道:“我懂了!” 胡彦之点头道:“咱们变个方法玩儿。你拿好刀鞘,不能被我的刀碰着,明不明白?”耿照隐约抓到诀窍,知道躲比攻更困难,连忙打点精神应付。 这游戏一开始便已知道结果。 无论他如何挪开刀鞘,胡彦之总能稍稍一动,轻易以刀击之,无比准确。耿照渐渐发现:恰恰便是自己的“动”,引来了老胡之刀,索性闭上眼睛,全凭感应;胡彦之的攻势却未稍止,钢刀刀背如雨点般往鞘上招呼,往往稍一迟疑,刀鞘上便连吃几记,细碎的爆击声密如炒豆,劈啪不绝-- 耿照心下放空,耳中越来越听不见声音,闪躲的动作反而流畅起来。 下一个瞬间,在“刀来了”的念头萌生以前,他忽把木鞘一横,一抹锐风贴肘滑过,胡彦之的钢刀首度落空!还来不及思考,又把刀鞘往怀里一抱,反掠而回的刀刃只差分许便要削中他的鼻尖,耿照闭目止听,以毫厘之差闪过了第二刀! 刀风越强,耿照却逐渐进入物我两忘的奇妙境界,舍弃异于常人的灵敏五感,忘记自己发达优越的肢体,没想过何时歇止,只是让身体的动作与“刀”维持平衡,进退趋避、如影随形…… 白天与阿傻交手时的情形,忽然变得理路分明;当时,耿照只觉眼前一红,身体不听使唤地动了起来,那是别人的功夫,来得莫名奇妙、走时又无所依凭,此际却是扎扎实实地开了心窍,身使臂、臂使刀,越来越圆转如意。在他的感知里,刀的轨迹就像是一座具体而微的浑天仪,一刀划过便留下轨迹,绝不消失;慢慢的,刀的来势去向清楚起来,毋须透过眼、耳、肤触便能掌握,甚至加以预测-- 他大着胆子将鞘口往“轨道”上一送,“铿!”猛然睁眼,只见老胡侧举钢刀,近乎两尺的刀刃恰恰搠入刀鞘中,毫厘不差,端妙无方,仿佛两人已为此练过了千百次,方能于快刀缠斗间灵犀一现,应声得手。 胡彦之脱口道:“接得好!”眉目一动,意兴遄飞。 耿照满头大汗,却难掩兴奋,胸中热血沸腾:“原来……刀是这样使的!刀,竟也能使到这等境地!”幼年时与木鸡叔叔砍柴的情境涌上心头,忽觉其中妙着纷呈,大有茅塞顿开之感,每一思索都能有不同的体会。 而胡彦之的惊讶只怕更在耿照之上。 他这门武功别出心裁,刻意打破武学套路中“招”、“式”的概念,练的是手路直觉,与其记忆招式,不如去透彻运使兵器的细微变化,使之成为本能,临敌时刀便会自己去找对手攻势里可堪施展的空隙,就像水往下流、火能化冰一样,不假思索,再也自然不过。 道理说来容易,但武功造诣越高,反而越难舍下已知,如动物般全心信赖本能;耿照无此包袱,犹如一张白纸,学来自是事半功倍。胡彦之心想:“总以为这门武功除我之外,世上再无其他人能练到如此境界,看来是我敝帚自珍,想得太满了。小耿天生奇才,日后成就不可限量。” 徒弟争气,可比自己当年悟通时更令老胡欣喜,但眼下还不到松懈的时候。 胡彦之定了定神,淡淡一笑:“刚才只是热身,现在才要玩真的。你暂且休息一下,待会儿咱们玩个新花样:我用刀攻击你的鞘,你也用刀攻击我的鞘,既要攻也要躲,刀鞘被砍中的就算是输。” 耿照似有所悟,还刀入鞘,稍事歇息,举袖揩抹额汗。 “老胡,这路刀法就这样砍着玩儿么?也没套路什么的。” “是没有。你若练到了家,动起手来活像一团旋风,对手还来不及眨眼就被砍成了一颗烂红石榴,包管你威震江湖,谁看了都恶心。”胡彦之耸了耸肩。“更要紧的是:这路刀法乍看之下,与你那便宜师父的“皇图圣断刀”颇有些相类,都是运使如风,直如行云流水一般。此后你跟人动手便使这一路刀法,招牌晶晶亮亮,决计不会砸锅。” 耿照对“刀皇传人”的话题兴致缺缺,扛着刀往树下一坐,抖抖湿透的衣襟散热纳凉。 “这刀法总有个名目罢?哪儿学来的?” “呃,这个嘛……是我跟西山道一个猎户学的,他有个外号叫“猎王”,我的追踪术便是猎王的正宗嫡传。除了追踪术缩地法,我还跟他学了这路刀法,叫……叫这个……是了,就叫“无双快斩”。” “哇,是谁取这么俗的名字?” “啧,你个小毛孩懂什么?这是庶民风格嘛!你不知道,西山道的熊可厉害了,站起来足足有两人多高,弓箭陷阱若一时不能取命,就换猎人倒大楣啦。于是猎王创制了这套“无双快斩”,万一遇上熊罴,弓箭射尽、标枪投完,拔出双刀上去一阵乱砍,那是连熊也怕你啊!” “……真是这样么?” “哎呀,这不重要。总之你好好的练,这门武功虽然难学,所幸你资质甚佳,又遇上我这个百年难得的名师,这几天辛苦一些,勉强也能凑合。” 耿照笑道:“老胡这话不对。我虽没练过上乘武学,也明白“欲速则不达”的道理,没有几年、乃至几十年的功夫,练什么都不会有成就。再说又何必急在这几天?我年纪轻轻,来日方长……”话未说完,语声忽落。 只见胡彦之双手抱胸,举目望远,罕见地敛去了笑容,神情十分凝肃。 “没时间了,必须尽快离开这里,否则将有性命之忧,更会为他人带来意想不到的灾祸。”他回过头来,被夜色映蓝的面孔青得有些怕人,明明轮廓还是那个开朗豪迈的大胡子老胡,阴沉的神色却判若两人。 “三天之内,你定要离开白日流影城,逃得越远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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