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霄儿,我们回去吧。”此间事了,娘亲也不再逗留,转身离开。 “嗯。”我跟随娘亲的脚步,出了赵氏别苑。 这条街巷里的几座院府门前灯笼高挂,再加上依稀的月色,巷弄里人踪全无——应是官府与军伍提前清场所致——行路倒是不妨。 我回头看了眼赵氏别苑那模糊的门匾,忽而想起一件怪事,几步赶上月霭环身的娘亲,问道:“娘亲,方才那屋里空空如也,而昨日隔壁恰好搬运家具,这其中……” 娘亲缓下步子,微微颔首:“霄儿心细如发,娘不妨告诉你,楚阳知县姓赵名宪,字钧恩。” 我心头划过一道惊雷,但兀自有些犹疑:“难道赵知县……也参与其中?” “霄儿猜得不错。”娘亲兰息轻叹,肯定了我的猜测,“军功的审批报送,并非东离卫一家之言便可为准绳,还需当地知县知情盖印,毕竟县尉名义上受知县节制,而赵知县在此回伏击这般卖力,即便他手上没有鲜血,至少也是帮凶同党。” “唉……”我一声长叹,不知该说些什么。 所谓朝廷命官,与那屠杀子民的恶徒沆瀣一气,同流合污,助纣为虐,为虎作伥,有何颜面自称父母青天? 或许当朝宰相之外甥、吏部尚书之爱子威逼利诱,他不得不从,但又如何对得起他诵读过的圣贤书呢?或者说寒窗苦读的举人、进士们到底领悟了几分圣人教诲?还是说这些金榜题名者在走马上任之后就统统抛弃了?亦或者那些经典本身就有瑕疵? 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 …… 从赵钧恩的所作所为中,丝毫不见他有恪守教诲、有领悟经义。 其中的缘由复杂难解,我一时难解,只能作罢。 西直街上以奢侈商铺居多,如宴楼、布庄、首饰店、金石铺等,入夜后均已紧闭门面,街上行人稀稀疏疏,偶有一队披甲士卒沿街巡逻,不过瞧那步伐与散兵游勇无异。 不过他们既未对我们发难,手中也无强劲弓弩这等伤人利器,更何况还有武功盖世的娘亲陪同在旁,我自然无惧。 我们母子如同出来散步的常人,悠然自在地行街过巷,安然无恙地回了拂香苑。 踏上门前台阶时,惊觉头顶暖芒甚是明亮,一抬头才发现,檐下竟是齐齐挂着四盏灯笼。 我霎时明了,这是杨玄感与娘亲约定好的暗号,无怪他提前隐在赵氏别苑,看来娘亲早有准备。 进了庭院,却见石桌上点着一根红烛,在夜色中格外显眼,那位僧衣覆体的老妪正坐在一旁,手掐念珠,口中喃喃诵经。 “嬷嬷深夜在此等待,所为何事?”娘亲款款走近,淡然相问。 老妪停下动作,睁开双目,合十道:“阿弥陀佛,佛子明日便要离去了么?” “嗯。” “杨大人来找贫尼时便有所预料,没想到果真如此。”老妪点头称善,“可惜佛子脱得此地,贫尼却不能。佛子可知此代之事,何时可了结?”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当作如是观。” 娘亲语带机锋,我听得一知半解,老妪却毫无怨言,持礼点头:“善哉善哉。”说罢,略微伛偻的老妪起身离开,口诵经文,回了后院。 这一番交谈,我听得云里雾里,结束得也莫名其妙。 我望向娘亲,但她神色如常,反而说道:“霄儿,沐浴之后好好休息吧。” “是,娘亲。”我点头称是,忽又想起明日要逃离此地,便问道,“明日几时起?” 娘亲淡然一笑:“几时都可,那吕莫槐欲陷害我们畏罪潜逃,不会兵戎相见的。” 我一想也是,且不说他们给我们母子罗织的罪名是杀害平民之后畏罪潜逃,经过了今夜之事,想必他们已知拿不下也留不住娘亲与我,哪怕彼此近在咫尺,他们也会假装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于是我忧虑尽去,放心地前往东厢沐浴,就连包袱都留待明日再收拾。 大风大浪之后得上床榻,我睡得格外安详与舒适,一夜无梦后舒适睁眼,天光敞亮,估计已是辰时了。 待我洗漱之后踏出房门,见到娘亲正坐在石桌旁望着我。 “娘亲。”我快步向娘亲走去,到了近前仙子花容微微嗔怒:“娘随口一说,霄儿真就睡到日上三竿呀?” 我明知娘亲是假意责骂、实则作弄,却也只能挠头道:“孩儿只是听娘亲的话嘛……” “好了,将早食吃了,我们尽早出发。”娘亲点到即止,宠溺一笑,起身从食盒里端出一碗莲子羹。 “是。”我乖乖坐下,用起早食来。 “不过近日为了调查屠村血案,霄儿的武功倒真是荒废许久,待安定后霄儿可不要偷懒。” “嗯嗯。”我一边点头一边用食。 我心中也有些警醒,昨日练武时已发觉自己有些筋骨迟钝了,逆水行舟不进则退,除了娘亲这等臻至化境的绝世高手,其余练武之人都需日夜不辍方可保持状态。 待我吃完早食,简单收拾包袱,我与娘亲便乘上拂香苑的马车启程。 果然不出娘亲所料,内外二城皆无阻碍——内城治安本是严进宽出,若有紧急事务可以严查进出或者封城,但楚阳县中的一干怙恶不悛之人等显然没有此意,说不定还觉得我们母子是烫手山芋,趁早扔出去更加心安。 一路畅通无阻,车驾直出东城门外,我们便与之“各奔东西”城门与官道间尚有一片宽敞的空地,有茶水摊子,有木卖薪,有人扶老携幼,也有马车舆驾等候主人或者顾客。 回头看,偌大城门下几个小兵玩忽职守,进出人流畅通无阻,通报告示也无人注意。 “霄儿,我们去那边看看。”娘亲所指乃是那错落停着的数辆马车,若羽玄魔君有所安排,自然是于准备好车马。 据他所言,乃是一位故人等候?会是谁呢? 我摇摇头,多想无益,见了便知。 跟着娘亲走近一些,有几位车夫也热情地招揽生意,但我皆不熟识,应非羽玄魔君所指之人。 直到见了一辆距离官道不过数十步的马车时,我忽然眼前一亮。 其实车舆形制、外饰走马倒是平常,关键在于那车夫,穿着朴素,壮实黝黑,一眼便知是个庄稼汉子,面带毅色,正倚着车辕闭目养神。 见了此人容貌,我略感意外:“胡大壮?!”听得我唤出名字,胡大壮睁开眼睛,面不改色地寒暄道:“公子又见面了。”他没了前日的咄咄逼人、浑身带刺,而是不卑不亢。 前日还窘迫得只能落草为寇,今日却成了水天教的接头人,世事时移也不致于如此迅速吧? 听他应声称是,我还是有些不敢置信:“你是送我们去扬州的吗?” “不错,公子,仙子,快上来吧。”胡大壮点点头,打开了车帘子,“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娘亲与我先后进了车厢,但我对他这两日间的转变甚为好奇,于是探头问道:“胡……胡大哥,你之前就是水天教的教众吗?” 胡大壮熟练地套上马缰,坐在车前,轻挥长鞭,马匹吃痛嘶叫,迈开四蹄缓步奔跑,拖动车驾。 他将马车驶至官道上才答道:“不是,那会儿是真想上山当土匪。” “那水天教给了你们什么……” “好处是吗?”胡大壮大方接口,“也没有。” “那你为什么愿意入教?” “因为他们告诉了我,为什么这个朝廷不给我们‘好处’。” “啊?”我一愣,瞬间好奇心涌了起来,“为什么?” 胡大壮却没有回答,专心致志驱车赶路。 看来此乃教中机密,我也不再打听,转而问道:“胡大哥,大婶和你的那些……朋友都安顿好了吗?” 胡大壮点头道:“多谢公子关心,我婆娘安顿好了,其他人也有去处。” “那就好。”我也松了一口气,“胡大哥,咱们也算不打不相识了,就别叫我公子了,生分。” 胡大壮微微一顿,倒并没怎么纠结,干脆点头:“好,那我就叫你一声柳兄弟。” “好!”巽风迎面而来,但无碍于我们交谈。 胡大壮朴素而有傲骨,即使穷困潦倒、遭遇悲惨也不曾放弃,从不卑躬屈膝,更没有向贪官污吏低头;之前他为生活所迫、我为情势所逼,二人兵刃相向,不得已而伤之,其实我心中也十分敬佩。 他虽然言语不多,但是心性真诚、坦率大方,只要不涉及教中秘密皆是有问必答,我们二人倒是相谈甚欢。 与他交谈半晌,我得知了他曾在楚阳的一家车行里谋过生计,但掌柜经营不善,又地处边陲,生意稀缺,后来更随着八骏车行将线路发展到楚阳,所属车行便关门大吉了。 没奈何,他又回归种地的老本行——其实他在当车夫时也没有彻底离开过田地——接二连三地遭遇打击后,万事不求人的他走投无路,最终是想到了落草为寇,聚集了一群苦命人便上了山,恰好遇到了黑云寨的人,二者一拍即合,约定了投名状,拿到了唯一像样的武器——锈迹斑斑的破刀。 按黑云寨的指示,他们一群人在外城苦力聚集的地方,推着木车、藏着各式各样的武器,等待,而后便是赵知县家的婢女前来雇佣,顺利进了内城,一边搬家一边等待我们。 不过败逃之后的事情,他并没有透漏。 我们聊了好一会儿,胡大壮才正经道:“柳兄弟,今日你们出城较晚,要去扬州那边要加紧赶路,我得专心一点。” “嗯,好,小弟就不让胡大哥分神了。”其实他选择的时机恰到好处,妥当的话题已经聊完,其余机密以及伤心往事则不便询问,我也就顺水推舟,回了车厢里。 我甫一坐下,便瞧见娘亲笑吟吟地望来,我霎时一愣,挠头暗想,自己和胡大壮聊得太开心,似乎感觉……冷落了娘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