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伍行了五六日,一路上跟之前那商队一样,不断充裕壮大,不止货物多了,押送的中原人也多了。 蝉予因着身上有伤,能一直坐在拖车中,偶尔还会有人上前查看,看他是否死了,算是待遇极佳的俘虏,其他人被束着双手,推推搡搡的排队走,蝉予一开始看着这些人,心中升起疑惑,这些俘虏无一例外,从衣着上看均是达官显贵,男女老少都有,却没有一个兵将。 蝉予不明白,他们要这些人做什么,要自己做什么?去挖矿? 蝉予也想过在夜里逃,可玉蝉被霜勒人拿着,他不肯舍下它自己走。 那玉蝉,就在那个高壮个子,梳着脏兮兮索头发的霜勒人手里,被人唤作纳刺哈。 纳刺哈骑着马在队伍中来回奔跑,无论是俘虏还是其他霜勒人,都被他数落过,那飞扬跋扈的样子,蝉予猜测他是个头目,甚至可能是什么共主的儿子,还是避其锋芒的好…… 终于到第七日,蝉予所在的队伍到达了一处城镇, 这城镇风貌,与蝉予往昔所见大不同,房屋顶圆,生土木材搭建,外墙均以灰泥赤陶装饰,小窗厚墙,从窗口望进去,只觉黑洞洞,仿佛为了弥补建筑上的单调,每个霜勒人从头到脚色彩纷繁。他们穿着薄袄样的衣裳,领口袖口图案丰富,腰上或是肩膀上缠着艳丽氆氇,无论男女都是披发,发中扎着各式样的辫子,辫子里编有彩绳,有钱些的则是用料上更加华贵,甚至有中原的丝绸,脖子上胳膊上挂满各种玉琢金镂,比蝉予所见的常州巨贾还要夸张,与那些骑在马上冲阵的霜勒战士大不相同。 蝉予所在车队便在这繁华城镇中穿街而过,引来不少霜勒人驻足。 有些年轻的霜勒人大声叫嚷,举着拳头挥舞,也有人扔来石头土块,那车队头目也不阻拦,笑呵呵的慢慢走过,他志得意满的模样引来不少霜勒女子追捧,上前摸他的马鞍送他水果。 在围观的人之中,蝉予也见到了几张中原人脸孔,他们穿着与霜勒人相仿的服饰,与其他看热闹的霜勒人不同,他们统一的神色麻木,目光黯淡,既不关心车队中的同胞来自何处,也不关心他们去往哪里。 车队在此城镇稍作歇息,顺便带蝉予看了当地医官。 巧的是,医官是个中原人男子,六旬上下,左眼下有黥面,是霜勒语,他看到蝉予并不稀奇,只熟练用霜勒语和押送蝉予来的光头霜勒人攀谈,语气自然轻松,甚至还笑了几声。 蝉予看那光头霜勒人去院里吃水,他赶紧问这中原医官;“这是哪……” 中原医官看他一眼,不急不缓用正宗中原话回答;“洛马。” “他们……为什么……带我来这……”蝉予又问。 中原医官看看他,反问;“大师是怎么被他们抓住的?” 蝉予看看自己身上的僧袍;“我……想去炎国,路上……遇、遇到盗匪,盗匪又被……杀光……我就辗转来到这……” 中原医官笑笑;“小老看大师身上多处刀伤,出家人怎么还杀生?” 蝉予叹口气,自己身世坎坷,说都不知从何说起,便闭了嘴。 这中原医官显然见多识广,见他不说,便不做追问。 “大师……不是一般人啊,”中原医官给蝉予的刀伤换药。 “何以见得……”蝉予咬牙忍痛。 “小老在这洛马住了二十载,见了不少被掳来的中原人,来小老这里疗伤的,无一不肯求小老解救,大师倒是头一个不提此事的人,所以呀……大师不是一般人,”中原医官说完,在蝉予身上敷上一层药膏;“大师可是……被追杀至此的……?” 蝉予吸口气,看着院内晒太阳的光头霜勒人,他吃完水,将剩下的水浇到头上清洗。 “依小老看……大师也不是真和尚,”中原医官一语道破。 “是他们让……你打探我……身份?”蝉予回头看他。 “大师莫要害怕,人老了,便想着法子找人说话……大师不知,小老……曾是炎国人,世代在庙堂之上有一席之地,只是那炎侯被大司马篡位后,小老家便被那新炎侯斩尽杀绝,”说到这,中原医官脸上的笑黯淡下来,叹口气;“小老全家上下几百口人……死的死,充军的充军,小老也在逃命途中与家人失散,误打误撞来到洛马,想着什么时候还能回中原去,谁知这一住……便是二十载。” 蝉予回头看他;“那篡位……大司马……叫什么?” “记不清了,叫杨炎……杨炎……什么来着……瞧我这记性。” “杨炎成顷……?”蝉予猜测。 “不是,杨炎成顷是他儿子,哎……想不起来了,终究是二十年前的事。” “为何要……追杀先生?” “哎,小老先父亲炎侯一派,可最终炎侯被大司马所杀,自然要对我们这样的人斩尽杀绝,不知大师是不是炎国人,现在杨炎氏……可还是炎侯?” “我……不算是炎国人,杨炎氏……”蝉予眼前闪过杨炎幼清的脸 ;“现在……炎国内的炎侯,不姓杨炎。” “哦……真是风水轮流转,”中原医官摇头笑笑;“那大师是哪里人?听你口音……很陌生啊。” 蝉予垂下眼脸,回忆起自己住过的那些地方,却是很陌生;“我……哪里人也不是……” “家中无人?” “有个……姑姑,生死未卜……” “哦……无家之人,”中原医官的声音也随之落寞,仿佛对蝉予的心境感同身受。 “我路上……本想逃离车队……可是逃去哪里……不知道,哪里都容不下我……容下我的地方,我也去不了……”蝉予说完,轻笑了一声;“中原……我……去过很多……地方,却不被他们接受……唯一爱我……接受我……的人却死了,我……不知道该去哪……” 中原医官听完,更加肯定蝉予是被追杀来的;“大师……可是有仇怨在身?” 蝉予想起那个晌午,对杨炎幼清举起屠刀的高骨。 “有,”蝉予回答的干脆。 中原医官意外看他一眼;“听说现在中原乱套了,天子都不顶用,礼崩乐坏啊……霜勒人这边,多的是你这样的人,一开始,他们整日的哭,怀念中原,集结在一起填词作诗,字字句句都是思乡,等时间久了,在这边娶妻生子,便一个个黥了面,再也不提回去的事了。” 蝉予再次回头,看向中原医官的脸;“我与他们不同。” “不同在哪?” “我不会……娶妻生子,我……不思乡,我回中原,是要杀人……”蝉予眼中充满恨,眼白发红;“我要……杀光高氏……” 中原医官觉出他身上的戾气,不再多说什么。 翌日,车队继续前行,蝉予敏锐察觉队中的中原人少了,女子与孩子全都不见,也少了些男子,剩下的人愁眉苦脸,蝉予揣测,这些人是被卖了。 又行了不知多久,空气越发寒冷干燥,许是走的官道,遇上的霜勒商队逐渐多起来,再经过一段真空一般的草原丘陵后,他们终于进入一繁华庞大的霜勒古城——雄布勒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