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夜,佐州上三门内,一处僻静府邸角门,一门房贼头贼脑走出来,见四下里无人,忙回去禀报。 “公子,外头无人,野狗都没有!” 被唤作公子的便是高骨,他着一身黑色劲装,面色凝重,听罢舒了口气,但也没完全放松,转身面对了穿戴整齐的虞望。 虞望着一身素衣,头戴素银冠,面露忧虑望着高骨,虞牙同样素衣,跟府中人一同打包衣物,里外奔走,这样一个闷热的夏夜,额上全是细密的汗珠。 “容与……”虞望看看旁边的马车,心中一阵绞痛,他与高骨又要分开了。 高骨也不好受,甚至不敢去看虞望;“别担心,逐国很近,等你们去到那边,不要给我写信,让接待的家主写,信寄给这个地址,”高骨将一纸条递给虞望,那地址在廷尉府附近。 虞望攥着纸条,含泪道;“那……我们什么时候再见?” 高骨并不知,可面对离别,他懂得不该说伤心话;“霜勒人就在程国,下一步就打到尹国……到时候高祯不知会做出什么,你们在逐国歇息一阵,再从逐国进入商国,从商国进入卞国,从卞国走水路去炎国,顺利的话……我们会在那汇合。” 虞望听罢,眼泪扑簌簌掉下来,搂住高骨的腰止不住痛苦,如此辗转漫长的路线,简直比他从霜勒去尹国还要遥远,而且一路上去的地方完全陌生,哪怕有虞牙跟随,有高骨的手下陪伴,也打消不了内心的恐惧。 虞望不知怎么,自从离开雄布勒玛,他的生活便支离破碎,不是禁锢便是分离,无论是跟阿帕还是高骨都如此。 待到可用的东西都塞进马车中,府内一群人都扎着双手喘粗气时,高骨意识到,分别的时间到了。 高骨跟着虞望虞牙一同进入舆中,赤面做马夫,两名高骨的中原手下一左一右骑着马,跟随在马车旁,门房再次往外瞧了瞧,接着一辆简朴的马车趁夜色驶入街道,很快便消失无踪。 马车内,虞望不顾虞牙的眼光,紧紧搂着高骨,埋首在他怀中,恨不能一刻都不分开。 高骨何尝不是这样想,回忆起二人相遇至今,都是聚少离多,只有这三年好些,高骨时不时的要替高祯去监视征战的将领,大部分时间他还是住在佐州,可自打霜勒人来了,尤其是燃羽之神的罪徒开始嚣张,高骨便身不由己,经常外出。 时间久了,高骨觉出其中的不对,他越发的感觉这罪徒异动与虞苏有关,而虞苏也利用其与虞望的关系这一点,偶尔还指示高骨为自己做事,毫不掩饰自己的险恶用心。 逐渐的,高骨也有自己的想法,他敬重高祯,也畏惧高祯,同时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无法反抗他,于是日积月累下来,高骨自然而然生出叛逆之心,他打算逃离,带着虞望一起,如今天下大乱,不再是高祯一家独大,不正是他逃离的机会? “容与……”虞望睁着一双泪眼,无神的望着前方;“等我们在炎国汇合,再去哪呢?” “我们……去巴拉戎,”这是高骨临时想到的地方,他也不知将何去何从,甚至已经做好了诀别的准备。 此话一出,虞牙也随之一愣,微微歪头,想听下去。 “我去过那里,”虞望听到熟悉的地名,来了精神,他抬起头,含着泪微笑;“那里是个大集市,中原人霜勒人都有,每个人都在那做生意,相处融洽,我们离开霜勒前,就在那里将家畜全部卖掉。” “我们就去那里,我是希楼人,你有一半霜勒人的血缘,我们都不属于中原,在那定能住下去,”高骨搂着虞望,他在黑暗的舆中直了眼睛,不小心就发起了梦;“我的钱,够咱们在巴拉戎买下一个铺面,我会戏法,还懂些铸剑,或许做些别的买卖也好,不求大富大贵,只求平安喜乐,” 虞望在他梦呓似的话语中平静下来,原本的绝望被期望所替代,巴拉戎他去过,多繁华,比常州热闹,比佐州有人情,还有香料和氆氇,各种面孔的人,各种不同的话语,每一日的太阳都是新的,是他向往的地方。 “我虽是异目人,却从小在中原长大,到巴拉戎未必生活的惯,到时候我就要听你的了,”高骨露出一个笑,是他身为乐府令,身为高祯走狗所不该有的。 “我们什么时候能见面?什么时候能去?”虞望止住了眼泪,心中充满向往;“等我们去了巴拉戎,就能永远在一起了!” “能,”高骨向他保证;“你们先去炎国等我,我或许走陆路找你们。” 虞望还想说什么,马车却是一停,他随之梦醒,恐惧感袭上全身。 帘幕被人从外撩开,是赤面;“主子,到城门口了。” 高骨面色一沉,紧紧搂了下虞望,直着眼睛亲在他发顶,然后毫不留恋一般,松开他独自走出去。 虞望呆呆地望着还在飘荡的帘幕,听见高骨在外面与人低低的交谈,声音严肃冷漠,全然没有刚才的温柔。 高骨怀揣金锞子,提前打点好了那些守兵,此时将金钱交给他们便可放行。 舆 内,虞望紧攥着衣袖忍着泪,等高骨进来,然而高骨没等到,马车先动了,他知道是过城门,想着出去了,高骨还能回来,至少能再送一程,谁知马车越跑越快,高骨再未出现在,他们终究是连再见也没来得及说。 虞望再也忍不住,趴在舆内嚎啕痛哭,虞牙端坐在一旁,冷冷的看着眼前的一切,心里痛苦,也嫉妒。 他早就感受过离别,无奈之下接受了现实,如今看虞望,觉得他只不过是经历一遍自己所经历的事情而已,却能如此率真的哭出声,能得到所爱之人的安慰与帮助,他一直被爱着,甚至有恃无恐,反观自己,却早已习惯了麻木。 “阿抗……”虞望哭着抱住虞牙的胳膊,抽噎道;“为什么……为什么都不说一声珍重……就这么突然的走了,为什么啊……” 虞牙被缠的有些为难,又不好不安慰;“他……是怕你太痛苦吧。” “可是……为什么不能一起走……我可以等他一起的……”虞望哭的一抽一抽,他简单的大脑想不通这些。 “你还看不出吗……如果他此时平白无故走了,那高祯必不会放过他,我们谁都活不下来,而且阿帕的责任越来越重,任务也到了最后关键时刻,稍有闪失就满盘皆输,你我就会变成累赘,此时不走,更待何时?”虞牙冷静的道出其中缘由;“我们之命途,不过时他人棋盘上的兵卒,任人摆布罢了。” “阿帕也会死吗……”虞望抬起头,他哭的满脸涨红,却明艳如秋海棠,楚楚惹人怜。 “那看阿帕如何想的,”虞牙淡淡道,他顿了顿,又说;“到了逐国,你按照高骨的安排走,我……要离开一阵,稍后会在港口与你会合。” “什么?”虞望难以置信,吓得手脚冰凉;“你去哪……你不要丢下我!” “我没说要丢下你,我……有事情,”虞牙目光闪烁。 虞望紧紧盯着他;“是……郢伯吗?你要去见郢伯奚豹?” 虞牙被戳穿了心事,当即有些气急败坏,他很克制的一叹气,眼神望向别处;“既然往后永远不见,我也不怕与他道个别。” 说到道别,虞望的眼泪又下来了,哭的虞牙心中烦躁。 “别哭了!到了炎国还能再见,现在有什么可哭的!” 虞望痛苦的摇摇头;“阿抗……你不知,我总觉得……这一次离别,以后就再难见面了……” “快住嘴吧!”虞牙瞥他一眼,他本来对与奚豹见面有所期待,如今听了这句再难见面,忽然也感伤起来。 虞牙烦躁的坐在舆中,双手抱着膝盖,虞望的哭声如猫叫,他已经在努力忍受,断断续续的声音发闷,听的虞牙也悲从中来,想到他与奚豹曾经的离别,眼眶也有些许湿润。 此时,远在程国的奚豹,稳坐在军营中,正畅快的吃着西瓜,与他同行的阵国将军铁青着脸注视着他,然而奚豹不为所动,吃的酣畅淋漓,吃完瓜,那将军本以为奚豹终于要说正事了,谁知他的副将又拿来一坛蜜饯,他又开始吃。 那将军终于等不住了,将手上一口未动的西瓜放在一旁;“君上……” 奚豹没理他,自顾自的吃着。 将军忍不住又叫了声;“君上!” 奚豹吐出一颗杏核,倨傲的看向将军,这算是有所反应了。 将军整张脸垮下来,忍下这口气;“君上打算退到何时?为何不进攻!” “霜勒人来势汹涌,况且程国一直对高祯不满,我将城攻下来又如何?依旧改变不了他们对高祯的蔑视,尤其是如今罪徒当道,即便攻下来,还要防止他们造反,何苦?” “谬论!”将军忍无可忍;“你身为一国之君,君上对你寄予厚望,你却如此消极应战,将君上的命令置若罔闻!” “他高祯是君上,我奚豹也是,为何我要听他的?就因为他承认我郢伯的身份?你当我乐意当这傀儡?”奚豹大剌剌的说,此大帐之中,除了眼前的将军,没几个阵国人,其余都是他带来的郢人。 “你……你怎敢如此大放厥词!” “是你他娘的敢在孤面前大放厥词!?”奚豹将手中瓷碗掷在地上,摔成碎片。 他话音一落,屋中郢人纷纷拔刀,那将军冷汗顿时下来,不得已向其行礼。 “孤说过数次,”此时奚豹拿出自己君上的威风来;“谭、程两国,不似其他国,谭国面积最大,生性彪悍不畏强暴,不是强攻可取的,而程国时代是陈姓掌权,与犀天子关系亲厚,早就对高祯霸占庙堂不满,斥他离间陈姓骨肉,而高祯占领程国,又没将程国的陈家人杀绝,此乃后患无穷,程国自然是阳奉阴违!这样的两处地方……”奚豹接过草纸擦擦手,冷笑道;“高祯永远占不下来,如今他还要我郢兵当先锋军,便知其心中想明镜一般,孤可不是傻子。” 将军听他这一顿陈词,一时没了话,口服心不服,他仍觉得奚豹多年不上战场,是生疏了,又或者他与霜勒人之间有些不能明说的交易,早有传闻,奚豹在成为郢伯之前,有个枕边人 是霜勒人,兴许这人就在共主的队伍当中。 奚豹料想到他不服气,只一抬下巴,让副将又将西瓜递到他手边,那将军略作迟疑,接了过来,心不甘情不愿的小口吃起来。 奚豹歪着身子坐在食案后面,看着他吃,心里知道这高祯的狗腿能安生一阵子。 他如此拖着不打,除了刚才所说之外,还有别的原由,高骨曾答应让他与虞牙见上一面,待到见面后,他自然会着手进攻,但在此之前,他不想让高祯这么容易的使唤自己,怎么也要让他吃点苦头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