犀朝国都,佐州城内的延元宫中,一位高鼻深目灰眼睛的男子在游廊中匆匆走过。他身着猩红官服,头戴黑笼冠,腰间束锦带黑蔽膝,脚蹬高脸方头履,从蔽膝上的花纹可看出,俨然是一位从七品的乐府令。 乐府令有要事在身,一路健步如飞,然身形平稳,气息不乱,看得出有深厚功底。 乐府令一路直奔宫中昌渊阁,拜见了阵候高祯。 此时高祯正在窗边与一男子下棋,见到乐府令来了也不抬头,仍旧凝眉思索,乐府令没得回答,只继续弯腰拱手,不敢起身。 须臾,那男子似是不忍,微笑道;“君上,臣先回避了。” “不用,”高祯挥手制止,眼睛仍在黑白棋子上;“讲。” “是,”乐府令这才站直身体;“儿臣刚得到消息,几日前,太子府门口一乞儿自称杨铎长子,前去叫门,没多久便被带入府内,至今未再露面。” “长子?”高祯听到这词才抬起头,只见他年约五旬上下,宽额方口,唇上下巴处蓄须,相貌堂堂,左眉处有一长疤,平添英雄气,只是那鹰钩鼻又带了几分阴鸷,身上穿黑色戎装,头戴峨冠,两条黑色丝绳从双侧垂下,与下颚处系了个流花结,是个正统的武官模样,年轻时或也是员猛将。 而对面男子与他截然相反,一身象牙白素纱禅衣,腰系银白卷纹角带,发以犀角簪束起,末端镶嵌一枚屈没蓝,仪态娴雅端庄,虽已四十上下,但容貌仍旧瑰丽,目若水杏,眉如黛墨,两片菱唇未语先笑,连眼角浅淡鱼尾纹也呈和煦亲善的走势,万种风情全隐于一颦一笑之中,只可惜这倾世容颜被两处疤痕破坏了。一处是眉心,疤痕绯红,形如火苗,一处是左眼下的黥面,文字如蝌蚪,想必是霜勒的蛮语,让旁人无不嗟叹惋惜。 “是,儿臣还未确定,打算今日就去探个究竟,”乐府令的视线在禅衣男子脸上略略扫过后便低下头,这过于艳丽的五官让他感到了攻击性。 “长子,还是个庶长子……”高祯略显不满;“哼!本以为这公子铎生性懦弱敦厚,是个好控制的,孤才将蕙昭嫁他,没想到也是深藏不露,竟冒出个庶长子……那长子多大了?” 高祯口中的蕙昭,是他嫡长女高瑱的表字。 “一十有四。” “啧,”高祯眼露寒光,隐隐透露出煞气;“比长子怀信大不了多少,他现在到底身在何处?” 未等乐府令回答,对面那男子又张口了。 “君上,都说了是刚得到消息,此时追问还有什么用,不如让高骨现在就去探个明白。” “嗯……你先打听,完了再去敲打敲打那小子,”高祯不甚乐意的哼了一声,挥手让名为高骨的乐府令退下。 “慢着,”男子伸手拦住,略向乐府令施礼;“我有一事想劳烦阁下。” “虞先生客气了,有什么事尽管吩咐,”高骨面无表情道,依旧不看他的脸。 “我来佐州已有些时日,因感平稳,便传信让我那两个儿子也一同前来,小儿子名唤虞望,字乐兮,走水路过来,这几日就该到尹国常州了,想劳烦阁下去常州接应,”男子说到自己儿子,脸上不知觉浮现笑意。 “那另一个呢?”高祯问。 “另一个走陆路,还未回信,臣甚担忧啊,估计要从程国到郢国,再从郢国到尹国,现下……”男子算了算时间;“约莫该到郢国了,没有回信,臣也不知该去郢国哪里接应。” 高祯一听,心下有些纳罕;“你这两个儿子可真有意思,一个走陆路,一个走水路,你呢?还不跟他们一起走,干嘛要这么费劲儿?” “君上真是不知逃命的苦啊,臣身为霜勒逃奴,随时都可能被抓,只要被抓便就地处决,若是三人一行走,那要死的话岂不全死了?这样兵分三路,血脉还有延续的可能。” “啧,先生所言甚是,”高祯嘴上佩服,脸上却笑的轻薄,男子以微笑回应,推动棋盘上的黑子。 “嗯?”高祯注意力被吸引,思索便可推动白子,高骨见状便自行退下了。 人一走,高祯开了口;“虞苏怎么看?” 没了外人,高祯直接唤了男子全名。 被叫做虞苏的男子回答;“公子铎能接受已经怀孕的蕙昭,那必是对尹候之位肖想已久,而且孤注一掷,没别的法子了,臣猜这庶长子不过是他年轻时的糊涂账,他自己都害怕呢,君上无需介怀,就如刚才所说,敲打敲打即可。” “真的?” “臣还骗君上不成?君上想想,这长子若真的十四岁,是他何时有的?” “那这孩子怎么就找来了?必是他们有书信往来!”高祯一拍桌子,震的棋子一颤。 “哎呀,棋局要乱了,”虞苏语气略带埋怨;“如若真有书信往来,那说明有情份在,那早该来了,何至于等到现在?除非……” “除非什么?” “最近不是说,老尹候身体欠安吗,臣猜……是公子铎的那两位兄长——公子冕或公子旭 在捣鬼,”虞苏压低声说。 “什么意思?你是说……这糊涂债虽然是杨铎欠下的,但一直是由他兄长偿还?这是为什么,想气蕙昭还是想气孤??” “气到哪个都划算呀,最主要是气到那老尹候,不是说老尹候最是刚正不阿,眼里容不得沙子吗,都九旬了还不立储……不就是看那三个嫡孙皆有瑕疵,没有一个顺眼的,瞧吧,他们杨家……有的争了。” 高祯深叹口气;“哎……这杨铎,本想看看他实力如何,让他自己去跟兄长争抢太子位,现在看……就是个窝囊废!肯定还要孤出马帮忙!你说当年太子也是个虎狼一般的人物,怎么就生出他这个温吞水来。” 说到太子,虞苏表情有些不自然,高祯没察觉。 “臣以为……在这样的环境下,公子铎许是扮猪吃虎。” “他不用扮,他就是头猪!”高祯啐道。 虞苏被逗笑,又推进一枚棋子。 盼杨这几日在杨炎府邸待得越发顺心,那晚的事情,他与杨炎幼清都没提,翌日清晨再见时,就见手腕处有白纱,隐隐透出血色,无论是璎娃还是媛月,又或者庞平,谁也没提及此事,仿佛他的自残行为不是新鲜事。 盼杨不懂,放着这样奢华的生活不过,怎就要自杀呢?为了什么?为了情?他杨炎幼清有财有貌,难道还怕无人爱吗? 听那意思是痴心于杨铎。 盼杨没见过杨铎样貌,只觉得应该是极伟岸的男子,否则仙人公子怎会如此念念不忘,咬牙切齿间还有绵绵情意,真叫盼杨无法理解。 再说那杨炎幼清,只要不提杨铎,他便如常人一般正常。今日不想出门,他简单穿着孔雀绿银攒花禅衣,外套山茶灰纱罩半臂,头上梳着松松的半披发,一派认真的要教盼杨识字。 盼杨自然喜欢,可惜半个时辰下来,杨炎幼清耐心耗尽,一脚将他踢翻。 “目目目!!盼是指用眼睛看,眼睛即是目,你怎的总短一横?你用日头盼吗!?” 盼杨被数落的面颊通红,拿笔的手也哆嗦不停,在一顿大呼小叫下更写不出来了,差点连杨字都不会写了。 “你不是说你识得几个字吗?怎的连自己名字都写错?”杨炎幼清喝着璎娃端上来的凉茶,给自己压火。 “我……我娘就是这么教的……”盼杨说完觉得自己有推脱之嫌。 “不可理喻……”杨炎幼清摇头感叹;“怪不得你学的这么慢,根基就不好。” 看来自己无法培养他的才学了,从这一点瞧,想要达到杨铎的程度太难,有必要请个先生来。 杨炎幼清忽然想起他手上的茧子,遂命璎娃去自己卧房取下墙上的剑。 “明似月,经千锤百炼铸造而成,削铁无声,陵劲淬砺,当年铸剑师傅只打造了两把,这是其中之一,借你玩玩,”杨炎幼清将明似月扔给盼杨。 盼杨接住,惊觉这剑看着修长轻薄,拿起来居然很重。 “我……我不会剑术……”盼杨为难道。 “随便耍耍,”杨炎幼清倚靠在凭几中,示意盼杨去庭外的空地上。 璎娃在身后掌扇,也很期待。 盼杨抿着薄唇,略一思索后,穿靴下地,拿着值千金的明似月胡耍起来。 杨炎幼清原先怀疑盼杨略通剑术,可现下越看表情越嫌弃,仿佛吃了苦莲子,只觉得盼杨那姿态猿猴一般,可笑又笨拙,看来他那一手的茧子真是杀猪练就的……自己高看他了。 杨炎幼清本以为他是杨铎的骨血,冥冥中总有相似之处,现在看来,文不成武不就,他们仅仅是相貌略有相同而已。杨炎幼清几乎要后悔带他回来了。 不过转念一想,他好歹也是杨铎的骨血,自己与他,也许就这点缘分了。 “罢了。” 盼杨气喘吁吁的看向杨炎幼清,他身后的璎娃正捂嘴笑。 “还我,”杨炎幼清指的是明似月。 盼杨赶忙双手奉上,杨炎幼清接过时不忘在他头顶敲一记爆栗。 “我看你也无需练剑,又不领兵打仗,这几日我就给你请个先生,先把你那日头边的盼字改过来!” “好……”盼杨擦了吧汗。 “哎?公子,”璎娃出声道;“你看这盼哥儿,是不是高了些?” 杨炎幼清没觉出不同;“大约吧。” “不止高了,看着也没那么干瘦,头发也油亮些,看来这几日的饭食没有白吃,”璎娃继续评判。 “你就知道个吃……”杨炎幼清心灰意懒,在盼杨身上寻不得杨铎的影子,他便不再感兴趣,施施然去藏书阁阅读了。 自此,盼杨心里落下个结,他之前本以为最难捱的就是忍饥挨饿,谁知现在酒足饭饱下,他又生出了新的烦恼——他想得到杨炎幼清的青睐。 或者不是青睐,正视也行。 盼杨不是一直都是乞儿,他在西胭脂巷里有娘有弟弟,那些涂脂抹粉的姐姐也会逗弄他,在白梁山寨 里,也有个大若指点抬举,可到了这富贵地,许是一步跨的太高,他的神魂还未从泥地里拔出,总与周遭格格不入,无论是杨炎幼清,还是璎娃媛月,又或是庞平园婆,对他皆爱答不理,那总角小厮倒是伶俐乖觉,可盼杨嫌他过于幼稚。 说到底,还是孤单一人不受重用让他倍感煎熬,甚至有了逃离的念头。 只是一闪而逝的念头罢了,他明了,除了此地他无处可去。 杨炎幼清虽嘴上不饶他,待人还是宽厚,那太子府是真正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若是在这过活不去,那去到太子府就更不可能了。 终日饱食也催生出盼杨的一份雄心——他想去太子府。就算杨铎不认自己,能进去走一遭,看一眼他长成什么样,见识下人间繁华,自己也不算白活一回。 此时人间繁华的太子府中,杨铎刚接了还愿归来的夫人——高瑱。 高瑱身为高祯的嫡长女,阵国的翁主,一直自持清高,目中无人,对于夫君杨铎,也只是在外时应付几句,回府后便进入那厢房之中不出来了。 杨铎拿她没注意,只能默默忍耐,又不想面对她,只独自去书房。 待到月上枝头时,杨铎还在看书,却听砰的一声门响,还没待他望过去,就听见有人冷冷低唤。 “姐夫,许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