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二人被宫女唤醒。 杨炎幼清经过一夜休整,眼睛并未消肿,只是脸色还算和缓,蝉予虽在被外晾了一夜,但亏的身体健壮,并未得病。 二人用过早膳,杨炎成顷亲自带着他们去给母后请安。 杨炎幼清的母后杨炎细女住在东宫内,瞧着比蝉予他们所住之地要略好些,可里面的宫女无一不肿着眼睛,塌着双肩,可见都哭过,四处缭绕着阴郁哀伤。 进入东宫,杨炎成顷挡住了蝉予;“我们去,你在外等等。” 说罢,便带着杨炎幼清进去,并嘱咐他一定要控制。 蝉予被挡在外,久违的落寞袭上心头,他背着手在外殿中来回踱步,忽闻屋中爆出一声凄厉哭喊,沙哑,苍老,仿佛晴天旱雷,宫内本就安静,这下连呼吸也不敢了,很快的,这一声后便是连绵的嚎啕。 蝉予知道,这一定是杨炎细女,她现在应该与杨炎幼清抱在一起,哎……今日怕是又要哭一整天了。 蝉予怕听见杨炎幼清的哭声会刺激的自己坐立难安,便擅自走到院里等着,片刻后,杨炎成顷走了出来。 “幼清呢?”蝉予忘记了地位差别,急急追问,还好杨炎成顷没有架子,不追责他。 “他与母后有话说。” 蝉予却还有些担心;“那他若是晕过去……” “有宫女,”杨炎成顷道。 蝉予勉强闭嘴,一双眼仍忍不住里望。 “这些时日,都是你在照顾他?没见到庞平,我记得他身边还有个丫头?”杨炎成顷上下打量着蝉予,觉得他比上次见面更高壮了些,眉眼更加陌生,对杨炎幼清也更加关心,简直是寸步不离,满心满眼全是他,若是亲生子,再孝也不过如此了,也算是个好样的。 不过……他居然不叫他义夫,直接叫表字?这也太部分尊卑长幼了吧。 “跟着来的除了璎娃和马车夫没别人了,庞平等人还在府内。” “嗯,想他尹国再乱也不会乱常州,常州再乱也不会乱栖凤街,留下看宅子也好,”杨炎成顷似是疲惫不堪,长出一口气;“幼清可跟你说没说,是长久留下来,还是只住一阵子?” “来了就不走了,”蝉予如实回答,杨炎成顷听了这话,脸色终于见了笑影。 “所有在尹国的产业都卖掉,等庞平处理完这件事,剩下的人便赶过来。” 杨炎成顷听罢陷入沉思,末了点点头;“也好,看来他是下决心与过往斩断联系,也是彻底与杨铎划清界限,哎,现在能看清也不晚,好,知道回来就好……我们兄妹三人又团聚了,哎……只可惜那片宅子,记得前庭那颗银杏树吗?小时候,我常爬……” 杨炎成顷仰望晴空,满目不舍,蝉予看出来了,他与杨炎成顷关系浅淡,也只是略可惜罢了,他还未学回怀念。 这时,杨炎幼清缓缓步出,眼睛殷红挂着泪。蝉予不用他唤,后脑长眼一般回过头,快步上前搀住他。 “我找医官讨点药给你敷眼睛吧,肿的这么厉害,”蝉予心疼道。 “不用,”杨炎幼清吸吸鼻子,看向杨炎成顷;“兄长,我与你一同去守灵!” “嗯……”杨炎成顷答应着,眼睛不断在二人间扫,只觉得似乎过分亲密,那两只手还交握在一起,夫妻一般自然…… 杨炎成顷指派了两辆珞车,一齐奔向拉朗郊外王陵,进入庙堂后,二人开始谈论现下的局势安排,蝉予在一旁默默听着。 虽说二人是亲兄弟,但也君臣有别,不能再望华台长住,已经有人给他们在外面布置宅邸,待到收拾妥当,二人和璎娃便住进去,待到守灵结束,主持个简单的登基仪式,而且杨炎幼清做为炎侯嫡子,按理说也该有个一官半职,杨炎成顷让他自己选,是找个地方当郡守还是做个近臣。 杨炎幼清下意识看向蝉予,蝉予冲他笑笑,这事他可不懂,只要二人能在一起,住哪无所谓。 “我之于炎国是个外人,四处都不了解,若是做郡守,岂不苦了郡内的百姓?弟实在胸无大志,还是劳烦兄长给谋个闲职吧……” “闲职可没有,父王去的突然,朝中老人未必服我,且他们互相之间各有仇怨,我正急用人,你可愿意做相国?” “兄长折煞我了……”杨炎幼清赶紧拒绝;“弟何德何能,能做相国?兄长好意心领了,我们同源同宗,彼此扶持是必须的,若兄长有意……便封我一个卿大夫好了。” “行,”杨炎成顷点点头,又叹口气;“哎……若是淑清也在身边,咱们也能好好聚一聚了……” “兄长莫叹气了……我回来了,至少我们团聚,齐心协力共度难关,”杨炎幼清安慰的拍拍杨炎成顷的胳膊。 他看得出,与当上尹候而自视甚高、冷酷无情的杨铎不同,杨炎成顷杨虽外貌无甚变化,目光却越发苍老,远眺之中皆是愁苦,想他临危受命,一夜间担起炎侯之责,内忧外患齐发,如何不愁啊。 蝉予算是这其中最置身事外之人 ,就觉得杨炎成顷相较上次会面,脸色阴沉许多。 “呃……”蝉予迟疑着开口,杨炎二人看向他;“叔……叔父……” 杨炎成顷点头,算是应允了他的称呼。 “我们一路从尹国来,看着不少戴火羽项链的人,他们是不是都与毒杀炎侯的人有关?” 此话一出,二人神色都是一暗,明显不想提及此事,却又无法不面对。 “早查过了,凡是有过任何蛛丝马迹的人,都在廷尉府里。” “他们是什么人?佐州也有他们的影子,我记得……他们自称罪徒!好像都以霜勒人,异目人居多,”蝉予把他在佐州见到的那个罪徒的事情说给杨炎成顷听。 “信奉燃羽之神的信众,从霜勒那边传过来的,我早有耳闻,不过根基很浅,人数不多,成不了气候,”杨炎成顷显然没把他们放在心上。 “可是……”蝉予还要说什么,有寺人送来饭食,该用午膳了。 “兄长早上没吃?”杨炎幼清随口问。 “这是炎国,中原的边境,守灵没那么多说法,”杨炎成顷接过寺人端来的简饭;“父王想让炎国的臣民更好融合,也让本地霜勒人更适应,允许境内的霜勒人保留自己传统,他以身作则,废除了几样中原的繁缛礼节,其中就有守灵,这边习俗与霜勒差不多,守够二十一日,吃冷食便可,无随葬,从简,他觉得,无需为死去的人如此大费周章,死应当与生一般,空手而来,空手而去……” 杨炎幼清听了心里不是滋味,望着眼前的凉菜凉糕,他腹中饥饿,却没有胃口。 “父王是忠义豁达之人,胸怀可纳海川,却遭小人妒忌暗算……真他娘的……老天无眼!”杨炎幼清说着,又掉下颗泪珠,蝉予看的心中难受,伸手替他擦。 杨炎成顷蹙眉看着二人,想开口问,又觉不合时宜。 几日后,望华台东门大街外的一处宅第收拾好,蝉予等人搬入这里。 这条街在炎国也算是达官显贵所居之地,相较其他各处繁华许多,可仍无法与常州佐州相比较,宅子倒是大,仔细瞧,竟是两个宅子合并在一起,相接处的墙面还未完全打通,院内也无池塘翠屏,更没有游廊,倒有几棵参天松柏,孤零零的指向天空,尽显寂寥。 待到此时,蝉予忽然生出了想念,想念常州城内杨炎府的舒适精美,仅一瞬罢了,很快他又觉出了宅第的好,地大人少,做什么都方便。 从两月有余变成了二十一日,蝉予瞬间有了希望,他能等。 从此后,白日里,蝉予陪着杨炎幼清去王陵守灵,晚上便回到宅第,炎国内的达官显贵都知晓新炎侯最疼爱的幼弟回来了,纷纷上门送礼,每晚回来,门房都要带呈出礼品,长篇大论一般念着所送之人的名单。 杨炎幼清嗤之以鼻,在他看来,炎国现下危机四伏,这些醉生梦死之徒还在趁机攀关系,沉浸在自己仕途之中,担当与格局全无! “全送回去!”杨炎幼清冲门房嚷道,头也不回的往里走。 蝉予瞧出他心情不好,紧跟在身后;“幼清……” “干什么!”杨炎幼清没好气。 “还有三日守灵就结束,到时我们去街上走走吧,”蝉予陪笑道。 杨炎幼清进了屋,蝉予勤快的去点灯,被他制止;“蔑丝箱里有蜡烛,别点这个了,有股味道……” “好,”蝉予答应着,从箱中翻出几只白蜡烛点燃。 “你想家……想常州吗?”杨炎幼清气消了,坐在床榻上问。 “不……”蝉予咳嗽一声,没敢说实话,怕杨炎幼清觉得自己太无情;“不是特别想……我想人,想媛月,想庞平,虽他从不给我好脸,还有点点想画奴,还想园婆的厨艺。” 杨炎幼清一叹气;“难为你跟着我受苦了……其实……我可以跟杨铎写封信,说不定你能去赤泉宫……” “不去!”蝉予斩钉截铁,还有些埋怨;“都这时候了,还说这种话,试探我?” 杨炎幼清终于露出些笑影,略显苦涩;“你怎么就这样固执,非跟着我……我以前知道炎国苦,不想这么苦,我还带了些香料,怕是烧完了都没地方买去。” “过几日逛逛便知,这里离霜勒人聚集地近,也许还有霜勒人用的香料,”蝉予努力想哄杨炎幼清开心,只恨自己能力有限,想到的只有这么多;“或是写信让庞平带些过来。” 杨炎幼清没言语,歪身上床躺下,他前几日悲伤的恨了,仿佛伤了元气,总是乏力。 蝉予二话不说,照例帮他脱衣,从后面拥着他入睡。 杨炎幼清闭眼假寐,用心感受蝉予火热的胸口,和他蓬勃的生命力,暗自庆幸此行带上了他,这些日子以来给予了自己许多慰藉,若说在常州时是蝉予仰仗着他而活,现在则倒过来,没有蝉予细心呵护与陪伴,自己这死心眼恐怕真的熬不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