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挛星眸半睁,笼着一层朦朦胧胧的迷离水雾,宛若夜里回映着星光的大海。 纵使完事已久,那几近于完美的艳丽胴体依旧轻轻抽搐着,香汗沁出,连余韵都是一波一波来得层次井然。若非阿挛已精疲力竭,几乎忍不住要呻吟起来,断断续续的急促喘息犹如垂死挣扎的小鹿,异常冶丽诱人。 她并不知道自己的身子感度绝佳。 即使惨遭奸淫,即使男子的抽插粗鲁暴虐至极,即使初破瓜的娇嫩膣户被蹂躏得狼籍不堪,如海啸般的惊人快感仍将她翻掷抛起,无比凶猛的推上了高潮;许多女子终其一生都领略不到的滋味,她却在初破身时,在下体仿佛被钢刀戳穿、伤口又遭异物反复摩擦的剧烈疼痛之中,轻而易举地来了几回。 那样的肉体愉悦太过逼人,初经人事的阿挛一下子手足无措,神智有些恍惚。 (我……我是他的人了。) 这样的念头令阿挛害羞至极,身子一颤,膣底隐隐透着酥麻。 虽然他是坏人,一点也不怜香惜玉,还杀了这么多无辜的好人……但阿挛愿意用樱桃小嘴含着他、取悦他,愿意让他粗暴的掐揉着她最最自傲的挺耸椒乳,像是要弄坏它们一样;甚至愿意为他打开双腿,迎着他骇人的粗糙滚烫进入她美丽的身体,毫无保留的通通射进去-- 神思不过眨眼间,阿挛仿佛已走过了两个人的大半辈子,幻想他解开她四肢的束缚,在下次挺入时可以紧紧拥抱;她为他生一个玉雪般可爱的小女儿,两人在村后溪边搭了幢小竹庐过日子;因为女儿渐渐懂事了,不能再像从前一样恣意求欢,夜里她总是在哄睡女儿之后,才含着羞让他剥开衣裳,又不敢全部脱光,一边咬着唇死死忍住呻吟,一边期盼着他用又多又猛的浓精烫坏她,灌满她急切的渴望…… 想着想着,下身突然温腻起来,还插着阳物的蜜管里泌出浆厚的液感,一股一股的吐出蜜汁,层层裹住侵入的异物。男子几乎是立刻勃挺起来,赤龙杵翘成一柄狞恶骇人的弯刀。 他惊讶之余,本想以秽言嘲弄她的敏感,享受她又羞又窘、又无力反抗的动人模样,但却来不及开口--他从来没干过这么棒的女人。这哪里是什么处子?根本就是天生的婊子!就连湖阳城里首屈一指的名伎都没得比。 嫩膣里微微一掐,就着泌润丰富的爱液将他挤退大半,半截迫出的杵茎裹满近乎透明的浆汁,遇风湿凉,益发显出肉柱的滚烫。 男子难忍欲念,虎腰往下一沉,长物直没至底,窄小的肉管里没有一丝转圜的余地,爱液“噗唧”一声,被挤得喷溅出去,力道之强之猛竟像一小片水幕一般,大把大把的溅湿了男子的股沟菊门,阴囊底下滴着晶莹水珠。 阿挛仰首呻吟起来,两片嫩唇却被男子张口覆住,盖得紧紧的。女子情动时最爱亲吻,阿挛本想回吻他,才一张嘴就被他的舌头侵入,男子以舌撬开她的牙关,抽插似的满满占据了她的口腔。 男子越插越急,阿挛被插得快美迭生,一层迭着一层像浪头一样,忍不住拱起身子,用耻丘顶着男子根部的耻骨,平坦的小腹一阵轻搐,抬起湿漉狼籍的外阴,就这么浆浆水水的研磨起来。 她是天生的白虎,耻丘上光洁无毛,隆起如一只细滑幼嫩的包子,肤触极佳。这个角度不但加重刺激阴蒂,也压着男子根部往后一扳,玉门掐得更紧,无须大耸大弄便十分舒爽。 男女采贴面而坐的姿势、风月册里管叫“观音坐莲”的,就是摩擦耻丘耻骨的部位。然而男上女下之时,却要女子主动挺起下阴迎凑,才能享受这样的快感。 阿挛手腕、脚踝受制,只得挺起柳腰,两瓣雪臀绷得紧紧的,早已分不清拱腰所致,还是紧凑的美膣内又将抽搐;用力扭动一阵,毕竟女子娇弱,不能长久,便要坠下。 男子突然箍住她的腰肢,双膝滑到她臀下,将粉臀用力往底下一压,硬生生让阿挛“坐”到他腿上,猛然往上戳刺。他射过两回,泄意已略麻木,这次从头到尾都用足了力气,体力的消耗反而远在囊底空虚之上。 阿挛四肢磨得破皮,渗出血丝,肩髋等关节疼痛欲折,睁大了失神的美眸,被封住的小嘴忍不住呜呜出声,香涎淌出嘴角,流满雪腮,倍觉痴淫。但这个姿势剧烈摩擦耻骨,非是难捱的酥痒,而是针刺般的酸利,片刻间凶猛的快感蜂拥而来,将她甩上高峰! “唔……呜……呜呜……呜、呜、呜、呜--!” 男子顿觉入口处一束,仿佛有只婴儿小手掐紧杵根,同样是痉挛收缩,感觉却与前度全然不同,快美的程度绝不下于膣底吸啜,射干了的赤龙杵暴胀起来,竟又硬掏着射了一回! 他仰头大叫,声如狼嚎;阿挛小嘴一松,忍不住娇声呻吟,如诉如泣,令人血脉贲张。两人紧抵着射了一阵,瘫软在木台上,男子卧在她汗湿的奶脯间,一丝混杂着潮汗、体香、口唾气味的乳脂香钻入鼻中,约莫是阿挛高潮后血气畅旺,体温将乳间气息蒸散开来,嗅着竟觉十分甜润,软掉的阳物隐约蠢动。 他心惊之余,撑起上身退了出来;这一拉动,阿挛软软轻哼一声,小巧的下颔抵紧锁骨,酥胸急遽起伏。她的美态着实太过诱人,男子未及完全退出,已然硬挺,肿胀的肉菇边缘卡着阴户,两人俱是一阵肉紧,一起打了个哆嗦。 “小淫妇!”男子喘息着,咬牙道:“想吸干我么?” 阿挛正睁开美眸,闻言不禁又羞又气,突然想起适才自己的模样,全都让四周跪着的同村父老看了去,既感羞耻,又觉悲凉,转念一想:“我死都不怕,受辱又算什么?既然……既然已跟了他,也就是这样了。” 她原本抱着必死的决心,但这男子虽然暴虐,却不让手下污辱她,宰制她时又极有丈夫气概,被他占有身子之后,不知怎地忽有一丝依恋之感,心里隐约怀着期盼:“他若能从此不再为恶,我……我便一辈子陪着他。”见他苍白的俊脸挂满汗珠,发鬓紊乱,直想伸手替他理一理,忍羞低声道: “你……你放开我,我……好生服……服侍你,绝不逃跑。” 男子摇头。 “我喜欢绑着女人干。若不绑着,便硬不起来。”言语之间,火烫烫的硬杵一寸一寸挤了进去,撑开滑嫩湿漉的管壁,长长推送到底。 这是阿挛第一次神智清楚的吞纳了他,仰头“啊”的一声长长呻吟,余音荡人心魄。“你,喜不喜欢我干你?”男子咬着她的耳珠轻声问,一边徐徐退了出来。 阿挛膣内还火辣辣的又痛又美,忽觉空虚难耐,不由得着慌,本能地摇头。 男子哼笑:“不喜欢么?那我不干了。”微微提腰,便要将肉菇拔出。 阿挛挺腰凑近,这才意识到他问了什么,羞得差点晕厥,但心底又不希望那条滚热的怒龙脱体离去,细声道:“喜……喜欢……啊!”男子熊腰一沉,又插得她满满的。 面对这从未有过的美丽尤物,他拼着虚耗殆尽强打精神,正打算埋头苦干,忽听她轻喘不止,张着香喷喷的小嘴颤抖吐息,娇羞的问:“那你……喜不喜欢我?” 他支起上身盯着她,她羞得别过头去,涨着红潮的雪靥美绝尘寰,难画难描。 男子的眼神像狼。即使在狼群里,有这种眼神的,也必定是头疯狼。 可惜阿挛并未看见。 “喜欢。”男子说着,又趴下身去,怒龙“唧”的一声挤出一股清泉。 阿挛失声娇唤,身体和心同感羞喜,勉强咬牙抑住呻吟,喘息着问:“那你……放了他们好不好?我……啊、啊……我一……一辈子……唔唔,啊啊……一辈子、一辈子……服、服侍你……啊啊啊啊啊啊--!”原来男子奋力狂抽,阿挛颤抖着拱起腰,转眼又到了紧要关头。 他突然停下动作,徐徐退出大半。 阿挛颓然脱力,雪臀“啪!”落在台上,带着浆水的击肉声格外淫靡。 “我要见血,才能硬得久长。” 阿挛轻扭柳腰,仿佛身体正抗议着突如其来的空虚,过了好一会儿才会过意来,颤声道:“你……要违反约定?” 男子冷笑:“我答应你什么来?早就说好了的,一个女人换一个男人;是你自己说一人换全部,我可没说好。” 阿挛急得涌泪:“可……可你说喜欢我的……” “我是喜欢啊!”男子道:“要不,早让那帮混蛋奸了你。我做人家的首脑,总不能自个儿吃独食,难以服众,你把山里女人的藏身处供出来,让我有个交代,我担保没人敢动你一根手指头--除了我以外。”一挺下身,龙杵又排闼而入。 阿挛心底冷了半截,身体的快感也随之消减大半,硬杵刮肉的锐利痛感清清楚楚的,却不及心来得痛。 “我不知道她们在哪儿。”她摇摇头,神色却很坚决: “就算知道了也不说。我给了你两次,用……用嘴也来了一次,你要遵守诺言,放走三个人。” 男子看着她,神情喜怒难辨。 “那也还有四十几个人。你让我干足四十九次,便让我放走这四十九个人--你是这意思?” 阿挛心中悲凉,却还存了一丝妄想,盼望这名夺走自己红丸的男子能想起她的好处,有些许怜惜之心;闭目转头,泪水滑落面颊。 忽听不远处一人嘶喊道:“阿……阿挛!我们……死不足惜,你别……别让这帮贼子糟蹋自己。”阿挛无法抬头,闻声细辨,却是邻家的六旬老人樊叔。又听俩青年汉子骂不绝口,一阵拳脚呻吟,才渐渐平息。 男子冷笑着,突然捏住她绵软的双乳,用力插入!阿挛哀叫一声,本不想示弱,无奈娇躯敏感至极,又似对疼痛有所反应,男子狂风暴雨般恣意侵凌,动作、力道比原先更加粗鲁残虐;她被捣得喊叫不出,全身绷得死紧,睁眼张大嘴巴,口涎汨汨流出。 未几,男子大吼一声,拔出来射在她布满红色捏痕的酥胸上,杵茎上带着鲜红血丝,尚在流动,射出来的却是极稀薄的透明浆水,还不及滴在乳上的汗水多。 “这……这一个,当是我送的!” 他面色发白,咽着唾沫勉强调匀喘息,手一挥:“放……放了五个!”众恶少嘻嘻哈哈,松开了五名村民。 忽有一名恶少大笑:“公子爷,您瞧这个!”架起五人之一,只见那青壮汉子双膝染血、两颊凹陷,几已不成人形,但裆间却高高昂起,模样十分突兀。 男人气喘吁吁,咬着一抹狠笑,低头睨着阿挛:“你舍身救人,他们倒是看得爽快!这等样人,你还要救?”阿挛脸色惨白,只是闭目流泪。 男子轻声道:“你再怎么美丽,被我干过之后,其他男人都当你是残花败柳了,个个只想干,却不会有人敬你爱你。你村里那些姨婆婶娘,会一辈子在你背后,说你是被男人玩烂的婊子,暗里妒忌男人们忘不了你的身体,想尽办法将你赶出这个地方。” 阿挛闭口不语,但心里明白他说的是真的。 从小到大,美貌带给她的,总是坏多于好。昔日尚且如此,何况失贞? “犯不着为了这些贱民,伤了我对你的喜爱。”他柔声对她说:“那些女人放你孤身一人来受苦,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把藏身处供出来,与你亲厚的,我通通饶过不杀。” 那就是要杀尽其他人的意思了,阿挛想。 这么狠、这么疯、这么嗜血的男儿,偏偏是我的郎君呢!占了我的身子的、又苍白得惹人疼的郎君……眼看村中男人的性命是保不住了,最起码要保住女人的。阿挛含泪一笑,凄然摇头。 男子端详她许久,什么话也不说。只听一阵惨呼此起彼落,不多时台前响起啪踏啪踏的脚步声,一名恶少兴奋地回报:“公子爷,都放啦!一人切成了七段,一股脑全都放溪流去,水上一片红哪!真是好看。” 男子皱眉道:“五马分尸也才六块,哪来的七段?” 恶少们大笑:“个个那话儿都硬得棍似,顺手又切下一段。” 阿挛差点晕死过去,男子低头看她,轻轻抚摸她泪湿的面颊,柔声问:“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女人,在哪里?” 阿挛哀求似的望着他,咬唇不说一句话。溪畔的竹庐、可爱的小女儿、夜里羞人的缠绵……美丽的图画“锵!”一声在她心里碎去,就像碎于夕阳的漫天云彩一样,只剩下小小的一片叫做痴望。 男子点了点头。 “因为我太喜欢你了,所以我不会杀你,而且打算按照你的意思,遵守我们的约定。四十九个人,换你四十九次;扣掉我要了的五次,再四十四次就好。”他跃下木台,穿好裤子,回头一招手: “来!你们十一个混蛋,一人四次,一次不许多,一次也不许少。” 恶少们面面相觑,谁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一动也不敢动。 “动作快啊!”男子笑着,亲切招呼:“太阳下山以前,咱们还得放人呢!四十四人一齐“放”进水里,看能不能把石溪堵起来!” ◇ ◇ ◇ “那些恶少欢呼起来,轮流上前侵犯我阿姊,又动手打她。” 药儿若无其事的说着,伸手往盒底一捞。 “咦?糕没啦。这时候来点茶也挺不错。” 众人听得惨然,偌大的灵官殿里,居然没有一个人说话。谈剑笏半途就听不下去了,本想开口问个清楚,忽又转念:“这娃儿看似幼小,说话又非是童稚之言,面对满座江湖人,犹能神色自若,侃侃而谈,背后绝不简单。且听他说下去。” 任宜紫道:“你阿姊惨遭凌辱,你还不上前去拼命?小小年纪,忒没血性!” 药儿见没人奉茶续点,有些意兴阑珊,懒得与她斗口,抓了根干草随口咬着,冷笑:“我若是上前拼命,今日说故事给你听的,只怕是一分七截的无头鬼。你摸我下边,看有腿不?” 女子多怕鬼怪,任宜紫悚然一惊,强笑道:“你……你别胡说!有这么爱吃糕的鬼么?后来呢,后来怎样了?” 药儿续道:“我躲在草丛里,听他们淫辱我阿姊,后来也懒得轮流了,一次四五个人齐上。闲着的便“一次”、“两次”大声报数儿,报了多少,便解下几个男人带到溪边去,然后提着刀空手回来。 “我边看边哭,哭得累了,居然在草丛里睡着,也不知过了多久,醒过来时,广场已空荡荡的没半个人,连我阿姊也没了踪影。我想起他们多在溪边杀人,赶紧摸黑过去,果然那伙无良的聚在溪畔,一人说:“公子爷!我瞧她没气了,要不剖来瞧一瞧,里头是不是也同外边一般美?”那杀千刀的贼首道:“瞧什么?扔溪里去!”两人分捉阿挛的手脚,将她扔进了石溪。 “石溪的水特别冰冷,白日里若遇阴天,连男子都不易下水,何况阿挛给剥得赤条条的?我见她白白的身子在溪石上撞了几翻,就这么滚入水中,忍不住大声尖叫起来。 “恶人们听见了,忙不迭的追过来,我只记得贼首大叫:“别让那雏儿跑了!”我沿着溪往下跑,想追上阿挛,但水流太急、夜里又黑,不多时就看不见了。我不想再逃,坐在溪边大哭,三、四名恶徒追过来,将我团团围住。 “我本以为死定啦,这时突然来了个身穿白衣的贵公子,打着灯笼,背上负着一个很大的双轴画卷。他一出手,把四名恶徒通通都打得爬不起来,冷冷的说:“我一路溯溪,循着漂流的尸块而来,这些都是你们杀的?”恶徒们哼哼唧唧,其中一人还在撂狠:“你……你是什么人?知……知不知道我们的来历?” “那白衣贵公子冷冷的说:“我只知道,干下这等伤天害理的事,你们都得是死人。”说着从画轴里抽出一支明晃晃的长剑,一人卸下了一条腿,说:“流到天亮时若还没死,我再带你们上官府回话。”恶徒们惨叫不休,在地上打滚。” 众人听得大快,连剑冢的院生们都叫起好来。 忽听一声冷哼:“婆妈!这等下三滥,杀便杀了,还见什么官?” 声音不大,却震得众人浑身一颤,居然是琴魔魏无音。 谈剑笏好生尴尬,轻咳两声,小心翼翼道:“魏老师,江湖好汉想得到官府,总是好的。正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药儿又道:“我瞧那贵公子本事很大,赶紧求他救阿挛。他揽着我踏溪追下,风飕飕的像飞一样,我什么都看不见。不久他大叫:“在那里了!”把我放下,随手抓起两段流木往溪里一扔,突然飞了起来,就这么踏着流木飞到溪中一捞,抓起一团白白的物事,又踩着溪中的大石回到岸边。” 众人心想:“药儿若未夸大,这人的轻功当真俊得紧。” 任宜紫道:“这“顾影横塘,浮木点水”的轻功我也会,没什么了不起的。”以她的年纪,轻功能有这等造诣,堪称出类拔萃,只是这种时候这般夸口,任谁听了都觉得不妥。 药儿的表情甚是冷淡,只说:“是么?那你挺厉害的。” 任宜紫自讨没趣,哼的一笑,索性连“后来呢”也不问了。 药儿自顾自的说:“他将捞上来的物事横在膝上,是个很白身段很好的女子,但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布满瘀痕,嘴角破碎,到处都是零星伤口,我认不出是谁。她的身子很美很白,这么美的身子一定是阿挛,可我认不得她的脸了。他们把她弄得……弄得我都认不出来啦! “那贵公子说:“她没气了,全身没有一点温度。真对不住,我救不回她。”我一摸她的手果然很冰,就大哭了起来,把阿挛救人的事说了。那公子听了之后,站起来说:“放心罢!我虽然救不了她,却可以替她报仇。” “他一路追过去,将恶人们一一打倒,连那贼首都不是他的对手,三两下就被他打飞了刀剑,咬牙道:“你是什么人?干什么管老子的闲事?”那贵公子说:“不平之事,人皆可管!你是仗了谁的势头,竟敢屠人村落,烧杀奸淫!”贼首说:“我打出娘胎就这么干,没人管过我!你又是什么人,有种报上名儿来!” “那贵公子冷笑:“我行不改名,坐不更姓,打龙庭山九蟠口来,人称丹青一笔沐云色!你又是哪个王八蛋老子生的下三滥,有种报上门庭,我送你的人头回山时,顺便打你的混账老子、混蛋师傅一百大板!”” 庙外雷声一响,电光映亮了众人错愕的脸。 更令人讶异的还在后头。 药儿提声道:“那贼首哼了一声,大笑道:“我道是什么来历,原来是指剑奇宫的一尾小蛇!对不住,你可杀不了我;本少爷的老子,正是大名鼎鼎的观海天门副掌教,人称“剑府登临”的鹿别驾便是!”” ◇ ◇ ◇ 现场群情哗然,观海天门的道士们更如沸水炸锅,人人眦目欲裂。 一名相貌端正、长鬓飘逸的青年道人越众而出,袍袖一振,戟指怒道: “兀那小儿!谁教你来含血喷人!”铿锵一声,长剑出鞘。 按药儿的说法,那无恶不作、奸淫阿挛的贼首,便是软榻上包满绷带、被“不堪闻剑”砍得半死不活的幸存者鹿晏清,也就是观海天门副掌教鹿别驾的义子;而被控杀人的凶手沐云色,倒成见义勇为的翩翩游侠了!教一干天门弟子如何忍受? 鹿别驾的亲传弟子苏彦升率先拔剑,铿铿铿的一阵连绵脆响,左右三名“晏”字辈的少壮派道士心念一同,三柄长剑齐声并出;四人分作两路,首尾相连,目标直指药儿! 谈剑笏本想挺身主持秩序,见状也不禁动了真怒,暴喝:“事实未明,赶着灭口么?”回身虚劈一掌,也不甚快疾,更是毫无准头可言,便似远远对着三道人挥了一下,转头又“呼”的一掌拍向苏彦升。 总算苏彦升知所节制,没敢伤了朝廷的五品大员,扑击间硬生生顿住身形,剑刃一收臂后,改以剑鞘横扫,势如软鞭,用的却是掌法。 谈剑笏认出是观海天门的“蛇黄掌”,这路手法是软功中的硬门,在接敌的瞬息间化柔为刚、改曲为直,就像蛇化为蛇黄(即褐铁矿的结晶,又名“蛇含石”,可入药。古人认为蛇黄是蛇冬眠藏于石中所化)一样,至为刁钻。 他不闪不避,应变毫无花巧,握住剑鞘一送,简单乏味。 苏彦升见他乖乖上当,潜劲寸发,谁知剑鞘竟纹丝不动,震不开又推不动,暗自心惊:“这中原蛮子好大劲儿!”顺势一抽,倒纵入阵,剑鞘回胸施礼,陪着笑脸:“谈大人言重了!我等不过是……”余光所及突然一怔,再也说不下去。 原来剑鞘中段一截,已被捏得扭曲变形,铜件熔开、木鞘爆裂,仿佛被扔进打铁洪炉似的。 苏彦升是鹿别驾的得意弟子,刀剑技艺在天门刀脉之中排得上前三甲,人称“通犀剑”,所佩之剑就叫“通犀”,乃是鹿别驾年轻时惯用的名器,不惟剑质精纯,剑鞘也以上等的铁梨木制成,就算真扔进火里,一时三刻也烧不裂,岂料在一照面间便毁于谈剑笏之手。 苏彦升骇异之余,忽见三名师弟踉跄退回,东倒西歪、如饮醇酒,面色红得像要滴出血来。身后,其师鹿别驾慢条斯理说:“晏超、晏平、晏达,你三人速速坐下,运功将躁气导出,不可留滞于任督二脉。”三人依言盘膝,五心朝天,片刻头顶竟冒出氤氲白烟,面色逐渐恢复正常。 苏彦升知道师父极好面子,这一下折了先手,再试图做任何补救,只是徒使颜面扫地而已,剑尖指地,朝谈剑笏躬身一揖:“多谢谈大人指教。”从容退回鹿别驾身边,将裸剑收于臂后,神情姿态颇为大度。 鹿别驾不动声色,半瞇起湿润深邃的漆黑眼瞳,心底暗叹:“清儿若有升儿的一半,何至于弄到今天这步田地!”起身稽首道:“多谢谈大人手下留情。这一路“熔兵手”连铁梨铜鞘都能毁去,中人而不伤,足见大人眷念之意。” 众人一听,均感诧异:“原来谈大人竟是西北赤鼎派的好手。人说“三鼎”在西北疆界争夺“火工第一”的名头,由来已有数百年,武功与技艺均是驰名天下,不知与东海三大铸号比起来,是谁的锻冶之术堪称至高?” 谈剑笏素来低调,知其来历的人不多,一被叫破,顿时也有些不自在,拱手道:“鹿真人,下官没别的意思。在场诸位都想查明真相,若然信得过谈某,请交给我来处置。” 鹿别驾笑道:“这是自然。只不过这个小奶娃子,却做不得证人。”提气朝殿外大喝:“既然来了,何妨现身一见?沐、四、侠!” 驴车上的佝偻老人一跃而下,直起腰来,忽然变成一名高大瘦削的青年人;随手揭去蓑笠,露出一张剑眉星目、鼻梁挺直的俊脸来。他虽然一身褴褛,满面胡渣,微微凹陷的面颊颇为憔悴,仍堪称是“玉树临风”,仪表气质,无一不是龙章凤姿。 指剑奇宫素有不成文的规矩,选徒非美男子不取。沐云色乃是奇宫新一代的佼佼者,近年在东海道闯出偌大名头,容貌之出色,仍使得一干水月弟子为之摒息,一个个看得出神,还有人羞红了粉脸,心跳莫名加速。 观海天门一方,倒是个个咬牙切齿,恨不得扑上去刮骨吃肉,将他生啖殆尽。只是谈剑笏方才露了一招“熔兵手”,小道士们自问武功比不上苏彦升,前事殷殷,余威犹在,一时间也不敢造次。 沐云色走进庙里,药儿一把扑进他怀中,沐云色抚摸药儿的头顶,亲昵道:“辛苦啦!剩下的事,就交给我罢。” 药儿摇头:“给阿挛报仇,一点也不苦。” 沐云色宽慰一笑:“好孩子!”眼中不无慨叹。 他走到谈剑笏面前,抱拳道:“谈大人久见。”虽然一身破烂灰袍,但他身形颀长、顾盼生姿,自从走进灵官殿,一举一动都是众人目光所聚,说不出的好看。 谈剑笏已算是高壮,仍足足矮了他半个头,宁定沉着的目光却丝毫不让,缓缓抱拳:“沐四侠久见!当日在龙庭山的桃林树海一晤,不觉已过六年,你倒是比我还高了。” 思及往事,沐云色露齿一笑,活像个淘气的大男孩。 “在下听从谈大人的建议,请流影城的匠人将画轴藏剑的刃部研去了一分,果然出剑更加迅捷。”他抓抓脑袋,笑意微赧:“可惜那对轴剑在妖刀冢已然遗失,看来也没什么机会取回了。下回再重打一对,还望大人不吝指点。” “好说。” 谈剑笏并不打算在此叙旧。对沐云色的好印象,不会影响他对真相的执着。 “沐四侠,你失踪的这一旬里,贵宫几乎与观海天门动起刀兵,坏了百年来四门不战的盟情和议,东海道人心惶惶,影响不可谓之不深。今日,你须得与众人一个交代。” 沐云色点了点头。 “谈大人,在向武林同道交代之前,在下想先向一个人交代。” “沐四侠请便。” 沐云色走到角落里,扑通一声双膝着地,俯首道:“师父!弟子做了件错事,恳请师父原谅。”众人皆想:“果然他是杀人凶手!”水月停轩的女弟子们闻言心碎,有的兀自不信:“一定……一定是那姓鹿的不好,沐四侠才会杀他!一定是这样,一定是这样的!” 魏无音“嘿”的一声,神情疏冷,仰头只看屋顶。 “是为私欲,还是为了旁的?” “不为私欲,乃是为了拯救无辜,徒儿万不得已,才出手伤了那人。”沐云色低头道。 “我若在场,有没有别的法子?会不会出手?” “依徒儿猜想,师父多半要出手的。” “婆妈!” 沐云色一愣,猛然抬头,却见魏无音扭头望着殿外,一径冷笑。 “既不为私欲,又万不得已,你需要谁人原谅?” 沐云色听懂他的意思,眼眶微红,全身发抖,点头道:“徒儿明白了,多谢师父教诲。”重重磕了三个响头。魏无音神色冷漠,看也不看他一眼,一挥袍袖:“不必了。从小到大,你有没做过一件事让我蒙羞的?” 沐云色心神激动,低着头颤声道:“没……没有。” 魏无音冷笑:“那日后呢?你有打算鬼鬼祟祟做人么?” “弟……弟子不敢。” “那便是了。”魏无音连连挥手,像赶苍蝇蚊子似的,满脸的不耐烦,转头抱臂闭眼,倚着琴匣假寐,随口撂下几句:“男儿大丈夫,该承担的就去承担,不要婆婆妈妈!若是有人冤枉了你……嘿嘿,再来找师父不迟。” 沐云色精神大振,霍然起身;回头时,已是自信宁定,风采照人。他大步而回,疏朗一笑,冲谈剑笏抱拳道:“谈大人,我今天一来,是为了投案。观海天门的鹿晏清,的确是我所伤。” 谈剑笏皱眉道:“沐四侠,确实是你以贵门的“不堪闻剑”,伤了鹿晏清么?” 沐云色点头。 谈剑笏却大摇其头。“这我就不明白了,简直是毫无道理。” “不堪闻剑”乃是指剑奇宫的绝学,号称不解之招,施招者以无匹的气劲凝血断流,一旦中招,那是非死不可,却未必当场便死。所谓“谁家悲泣不堪闻”,身中此招之人,还能若无其事回家交代遗言,亲人妻女却知是无药可救,哭泣不止,令人闻之断肠,故称“不堪闻剑”。 奇宫的武学以“无剑”为最高境界,主张超越形式,以心御剑;心之所向,则天地万物皆可为剑,无须拘泥剑形。这部“不堪闻剑”最能代表无剑的精神,因此不落文字,完全依靠师父口传、个人领会,即使是一师所传,每个人使出来的路数也绝不相同。 以此杀人,简直就跟在尸体上签名没两样。 “况且依药儿之言,鹿晏清武功远不如你,对付他根本用不着“不堪闻剑”。” 谈剑笏皱眉道:“非用“不堪闻剑”不可,应当只有两种情况:对方武功远胜过你,以此不解之招,让对方心生忌惮,此其一;其二,就是必定要致对方于死地。你显然是为了第二个理由。” 沐云色满脸佩服,点头道:“谈大人好生厉害,我的确非杀他不可。” 观海天门一方听他直承行凶,群情汹涌,忍不住鼓噪起来。 谈剑笏大声制止,又摇头:“这也不对。” 任宜紫柳眉一挑,抢白道:“哪里不对?” 谈剑笏陷于长考,反复推敲之间,竟全不理会。 许缁衣接口道:“奇宫的绝学“不堪闻剑”虽是必死之招,却有轻重之别。鹿公子身上的这一剑,伤口深可见骨,显然沐四侠不希望他慢慢死去,反而想立即取命,并且确认他一定会死,才如此刚猛地运使“不堪闻剑”。不知我说的,是也不是?” 沐云色见过许缁衣几回,只是罕有机会开口交谈,心想:“久闻水月代掌门是位精细人物,闻名果不如见面。是了,便以她的美貌,也值得一见。” 他风流倜傥惯了,过去身边从不缺名门美女陪伴,在东海的青楼场子里更是粉头状元,声名极佳,忍不住用审美的角度细细打量,微微一笑:“代掌门所言,分毫不差,在下佩服。” “但这就不对了。”许缁衣温柔一笑,垂目道: “沐四侠用尽全力发出一击,不但求对方必死,还希望他速死,明显是做垂死挣扎;这一下若未得手,只怕死的就是你了。如此凶险,怎能是武功远逊于你的鹿晏清所能造成?” 谈剑笏抬起头来,目光灼灼,想的显然也是同一个疑点。 鹿别驾笑了起来,湿润的双眸紧盯着他,慢条斯理的剔着指甲。 “沐四侠,你也别忙着找借口啦!我给你一个现成的。”他假意想了一想,击掌道:“是啦!就说……就说你给天外飞来的一把妖刀附了身,人事不知,这才下了重手,对付我那可怜的晏清孩儿。沐四侠,贫道说的是也不是?” “不是。” 沐云色摇了摇头,竟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声里有着说不出的苦涩。 “被妖刀附身的,是你那坏事做尽的好儿子!我不是妖刀的对手,迫不得已,才以“不堪闻剑”赌上一赌,看看能否逃出生天!” 此言一出,天门阵营内无不哗然。 苏彦升怒目戟指,大喝:“好贼子,竟敢妄语邪佞,妖言惑众!” 沐云色冷哼一声,昂首拂袖:“鹿晏清什么德性,你们最清楚!奸淫烧杀,总不会是头一回罢?屠村既是真,妖刀附体又怎会是假?”呼喝不休的道士们一怔,登时气馁,只剩下寥寥几人兀自嘟囔,其余多半铁青着一张长脸,硬生生咽下无数污言。 四大剑门乃是东海道名门正派的翘楚,昔日为对抗东海邪派第一大势力“薮源魔宗”,四派捐弃成见、结成同盟,百余年来留下无数轰轰烈烈的事迹,堪称佳话。 观海天门忝为东海道教正宗,拥有号令玄门百观的位阶实力,掌教“披羽神剑”鹤着衣更是声望卓著的敦厚长者,论武功、论德行,均不在埋皇剑冢的“千里仗剑”萧谏纸之下,地位极高。 任谁也想不到观海门下,竟出了鹿晏清这等子弟,瞧一干同门的反应,这厮显然还是累犯,素行之恶,众师兄弟都不意外。 谈剑笏蹙起两道浓密的卧蚕眉,暗忖:“待此间纷争告一段落,须得向台丞禀报此事。鹿晏清所犯,天理不容!查若属实,拼着得罪观海天门,也要给青苎村民一个交代。”轻咳两声,肃然道:“沐四侠,你的证词干系极大,还请细说分明。” “是。”沐云色从容道:“那一夜,我见这孩子的姊姊死状凄惨,不由得动了真怒,于是沿途出手,一路杀回村里去。犯事的贼人打不过我,都让我卸下一条左腿,倒地哭号不休。” 天门受害的十二人里,除鹿晏清之外,其余十一人的确都被砍去左腿,这点与案发事实相符。苏彦升冷笑不止,提声叫道:“男儿大丈夫,敢做不敢当!既然承认出手伤人,怎地却不敢认杀人罪?” 沐云色睨他一眼,神色傲然。 “我杀的我就认,不是我杀的自然不认!奇宫门下,没有隐恶藏污的鼠辈!如何不是男儿大丈夫?”天门道士眦目欲裂,纷纷按剑:“你骂谁是鼠辈?”沐云色仰头打个哈哈,俊目一凛:“哪个纳垢藏污,便是鼠辈!你们敢说,青苎村血案不是鹿晏清干的?” 寒风入殿,刮得青幔猎猎作响。潇潇雨声之中,天门弟子一片默然,人人咬牙低头,垂肩松开了剑柄。 忽听一声长笑,软榻上的鹿别驾缓缓抬头,瞇着湿润的黑瞳轻剔指甲,口吻极是随意。“沐四侠这台戏,做得也未免太过啦。敝门十二位弟子,十一死一重伤,能在这里侃侃而谈的,唯沐四侠而已;其中诸多谜团仍是云山雾罩,难以廓清,说了等于没说。” 他一指身后躺着的鹿晏清,淡然道:“沐四侠说我这晏清孩儿被妖刀附身,又说你倾力使出一招“不堪闻剑”,仍是不敌,怎地你好好的像个没事人儿,我家的孩儿却只剩下半口气?要说凶手,也总是最后还能站着说话的人……要多像一些。你说是罢,沐四侠?” 沐云色摇了摇头,微露苦笑。 “莫说是你,这件事连我自己,也觉得匪夷所思。” 当夜,沐云色义愤填膺,打倒十一名天门俗家弟子,在溪边与鹿晏清遭遇,风风火火地含怒出手。 “风云四奇”是指剑奇宫近年来最受瞩目的新秀,沐云色虽然居末,修为却远胜过同龄,在东境足以跻身一流高手;反观鹿晏清一夜虚耗,体力所剩无几,又被攻了个措手不及,一身本领仅余三两成。两人照面仅只一合,鹿晏清双手腕脉被刺,刀剑脱手,错愕之际,转身便逃。 奇宫于轻功上有独到之秘,天门远远不及,按说鹿晏清根本逃不了。沐云色略一提气,两个起落间便追上了他;正要拿住背心,忽听身后一声“哎哟”,竟是药儿。 他返身跃回,只见黑夜里药儿伏在两块溪石之间,双手握住左脚踝,痛苦地颤抖着。“怎么啦?”他一把将药儿抱起。药儿抖着抽气:“脚……脚疼……给什么……打……打了一下……”脸色发白,再也说不出话来。 沐云色小心捋起药儿的裤管,白皙纤细的足踝内侧肿起一枚鸽蛋大小的瘀块,方位奇诡,不像是绊到了什么东西,倒像被飞蝗石一类的暗器打伤。便只这么一耽搁,鹿晏清已逃进一处石峡,峡外两块巨石形如门扇,周遭青竹摇曳,似掩着一块石碑模样的物事。 鹿晏清是观海天门副掌教的义子,身份非比寻常,天门与奇宫素来有隙,若不能拿他个人赃俱获,今夜之事绝难善了--沐云色明白事情的严重性,微一思忖,将药儿轻轻放在石间,从怀里拿出奇宫秘制的火号“升龙焰”,朝天引燃。 “轰”的一声,烟火冲上天际,化成一道青绿色的龙形长焰,布满鳞甲的龙身晃动不休,宛若活物,居然久久不散。 药儿看得目瞪口呆,差点忘了疼痛。 不消片刻,远处“咻!”一声窜起红焰,另一条亮灿灿的烟火红龙张牙舞爪,冉冉升空。双龙隔着黑夜里奔流的石溪怒涛遥遥呼应,犹如水中升起的龙王。 “别怕!”沐云色凑近药儿耳畔,柔声说:“乖乖待在这儿别动,那条红龙会保护药儿,谁也不让伤害。”吐息喷入药儿的耳蜗,吹得几络发丝飘起,药儿似是十分怕痒,缩着脖子胀红脸,一径点头。 沐云色安排妥当,三步并两步奔至石峡前,见青竹丛间的确竖着一块石碑。那碑通体黑黝黝的无一丝光亮,碑上歪歪扭扭刻着两排字,似是以利器仓促划成,阴刻的痕迹里露出一点一点的细碎亮片,仿佛嵌着研细的珠贝粉末,被寒月水光一映,字迹居然看得十分清楚。 “生魂勿近,金铁禁行,妖邪苏生,血染天地!” 这十六字写得鬼气森森,沐云色一摸背后之剑,颇有些犹豫:“这到底是什么地方?怎会有“金铁禁行”这样的规条?”仔细一瞧,旁边密密麻麻刻着小字:“人力有穷,难敌异物,唯以一身血肉,拼葬于斯!苍天怜见,莫令重生。唐十七绝笔。”入石深刻,可见留字者膂力之强。 他熟知武林各派掌故,却想不起“唐十七”是哪位前辈高人,顿觉心宽:“无知乡人,原有许多迷信禁忌,怕只是故弄玄虚!”一拍轴剑,飞身而入。 峡内空间狭窄,犹如一只颈部收拢的口袋,既无通路,也没有可供攀上两侧山岩的坡道阶梯,简直就像是一处无顶盖的小山洞。 峡底一片削平岩壁,堆满大小石块,隆起如小丘一般。壁上刻着“妖刀冢”三个大字,笔画生硬、因陋就简,毫无“人力有穷,难敌异物”那种阴森迫力,入石也不及峡外的黑石碑深刻,显是出自乡人手笔。石峡的内径仅有十丈,完全是条死路。 鹿晏清误入绝地,颓然坐倒在荒冢前,仰头大笑,笑得两眼泪滚,状若疯狂。 “妖刀冢?妖刀冢?妖他妈的什么冢!坑死老子了……坑死老子了!”将冢上堆石一块块扫落,口中喃喃道:“刀呢……刀呢?他妈的,给老子一把刀啊!” 沐云色缓缓拔出轴剑,冷冷看着,忽觉这人既可怜又可笑。 “你虐杀青苎村人时,可曾想过他们的绝望?”拖剑前行,轻声道: “鹿晏清!你伏法罢。再有来世,你做畜牲好过人。” 鹿晏清猛然抬头,睁着布满血丝的双眼,尖牙间溅出白沫:“你……想杀我?你敢杀我!老子还有绝招未出,不公平啊!老子……老子跟你拼了!”双手连挥,疯狂朝沐云色扔掷石块。 天门十八脉中,确有“暗青”一门,一手长剑、一手暗器,原是东海一绝。可惜鹿晏清师承刀门一脉,连袖箭、甩镖、飞蝗石等也没见过几回,出手杂乱无章,效果自是有限。 沐云色于飞石间拖剑行来,犹如信步闲庭,眨眼来到鹿晏清身前。鹿晏清命悬一线,随手抓住一根硬物,想也不想便抽出一搠;沐云色轴剑挥落,一分为二,匡啷一声残枝坠地,居然是根碗口粗的枯竹。 鹿晏清反手乱抓,只觉壁上松动,泥尘土灰簌簌而落,接连抽出几根大竹。 那竹似乎经过油浸处理,异常坚韧,沐云色砍到第四根时,剑刃“嗡”的一声卡进竹身。鹿晏清顺势一绞一扭,竹身的柔劲陡地转成刚劲,就像绞紧的牛皮索忽然放松一样,劲力反弹而回。 这一下刚柔互易,沐云色猝不及防,虎口如遭电殛,暗自心惊:“好厉害的蛇黄掌,果然名不虚传!” 刁钻的蛇黄掌劲透脉而入,沐云色真力一滞,半边身子如瓶水箕豆,被晃得气血翻涌。总算他应变快绝,立时松脱剑柄,反手抽出另一柄轴中剑,径搠向鹿晏清的咽喉,稳稳占住先手;谁知鹿晏清不闪不避,目光邪厉,咧嘴一笑,抬脚将一枚拳头大小的石块踢了出去! 两人目光交错,沐云色忽然醒悟:“不好!”头也不回,点足倒纵。 任他轻功再好,毕竟快不过一块踢飞的石头;千钧一发之际,沐云色挥剑往后一拦,“铿!”一声剑身被砸成了两截,恰将石块磕飞出去。石峡入口露出药儿茫然的小脸,浑不知已从鬼门关前踅了一圈回来。 对面。荒冢之前,鹿晏清随手拔出卡在竹节里的画轴薄剑,一舔嘴唇,赤红的双眼透出兽一般的残忍笑意。 沐云色将药儿拉到身后,望着手中断剑,轻叹了口气。 “来凑什么热闹?刀剑无眼,很危险哪。” “这里……关了妖怪的,不能带铁器刀子进来。”药儿突然明白方才那枚飞石原是冲着自己而来,惊魂未定,白着小脸颤声道:“我们赶快离开,让妖……让妖怪收拾他。” 沐云色摇头苦笑。 “世间哪有什么妖怪?若论心黑,那厮便是丧尽天良的大妖怪。药儿快走,不然我一分心,说不定便要输。”药儿嚅嗫几句,似是下了什么决心,抿起小嘴一咬牙,跛着脚跑了出去。 另一厢,鹿晏清扛剑上肩,意态张狂,几脚踢开冢上乱石,赫见一具骸骨瘫坐在峭壁前,全身被七八根油黄枯竹贯穿--方才他硬抽出来抵挡沐云色的,正是洞穿尸骸的巨大竹枪。那尸烂得面目难辨,肢体被黄竹叉架得支离扭曲,除了头颅,只能看出一只右手垂在身畔,枯掌中握着一柄斑剥锈红的单刀。 鹿晏清一脚踹断尸骸的右臂骨,从飘扬的骨灰漫尘中拾起单刀,狞笑道:“沐云色,你瞧瞧,连天都帮我!我才失了一对刀剑,老天爷又巴巴的送来了一对。我若要你的命,你说老天爷给是不给?” 沐云色一扔断剑,拍拍手中灰尘,从容笑道:“奇宫门下,周身是剑!便是双手空空,一样能杀你。” “这等场面话,你留着同阎王说罢。”鹿晏清敛起狞笑,含胸松臂,刀剑在胸前一交,顿时像变了个人似的,身如停渊气如云,连声音都凝沉起来,兽一般的赤目微微瞇起:“四脚蛇,你可识得老子的起手?” 沐云色暗自纳罕,忽然想起师父说过的一段轶事,不由一凛,面上却装得镇定,淡然道:“莫非是“七言绝式”?” 鹿晏清摒气不答,通体放空,益发如渊上蒸云,既沉又轻,张狂疯癫的模样逐渐褪去,居然有几分出神入定之感。他撮唇吸纳,周身气流似乎为之一滞,狭小的空间内风息声止,仿佛一切都凝在这即将出手的前一刻;气势之强,简直判若两人。 沐云色被压得喘不过气来,不禁骇然:“这就是……观海天门独步天下的“七言绝式”么?” 观海天门的总坛位于真鹄山东皋岭,数百年前原是东海百观的联盟,武功各异、百兵皆行,犹如一盘散沙。直到一名自称“秦篝散侯”的游方道人出现,对众人说:“联盟无主,故而生怨。众人奉我为主,将盟会合成一大派,自当无争。”各观长老大怒:“你有什么本事,敢说这种话来?” 秦篝散侯笑而不答,撮唇长啸,啸声震动山谷,真鹄山中鸟兽群奔、云波浪涌,历时一刻方绝。百观众人被撼得体酥神涣,尽皆拜服。 有人问:“百观各有艺业,所练兵器五花八门,如何成一大派?”秦篝散侯大笑道:“以剑混一!”出示奇书《洪洞经》上下两卷,经中录有道法、内功心诀,以及一部“灵谷剑谱”,俱是罕世绝学。 秦篝散侯将秘籍传抄百观,毫不藏私,无论使刀使枪,还是用掌、用暗器的,均以洪洞经与灵谷剑贯通,遂将东海百观合为十八宗脉,创立“观海天门”;“观海”二字,即是“百观如海,同汇于一”之意。后来,秦篝散侯于东皋岭坐化,享年八十有六,毕生未曾束发出家,无人知其来历,门人追谥道号为“太昊真仙云来子”,尊为天门祖师。 天门十八脉的武功包罗万有,遍及十八般武艺,每一宗脉练到最后,皆有一式千锤百炼而得之精华,以七字为名,故称“七言绝式”。 当日魏无音说起这段掌故时,沐云色忍不住问:“七言绝式?是一路武功么?” 魏无音摇头。 ““七言绝式”,顾名思义,就只有一式而已。” “观海天门那群牛鼻子的武功驳杂不纯,一径追求精妙套路,以繁复为美,合渣滓与金子于一炉同冶,原是庸才的脑袋。但这七言绝式去芜存菁,堪称天下间招式的极致,化极繁为极简,实不简单。” “师尊……也曾对过七言绝式么?”四奇行三的莫殊色又问。 “我运气不坏,居然对过两次。”魏无音淡然一笑: “天门刀脉的七言绝式,名唤“泠泠犀焰照澄泓”,乃合《通犀剑》、《游犀刀》两部武功而成,刀剑各有一百零八式,算是牛鼻子手里稍能见人的玩意,并不好斗。两百一十六式刀剑的大威力、大杀着,全都合到了一式里,你们说呢?” --两百多招的套路,如何浓缩成一式? --实战中尚有无数变化,又怎能以一式穷尽? 魏无音的四名亲传弟子面面相觑,一时都不知该说什么。沐云色的个性最是佻脱飞扬,大着胆子问:“师尊两度遭遇,却不知胜负如何?” “一次全赢,一次全输。”魏无音哈哈大笑,摆了摆手,遂不再言。 而鹿晏清身上的奇妙变化并未稍止。 他闭目垂头,似乎毫不设防,沐云色才动了抢攻的念头,却发现他的姿势攻守浑成,竟无可乘之机;转念又想携药儿退出峡口,那股强大的压迫感已盖上心头,连稍退一步也不可得,想着想着,豆大的汗珠涔涔滑落,一时无措。 (这是攻心……还是无隙?天下间……竟然有这等姿态!) 鹿晏清却不忙着出手,竟似睡着一般,隐隐透着一股暴雨将至的深沉。 沐云色动弹不得,料不到这浮夸败德的浪荡子手里,还有“泠泠犀焰照澄泓”这等惊世之招!像这样的巨大压迫,过去只有在面对大师兄的“云水三合”时、周身被无形琴音包围的恐怖感差可比拟--沐云色也算是精通音律了,试图从悠扬的琴声里找出破绽,岂料却越陷越深,最终被无边无际的空茫所吞噬…… “大……大师兄!”犹记得琴音一撤,他当场瘫软了半截,抹着汗可怜兮兮地摇头:“您的无形剑阵,还……还是这般厉害!小弟……小弟望尘莫及。” “是境界,孟采。是境界。”大师兄唤着他的字,淡淡然说道:“境界之剑,不能以招式破之,须得突破境界,方能取胜。自我手按琴弦的那刻起,你已然输了;其后,不过徒然挣扎而已。” --境界之剑,不能以招式破之。 --一次全赢,一次全输。 师父与师兄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沐云色灵光一闪,顿时醒觉:“原来如此!”运起十成内力,却非是发出“不堪闻剑”,而是提气大喝: “鹿晏清!” 鹿晏清尚未完功,闻声一震,空茫的眼神倏地凝聚起来;回神的一瞬,完美的体势突然漏洞百出,无处不可出手。心知被破,鹿晏清一咬牙,刀剑齐施:“看招!泠泠犀焰照澄泓!”双刃化作千影,犹如惊鸟出林,一挥之间,无数条的耀眼刃光飕飕飙至! 沐云色并起双指,无视于剑网刀风,《通天剑指》中的一招“指天誓日”应手而出,潇洒自若的身影自千影万华间穿出,重重戳在鹿晏清右胸“天池穴”上。 天池穴属手厥阴心包络经,气血行于右臂,剑劲一入,鹿晏清的右手软软垂下,兀自不休,单刀横里挥来,斩向沐云色的颈侧。“死到临头,还想逞凶!”沐云色不觉生怒,振臂一格,抬脚将他踹飞出去! ◇ ◇ ◇ 灵官殿外大雨不停,殿内却静悄悄的,谁也不敢说话。 沐云色口才便给,即是淡淡说来,众人仍像亲临现场一般,目睹了天门刀脉的七言绝式“泠泠犀焰照澄泓”,重历对敌破招、反败为胜的种种惊险处,稍年轻的一辈连大气都没敢喘上一口,掌心湿透,额间冷汗攀滑。 “破得好。”半晌,魏无音才点了点头,仍是正眼不瞟,轻描淡写的说: “只是还轮不到你翘起尾巴,得意自满。那姓鹿的小子修为不到,真正的高手施展开来,要入空明之境不过是一眨眼的工夫,要是换了鹿别驾这等角色,你当场便血溅五步。这点,你还要向你大师兄多多请教。” 他平日极少夸人,这已是莫大的肯定。沐云色喜不自胜,垂手低头道:“弟子理会得。下回遭遇,绝不依凭侥幸。” 天门众人听得刺耳,一名肥壮的青年道士曹彦达怒不可遏,脱口骂道:“放屁!七言绝式乃我刀门紫星观的绝学,历来只有观主学得。”一指身后苏彦升:“……连我二师兄这等人才,观主都还未能传授,十七师弟年纪轻轻,怎能使得……”忽然明白过来,脸都吓白了,再也说不下去。 沐云色微微一笑。 “我以为七言绝式是人人可学,如本门绝技“不堪闻剑”一般,不想却是紫星观鹿氏的家学。” 曹彦达瞠目结舌,背后的苏彦升微一咬牙,面色极不好看。 却听鹿别驾悠然道:“沐四侠东拉西扯,却始终与妖刀无关,凡事往我那晏清孩儿头上一推,倒是轻松自在。魏老师,我以为贵宫的“不堪闻剑”乃是气剑合一的绝技,不想却是斗转星移、借力打力的法门。”天门众弟子一阵哄笑,卖力化解尴尬。 谈剑笏也不禁质疑:“沐四侠,鹿晏清既已被你打倒,又怎会有后头的事端?” 沐云色道:“我一时动气,踹得鹿晏清那厮倒飞出去,一口鲜血呕在刀剑上。那柄破单刀一沾到血,突然发生异变,冒出一蓬碧磷磷的青光来,斑锈的刀身被青光笼罩,像……像是突然活转过来似的。”药儿紧紧抓着他的衣角,身子不停发颤,自入殿以来,从未如此惊慌失措。 沐云色还记得那天刀上的异光。在他的记忆里,这是少数还残留着的最后片段之一……一阵针刺般的疼痛爬上了太阳穴,他机伶伶地倒抽了一口凉气,当日的情境又浮上心头。 ◇ ◇ ◇ 那时,鹿晏清一口鲜血呕在单刀之上,谜样的青光从刀锷处蔓延开来,一路爬上刀尖,整柄刀散发出雾缭也似的迷离青芒,既妖且艳。 鹿晏清貌似中邪,忽将单刀搭上画轴薄剑,青光就像活物一般,由刀身渡上了剑刃;要不多时,薄刃剑通体青芒吞吐,磷磷铄铄,单刀上的青光却逐渐褪去,仿佛被吸干了生命的泉源,又回复成一柄锈蚀欲穿的破烂单刀。 他翻起白眼,全身一阵颤,歪着头扔去了单刀,僵硬地举起青漾漾的薄刃轴剑,摇摇晃晃走了过来。黑夜里,妖异青芒映亮了他惨白的面孔,鹿晏清双眼高高吊着,几乎看不见一丝黑瞳,脸部肌肉有着微妙的扭曲感,像是被蜡凝住了似的,一点都不像活物。 “弄什么玄虚?”沐云色强自镇摄,大喝:“鹿晏清,受死吧!”双指点出,仍是一记劲力宏大的“指天誓日”。 而诡异的事便在此时发生。 他肩膀一动,鹿晏清便退了一小步,方位、步幅无不妙到巅毫,两人肢体未接,“指天誓日”几已落空。沐云色变招极快,改刺为削,径取其喉,乃是《通天剑指》中的另一杀着“凿空指鹿”。 谁知他指势稍变、招未成形,鹿晏清又往左退了一步,沐云色知有蹊跷,不禁骇异:“难不成他会读心术?”作势变招,双指轻飘飘一晃,袍底忽然飞出一脚,反足勾向鹿晏清的背心! 这一下招变刁极,身法是《通天剑指》里的一式“射鱼指天”,反足勾背的路数却出自另一门以腿使剑的奇招《虎履剑》,就算奇宫门人猝然遭遇,也断难以提防。他贴着鹿晏清回身落踵,脚跟挟着呼啸劲风扫至,岂料还是勾了个空;一回头鹿晏清已不在原处,距离脚刀边缘仅只一步。 沐云色心底冰凉,正欲抽退,才一晃眼,鹿晏清又低着头逼到胸前来。 “好……好快!” 两人贴面而立,沐云色仓促间双手不停,肘、指齐施,“望风希指”、“指瑕造隙”、“指水盟松”三招连环发动,尽显《通天剑指》黏缠之精,却连鹿晏清一片衣角都没沾到,每一稍动都让他提前避过,进退有如鬼魅。 自此沐云色无心恋战,谁知却无法罢手;他一指落空,正想跃开,鹿晏清左手两指点来,用的居然也是“射鱼指天”,招式似是而非,方位拿捏却分毫不差,宛若沐云色亲炙。 《通天剑指》是奇宫少数讲究招式的武功,门下多作拳脚拆解之用,沐云色平日与师兄弟们练惯了,不假思索还以一式“十目所视”,鹿晏清肘指连逼,又递了一招“望风希指”。 两人无声拆应,一条左臂与一条右臂眨眼间换过十余招,沐云色几乎以为在和另一个自己对打,鹿晏清出手跟他一样快,不管招式是否全对,一律都是后发先至。一轮交手下来,沐云色只能苦苦防守,若非对方只用一只手、用的还是他极为熟悉的武功,早已败下阵来。 他打得胆寒,手脚越来越跟不上,一招“偻指可数”接了个空,眼看鹿晏清朝自己胸口“膻中穴”抓落,避无可避,不由闭目:“我命休矣!”双手垂落等死。千钧一发之际,鹿晏清一凝,指尖就停在膻中穴前分许,再也不动。 沐云色暗叫侥幸,也不使什么招数了,整个人向前撞去,搂着头着地一滚,背心“嘶”的一声被抓去一幅长布,热辣辣地一阵激痛,趁隙逃出了妖刀冢。 他没命的向前奔逃,回见鹿晏清像僵尸一样拖剑追来,歪歪倒倒不甚快捷,约略放下了心;心神稍复,忍不住犯疑:“鹿晏清怎可能会使《通天剑指》,又怎能以这路武功,打得我毫无还手的余地?还有那刀上的异光……莫非,那把真是药儿说的什么妖怪?” 忽听背后一声凄厉尖叫,他赶紧停步,回头大叫:“药儿!” 药儿小小的身影缩在峡口的石碑旁,手里似乎抱着什么物事,拖着青芒薄剑的鹿晏清一步一步向药儿逼近,被青光映绿的雪白瘦脸宛若妖魔鬼怪。 沐云色再无选择,施展轻功奔至鹿晏清身后,抄起一枚溪石掷了过去。 “喂!要打架,也得找个合适的对手。”他手里握着第二枚坚石,一见鹿晏清慢吞吞地回头,又扬手掷了过去,正中鹿晏清的额头。鹿晏清脖子一歪,一道暗红色的血渍淌过眉眼,自下巴点滴坠地,他却恍然不觉,低吼着向沐云色踅了过来。 “得了妖刀,却变成怪物了么?” 沐云色自知拳脚不敌,遥遥对药儿大喊:“找到机会就逃!我三师兄人在左近,遇着他就安全啦!”药儿拼命摇头,风里却听不清说了些什么。两人的性命都寄托在自己身上,沐云色提运起十成功力,双掌一合,极招应手而出-- 肩膀才一动,鹿晏清后发先至,同时并掌击出。 但“不堪闻剑”不讲招式,以极阴内劲凝血断流,模仿动作毫无意义。沐云色的双掌无声无息印上他的胸膛,轰得他全身一顿一缩,连人带剑倒飞出去,凌空划过一道近三丈的大弧,落地时喀勒几声,似是摔断了几根骨头,腰腿扭曲成极不自然的角度。 沐云色力尽倒地,勉强调匀气息,手脚并用地爬到药儿身边。 “怎么,没受伤吧?”他自己都还气喘吁吁的,却忙不迭问。 药儿颤着摇头。仔细一瞧,原来手里抱着鹿晏清那柄鲨鳍鬼头刀。 “给……给你,打坏人用的。” 沐云色笑着抚摸药儿的发顶,正要开口,笑容突然凝住。 溪畔乱石堆间,鹿晏清拄着碧磷磷的画轴薄剑,巍颤颤的站了起来。 被宏大气劲劈开的两片前襟迎风猎猎,露出比手掌还宽的乌青瘀痕,由右肩斜向左胁,令人怵目惊心。沐云色掌心湿凉,一瞬之间,忽然觉得有些茫然,回头不知该如何是好。 直到药儿把那柄鲨鳍鬼头刀塞到他手里。 (能保护药儿的,只剩下我了……) 他勉强提运真气,慢慢站了起来。僵尸般的鹿晏清一步步走了过来,缓缓举起青芒缭绕的妖剑;残留在沐云色记忆里的最后一幕,是他高高吊起的诡秘白瞳,还有如扯线傀儡一般僵硬、提剑如举刀的怪异动作-- “后来呢?”任宜紫追问。 “后来的事,我就不记得了。”沐云色苦笑,全场为之一愕。 角落里始终抱臂假寐的琴魔魏无音,不知何时已坐起身来,随手轻叩窗棂,若有所思,灰蒙蒙的目光望向雨中,仿佛与倾天而来的幽翳溶成一体。远方密林中,无数飞鸟冒雨惊起,慌乱的翅翼扑击声湮没在凄风苦雨之间,除了他以外,殿中谁也没留心,林间的骚动似正缓移而来…… 谈剑笏一皱蚕眉,瞇起了细长的凤眼。 “沐四侠这话,是什么意思?” “鹿晏清持剑杀了过来,我以鲨鳍鬼头刀一挡,登时失去意识;醒过来时,已是三天之后的事。”沐云色道:“其间所发生的种种,都是事后药儿向我转述的,当时我毫无所觉。” 以他的功力,断无可能被一击震晕。谈剑笏沉吟道:“莫非你中了毒,又或是什么其他的迷魂药物?” 沐云色摇头。 “奇宫门下,多涉医卜、奇门、音律、机关等杂学,在下还算是略通医药,无论是昏迷前后,都未察觉有人暗中施药的迹象。根据药儿的转述,以及我反复推敲的结果,可能性只有一个。”他环视四周,微微一停,似是下了极大的决心,缓缓说道: “我被妖刀附了身。” ◇ ◇ ◇ 东海湖阴城断肠湖畔,水月停轩 望着断桥对面、手持巨大石刀的半裸少女,耿照不由得沉默下来。 染红霞手足酸软,已经提不起力气再战,只能软软倚着廊桥雕柱;低头一瞧,桥底下那名巨汉的面孔,不知何时已不再狰狞,空洞的眼瞳终于又是黑多于白,只是随着口鼻中不断溢出的鲜血,视焦逐渐散在虚空中。 “你叫何阿三,是不是?”她俯下桥面断口,扬声叫道。 名唤“何阿三”的巨汉颤抖着仰起脸,小眼珠转了几转,被雨打湿的粗糙皮肤显得灰白。“二……二掌院……”一阵抽搐,终于斜斜垂颈,再无声息。染红霞忽有些鼻酸,看着对岸怪物一般的碧湖,喃喃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看来……像是被附身了似的。”耿照突然开口。 “附身?”染红霞微瞇杏眼,似是十分迷惘。 耿照指着那把巨大的石刀。 “好像拿了那把刀的,就会变成力气很大、一直嚷着“万劫、万劫”的怪物。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看起来似乎就是这样。” “是么?” “我也不知道。”耿照微一沉吟:“但一定有解释的。只是我们不知道罢了。”抬头见断桥对面的碧湖正缓缓后退,心念一动,赶紧转头问:“二掌院,你还能走动么?依我看,此地不宜久留。” 染红霞暗提真气,拄着昆吾剑缓缓起身,微微踉跄些个,旋又站稳。她在水月停轩第九代弟子中号称武魁,代师传艺多年,内力根基极为深厚,又有天生的膂力,便只这么休养半刻,已然恢复行动能力。 “还可以。”她对耿照说:“我们先回岸上去,凉榭那厢已无舟艇,暂无危险。待与我掌门师姊从长计议,再做……”话说到一半,突然愣住。对面的断桥之上,只见一个小小黑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直到显露出一个小小身影,扛着一把巨大的铁链石刀-- 染红霞“呀”的一声轻呼,突然被横抱起来,耿照头也不回,发足向岸上狂奔! “二掌院得罪!事出突然,还请见谅!”染红霞不及责他唐突,就着颈窝向后一瞧,碧湖已奔至断口,一跃而起,石刀往湖间桥基一撑,连人带刀越了过来! 廊桥尽头,黄缨还扶着采蓝慢慢行走,眨眼间耿照已至,只听怀里染红霞急道:“快……快放我下来!你背采蓝逃走!”耿照登时醒悟,连忙将她放下,一把抄起采蓝。采蓝回头一看,失声尖叫,旋又晕死过去。 那把石刀寄生到碧湖身上之后,似乎又撷取了碧湖身轻如燕的优点,一反巨汉行动迟缓的缺点,动作不知快了多少倍,越过断桥后仅仅几个起落,距耿照等已不足十丈。 染红霞指着身后小山头上层层迭迭的建筑,对黄缨叫道:“带采蓝和这位耿兄弟去掌门闭关处避难!沿途遇着其他人,也都一并带去。”黄缨点了点头,转身就跑。耿照却未跟随,只问:“二掌院你呢?” 染红霞微微一笑:“我将她引开,少时便至。”见他不肯舍己离去,心中一动,又道:“我轻功远胜我师妹,要逃不难。有你们在,反而累赘。”耿照这才放了心,负着采蓝去追黄缨。 染红霞存了舍生之念,心中暗祷:“碧湖,你知道师姊一向疼你。你虽被妖邪附了身,愿你良善体贴的心肠莫尽舍去,师姊一定不伤害你。”双手握紧昆吾剑,摆开架势、一力当关,被雨打湿的红衫在风中猎猎飘扬,果不负“万里枫江”的豪气与美名。 小碧湖扛着刀,飞步疾奔而来,染红霞觑准来势,咬牙挥剑迎上,谁知碧湖却一跃而起,倏地越过她的头顶,径往山头的屋舍处奔去!“师……师姊!”黄缨惊慌的语声透雨传至,风中听来倍觉凄厉:“她……她一直追我们!一直……一直在追我们啦!” 染红霞一击失的,差点失去平衡,好不容易稳住身子,却见碧湖一路衔尾,耿照背着采蓝、手挽黄缨,始终离碧湖有丈的距离。倒是沿途有许多躲在屋舍里的女弟子们闻声出来观视,碧湖石刀随意一挥,雨帘间鲜血四溅,不知杀伤多少、又死了几个,庄院里一片娇声哀唤。 染红霞急着大叫:“都进屋去!都进屋去!”忽觉侥幸:“这少年……好俊的脚程!”她见耿照年纪轻轻,料他撑持不久,一咬牙拔下金钗,“飕!”朝碧湖背心射去!还怕下手重了,特地留力五成;谁知碧湖好比背后生眼,身子一让,轻松避过。染红霞接连出手,俱都无功。 碧湖速度不减,倒是黄缨已疲,双方距离更近,惹得她惊叫连连。耿照回见一路三三两两倒着女弟子们,个个死活不知,心想不是办法,对黄缨叫道:“我们不去山头了,到外厅去!” 黄缨吓得魂飞魄散:“你……你疯啦?我不要,我不要!”无奈耿照力气大得惊人,身不由己,被他拖得掉头,贴着一幢屋角转了大弯。碧湖动作虽快,却似乎不会转弯,径直追出十丈余,这才歪歪倒倒转了个方向。 一消一长间,耿照携二姝奔下小丘,与迎面追来的染红霞会合。 “怎不听我的话?”染红霞接过黄缨的小手,扶着她的小蛮腰继续奔跑,语带责备:“若教那……教碧湖追上,这可怎么办才好!”黄缨得她真气一渡,顿时缓过气来,哇哇大叫:“红姊,不是我,是他!” 耿照背着采蓝,与染红霞并肩齐奔,突然开口:“二掌院,那位碧湖姑娘一直追着这两位,若然引至贵派弟子聚集之处,死伤必惨。我们还是逃到外头去好了,先离此地,再找安全之处避难。” 黄缨得二师姊的内力相助,精神大振,又恼他带自己犯险,嘴上不饶:“上哪里去?你家么?”耿照认真想了片刻,居然大点其头:“敝城主上是封爵王侯,流影城内有五千精甲驻扎,城下又离东海道护军府甚近,倒是个避难的好地方。”黄缨哼哼冷笑,一想这人呆得生趣,居然连抬杠也分不出,想着想着忍不住一声噗哧,这回倒是真心笑了出来。 染红霞听他说得有理,暗骂自己胡涂,又想:“这少年根基不恶,不知是谁的门下?于奔行之间犹能开口说话,殊不简单。” 四人来至停客的外厅,耿照随手拉倒桌椅,形成路障,一面径往内进狂奔。染红霞蹙眉道:“你要到哪儿去?”耿照不答,带着她转了几转,来到后进灶房外,赫见一辆篷顶马车停在空地上,车辕套了匹瘦马还未解下,车座上一大片深褐血渍,里外却不见人影。 “你怎么知道这儿有车?”染红霞不禁起疑。 耿照面皮一红,直抓后脑勺:“我在前厅等候时,听见这个方向有马嘶的声音,其实也不确定有没有车,算是运气好蒙中的。”染红霞想起他曾在雨瀑中听见黄缨的尖叫声,犹在自己之前,暗暗纳罕。 四人上了车,染红霞手握缰绳,驾着马车往大门外急驶。 忽听哗啦一声,碧湖砍开前厅七横八竖的桌椅路障,飞身追了上来。染红霞驾驭之术极精,操控车辆左弯右绕,在曲折的内院里如屡平地,便是平望都的羽林骁骑亲来,亦不外如是。 然而那车原是拉炭之用,马匹羸瘦,慢慢拉着炭薪一路晃来差堪可用,竞速却是不能。染红霞自幼在马厩里长成,熟知马性,一眼就看出这匹杂毛老马挨不得鞭子,只得尽力催行,忽听篷里黄缨一迭声惊叫:“红姊!她……她来啦!她追上来啦!” 染红霞被车篷挡住,看不见后头情形,料想碧湖已至,不觉骇然:“就算被妖刀附身,血肉之躯自有局限,武功根基更是无法说变就变。碧湖武艺平平,那石刀怕没有百斤重,怎能有这样的轻功造诣?”情急之下,不自觉抽了两鞭,檀口中“驾、驾”出声。 那羸马一吃痛,竟不放蹄,腿筋一软,篷车几乎翻覆,速度不增反减! 染红霞稳住车缰,急忙回头:“都没事罢……”轰的一响,无数细碎木片刮面而来!黄缨惊叫着拥住采蓝,缩头拼命往车前挤。染红霞定睛一瞧,后半截篷车早已空空如也,官道上拖开无数狼籍破片,半塌的遮篷碎布迎风乱飘,宛如叫化子的百结鹑衣。 就在方才的一瞬间,碧湖抢入两丈范围内,单手提起石刀一挥,半辆篷车便化做齑粉! 那车的后轮轴幅全毁,四轮车只剩前轴两轮,所幸炭车的车板结实,没有立即解体,但残余的部分随路面不住颠簸,分裂只是早晚的事。 情况危急,染红霞尽力稳住车体,见耿照爬上车座,逆风大喊:“快些坐好!这车快撑不住啦,莫要乱动!”耿照大声应答:“距离拉开啦!能不能再快些?”原来车体一分为二,重量大减,速度反而快上许多,间距顿时拉到四丈余。 染红霞摇头:“不成啦!这是匹老马,至多再跑一刻,便要坏腿。” 耿照瞇眼眺望,急道:“二掌院!这是往湖阳的方向,再出得里许,便要入城外镇集啦!” 先前忙不择路,染红霞此刻方警醒过来,一咬银牙:“莫要牵连无辜,我们走小路!人都压向左边!”提缰一振,车辆倏然右转,左半车身翻翘起来,几乎倾覆。 篷车轰然转入官道旁的小径,碧湖转弯不甚灵便,冲出数丈才又回头。 耿照紧抓着车辕,身体被路面颠得一抛一抛,探头回目,只见一点小小身影不断逼近,纤腰如柳、双乳盈盈,两条纤细白皙的裸腿飞快交错,似乎永不知疲累。 曲线柔媚的大小腿,根本没有足以支持这种爆发力的肌肉线条,白得酥滑耀眼,湿透的玉色肚兜掩不住耻丘上的乌黑茸卷,腿间腴润的粉蛤忽隐忽现,绝美中更显邪异。 他看得入神,不禁有些迷惘:世上,真的有妖刀附身么? 一旦被附了身子,还能不能……还能不能再做回人? ◇ ◇ ◇ 东海道湖阳城郊,灵官残殿 众人悚然一惊,天门道士更是纷纷按剑、散了开来,气氛凝如绷弦。 谈剑笏肃然道:“沐四侠,这可不是能开玩笑的事。你的意思是说……你也和鹿晏清一样,被那柄发出青光的单刀所控制,失去了神识?” 沐云色点了点头。“谈大人可还记得妖刀冢外的石刻?“生魂勿近,金铁禁行,妖邪苏生,血染天地。”我从这十六个字里,悟出了妖刀寄体的关键。”谈剑笏一挑蚕眉,微露诧异:“不就是那把刀么?” 沐云色摇头。 “鹿晏清在妖刀冢里已将单刀丢弃。若说刀有异,后来的事又该如何解释?” 谈剑笏抱臂沉吟,久久无语。 “石刻上说:“生魂勿近,金铁禁行。”活人跟兵器,为什么同列为妖刀冢的禁忌?这么一想就很简单了,也就是说:一旦活人手持铁兵,触碰到了某种魔源,就会遭受控制。所以活人与铁兵,两者都不得入冢。”沐云色续道: “埋在冢里的那把破刀,显然就是魔源--或者说,是持刀者以刀接触了魔源,因此人与刀都成了妖物。封印妖刀的唐十七等前辈高人,不敢使用钢铁,只能以竹枪将被控制的持刀者钉死在石壁之上,因为钢刀难以毁弃,只好以乱石土堆掩埋。” “我明白啦。”一旁,许缁衣白璧般的纤长柔荑一合,悠然轻道: “人虽已死,单刀仍是魔源。鹿晏清在施展“泠泠犀焰照澄泓”时,持沐四侠之剑碰触了单刀--活人与铁兵同触魔源,妖刀之魂因而苏醒。沐四侠的意思,是这样罢?” 她语声温柔恬静,自有一股安定人心的力量。满殿不由得沉静下来,人人手离剑柄,开始深思起这其中的关窍。 沐云色微露笑容,向她投以感激的一瞥;定了定神,继续说:“代掌门所言,正是我的推论。因此,当我拿鲨鳍鬼头刀一挡鹿晏清时,也犯了活人加铁兵的禁忌,妖刀之魂便从薄刃剑上渡了过来,附到我身上。” 鹿别驾仰天打了个哈哈,瞇起湿润漆黑的瞳眸,冷冷一笑。 “沐四侠是想说,这所谓的“妖刀”并无实体,而是一缕四处飘寄的幽魂么?” “正是如此。” “一派胡言!”鹿别驾终于坐起,双手撑在膝上,黑瞳中射出恨火: “你杀人逞凶,却为了逃避罪责,编出这等荒谬的谎言!” “他说的是实话。” 众人愕然转头,开口的竟是琴魔魏无音。 鹿别驾冷笑不止:“他是你徒弟,你自然一意包庇了。遍数东海,谁不知你魏某人最最护短?普天之下,只有你说不得这话!” 魏无音冷哼一声,翻起如电怪眼。“三十年前妖刀乱世时,你毛长齐了没?那惨烈的一役折去东海无数菁英,余悸犹在;当今之世,除我与杜妆怜外,谁人堪说“妖刀”二字?”鹿别驾登时语塞,乜着一双温润黑眸,神色十分阴沉。 三十年前,薮源魔宗的余孽放出妖刀,为祸东海。其时,东胜洲全境正陷于群雄割据、英雄逐鹿的混乱,独孤氏尚未完成统一大业,更遑论建立白马王朝,仅仅是盘据东海道的一方势力而已,难以臂助。 于是,东海群英无分正邪,倾力合作,弭平了妖刀之祸。而当日亲身参与讨伐妖刀的英雄们,今时只余魏无音、杜妆怜两位尚在人世间,其余俱已星散,消失在历史的洪流之中。 要说妖刀,的确无人比琴魔魏无音更有资格。 “那柄妖刀,名唤“幽凝”。正如我那劣徒所言,是唯一一柄没有形体的妖刀,杀不死、毁不掉,只能以木石封印起来。”魏无音缓缓说道,眼角的密密皱纹深刻如刀,微瞇的目光投向远方。 “妖刀恐怖之处,在于一旦寄附人身,便是无知村夫、妇人孺子都能摇身一变,成为犀利刁钻的用刀高手;纵使杀掉了持刀之人,也不过是毁掉一具傀儡人偶罢了,只消条件合适,妖刀便能再度附体。你可以杀掉一百个、一千个新的持刀者,但那些都是无辜之人,真正的妖刀却极难消灭。为了毁掉妖刀,可说是牺牲无数。” 大殿里静悄悄的,众人全听傻了,只余满壁焰摇,照出无数森森鬼影。 “鹿晏清在妖刀冢所用的武功,名叫《无相刀境》,手持“幽凝”者皆能使出。这路魔功就像一面镜子,能窥破对头的出手征兆,后发先至,无论是模仿或拆解,俱都维妙维肖。我当年曾经应付过,一听就明白啦。”他叹了一口气,像是在说给自己听,喃喃道: “断没想到,妖刀真会重生。可你们……都不在啦,我也老了。” 沐云色不忍师傅神伤,插口道:“师尊,那位封印妖刀幽凝的唐十七前辈,又是何门何派的高手?怎地弟子全无所闻?” 魏无音淡淡说:“他是当年全湖阴城……不,是全东海道最好的木匠,一点武功也不会,我记得他出发前去对付幽凝刀时,才新婚三月而已,是个话很少、眼很热的青年汉子。我与他喝过一杯酒,毕生难忘。” “木……木匠?” 任宜紫吐了吐红润润的丁香小舌,满面的不可置信。 “幽凝并无形体,附身的条件又极便利,武功高手难以应付。神芝岛戚老岛主、天门的“冲霄一剑”魏王存魏老道、赤炼堂的丁韩两大供奉等,全坏在此妖手里;坦白说,当时直是一筹莫展。 “唐十七自告奋勇,率领湖阴、湖阳两城最顶尖的工匠,设计了一处陷阱对付妖刀幽凝,地点秘而不宣,只有他们知道。唐十七对我说:“一旦功成,那地方将会永远封闭,妖刀纵使再出,也找不到寄体之人;倘若失败,我也要让幽凝妖刀隔世超过二十年,暂止祸端。”后来,唐十七一行并无一人返回,妖刀幽凝也消失无踪,我们才知道唐十七已然成功。” 他仰头望天,双手负后,眼角似有泪光;不知为何,嘴角却泛起一丝笑容。 “三十年来,我一直猜想他们长埋何处,今日终于知道是在青苎村。” 谈剑笏忽道:“沐四侠,你说你被幽凝妖刀附了身,那么后来呢?又是怎么复原的?” 魏无音眼神一利,回头沉声道:“必然是有另一个人手持铁兵,与你的刀相碰,幽凝因而转移,是也不是?”沐云色低声道:“是。” 魏无音眸中放光,微微踏前一步,厉声道:“那妖刀幽凝极是精灵,每一移转,大多是舍旧换新、舍弱就强,不断更换更强的傀儡。鹿晏清被砍得半死不活,它便找上了你;你的身体完好无缺、根柢又好,若要舍弃,定然是出现了武功更强的猎物,是也不是?” 青白电芒一闪,倏忽分许,动地的雷响才轰然炸落。 沐云色“扑通”一声,双膝跪地,流泪道:“徒儿不肖,是我害了三师兄!” 魏无音森然道:“妖刀从你身上,移转到了殊色手里?” 沐云色低声道:“我被妖刀附体之后,失了神智,在荒野密林中徘徊几天。三师兄原本就在附近,当夜我俩曾以“升龙焰”火号联系,想是他后来找到了我,交手之际,又教幽凝妖刀夺走意识。” 鹿晏清及其他十一名天门俗家弟子,第二天就被人发现,抬回了真鹄山紫星观。消息传开,指剑奇宫立即以飞鸽传书,通令其余风云三奇寻回师弟沐云色,三人中却只有莫殊色迟迟未归;按时间算来,正与沐云色之言不谋而合。 “我醒来后大病了几天,多亏药儿日夜照顾,才得痊愈。”他轻抚药儿的头顶,沉声道:“我推想那妖刀并无形体,随活人与铁兵移转,难以正面交锋,只好追循三师兄的踪迹,想抢在灾祸扩大之前加以阻止。那妖刀沿途多伤人畜,留下许多痕迹,我一路跟踪,才找到了这里。” 想到那恐怖的幽凝妖刀便在左近,众人不禁手按剑柄,面色惨白。 突然间,无数黑影“扑啦啦”的自殿前掠过,满天灰羽飘卷,随风漫荡,数不清的飞鸟不惜冒雨,被惊得从林中拍翼窜出,久久不绝,仿佛有什么怪物悄然掩至。 “殊色?” 魏无音猛一回头,赫见殿门外斜斜立着一条人影,脖颈歪斜,手里一柄形似画帚粗柄的宽厚阔剑指地,剑身通体散发青光,遇水不化,宛若妖萤。来人身形颀长,一袭白绸长袍形制华贵,但却弄得肮脏破烂,仿佛自墓里掘出;一头黑发披落额面,衬与僵直呆板的动作,简直就像一具活尸。 至于他何时来到、如何而来,在场居然无一人稍稍留意。 “三师兄!”沐云色失声哀唤,喉音瘖哑,咬牙捏紧了拳头。 电光倏闪,焦雷又至。透过耀眼的青芒,只见殿外分散守卫的二十余名天门道士早已悉数倒地,身首离断、残肢横陈,浓艳艳的鲜血顺着雨水四处蜿蜒,爬满了整片荒圮的青砖地。 呼喝之间,众人纷纷拔剑,魏无音大喝:“通通收起来!今日若要除魔,切莫让幽凝再行移转!”嘶哑的嗓音挟着雄浑无匹的内劲送出,震得殿外雨幕迸散;众人闻声一退,全身气血翻涌,久久不能平复。 魏无音解下背后的乌桐焦尾琴,随手扯去覆布,立与身齐,沉声唤道:“殊色!你能听见我么?” 莫殊色拖着那柄青光缭绕的阔剑“幽凝”,一步一步走进殿里,畸零的姿态犹如坏偶,浑身巍颤颤的抖个不休。 “幽--凝--!幽--凝--!” 他仰头嚎叫,白眼吊得半天高,扭曲的肮脏面孔似乎极为痛苦,以倜傥闻名东海的莫三侠早已不存,行进间青光一闪,两名天门道士猝然断首。另一名小道士拔剑一挡,“铿!”一声金铁交击,长剑沾上些许磷光。 小道士吓得把剑一丢,回头就跑,周围却无人敢稍碰一碰,所到之处人流开散,如见瘟神。 魏无音怒道:“通通滚开,没的碍事!”众人纷纷抢着向后进退去,强如许缁衣、任宜紫、鹿别驾等,也不敢冒险与幽凝相碰;满殿人马,遂无一能敌。 莫殊色的目标似是殿中的那座囚笼,埋皇剑冢的院生们拼死守护,不敢稍退,手无寸铁之下,死伤极为惨重。谈剑笏铁青着一张国字脸,抡起地上的粗木护着院生们撤退,众人奋力拉动囚笼,无奈砖铁沉重,速度极缓,眼看妖刀便要杀至。 魏无音提气又喝:“殊色!你能听得见我么?为师唤你!”莫殊色仍是不应。 魏无音长叹一声,摇头道:“邪正两难存!你若有识,莫要受人摆布!”一拈琴弦,铮的一声,无形剑气飕然飙出! 琴音无形,《无相刀境》不能模仿破解,莫殊色回剑一格,“叮!”一声脆响,“雨漏更残”的无形气劲转向不散,射穿一名天门道士的肩头! 鹿别驾反手擎出长剑,怒道:“老贼,岂敢胡乱伤人!” 魏无音更怒:“莫出金铁!教你的徒子徒孙快快散去,别在这里碍事!”见莫殊色身形欲动,唯恐走脱了妖刀,双手连挥,偌大的焦尾琴蓦地急旋起来,飕飕之声不绝于耳,整座灵官殿里剑气纵横,木屑纷飞。 莫殊色吊眼歪头,动作虽然僵硬,手中阔剑却圆转如意,一一将无形之剑反击开来,成、住、坏、空,层次宛然,每一格挡必中一无辜之人,三方阵营里都有弟子倒地。 不能拔剑御敌,连许缁衣、任宜紫这等高手都有危险,“雨漏更残”的琴音剑气何等凌厉,魏无音以十成功力催发,更是利可断金。谈剑笏慌忙叫道:“魏师傅请留手!我等功力不及,难挡神剑!” 魏无音三十年前曾战过幽凝妖刀。其时“雨漏更残”的绝艺尚未成形,几乎落得身死收场。 三十年来,他苦思破解《无相刀境》及幽凝特性的武功,立誓要创制一门凌空杀敌、毋须相触的绝技,才有“雨漏更残”的诞生。岂料今日再战,仍是奈何不了《无相刀境》的圆通镜映之招。 他一掌将焦尾琴打入青砖两寸余,飞身跃至囚笼旁,一拂袖打塌了小半堵砖墙,浓烈的腐尸臭气飙窜而出,充溢整个空间!这一下变起突然,谈剑笏几欲晕倒,眦目咬牙:“魏师傅!你这是干什么!”可恨莫殊色逼杀得紧,他奋力相敌,仅能坚守,却缓不出手来阻止魏无音。 “事到如今,别无他法!”魏无音沉声道: “世上能与妖刀对击者,唯有妖刀而已!” 谈剑笏听得瞠目结舌。 “世上……除了幽凝以外,还有其他的妖刀?” “魔宗妖刀,共有五把,号称“五毒”!” 魏无音轰隆一掌,又卸下丬块砖墙:“妖刀是至邪之物,没有敌我的意念,彼此间互相吸引、互相残杀,便如蛊毒一般!萧谏纸既说能引来妖刀之物,必是另一柄妖刀!” 谈剑笏运起专破百兵的至阳掌力“熔兵手”,终于迫得莫殊色稍退,乘机跃回笼边。魏无音第三掌劈落,砖墙绷开一角,抬头看他:“谈大人,世上对敌过妖刀的,老夫是唯二之一!你信也好、不信也罢,今日众人生机,俱在此中!” 谈剑笏心中转过无数念头,一咬钢牙,“熔兵手”猛往笼角之交劈落!魏无音同时赞上第四道掌,两人合力一击,这座畸形牢笼终于崩塌! 砖圮铁迸,赫见笼中壁上,斜靠着一条半腐干尸,服色竟是剑冢的院生模样。谈剑笏心念电转,蓦然醒觉:“原来当日在白城山逞凶杀人的那柄妖刀,是被台丞收在这里!”案发时他正出使外地,未曾亲与,故而不知。 那干尸手里握着一柄赤红色的妖异弯刀,刀尖插入壁中,刀锷形状如蝎,螯状的巨大护手上嵌了枚怪眼,眼中圆瞳如血,似是一枚鸽蛋大小的酒红宝石;无论置身何处、从哪个角度望将过来,似都被那只血眼紧盯着不放,洵为活物。 莫殊色忽然狂暴起来,如兽般嘶吼几声,一刀将阻挡的院生们砍倒,飞也似的扑了过来! 魏无音长叹一声,拢手于袖,隔着袖布将那柄赤红弯刀拔了下来,迎风一振,喃喃道: “原来是你啊,妖刀“赤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