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秀低头坐在床沿,正注视着手中一盏蓝晕幽然的莲灯。 听到洛云知进来的动静,他抬起头来,脸上却没有什么久别重逢的喜色。 从前温润如玉的少年而今已长成积石列松的青年模样。眉眼轮廓未有多大变化,却叫洛云知感到眼前这人通身多了一股陌生的冷意。 洛云知微微一顿,压下了满心的喜悦,在景秀身边坐了下来,“这灯……” 景秀神色肃然,“这是聚魂灯。这其中的魂魄,也是你认识之人。” “是谁?”洛云知微愕,他认识的已故之人,根本寥寥无几。 景秀道:“六年前燕老师走火入魔,被斩于简炼之手。你可还记得?” 洛云知一惊,他当然记得!那一颗血淋淋的头颅,多年来一直都是他童年的噩梦! 景秀道:“我见到它的时候,只剩下这一缕残魂了,随时都有可能湮灭,便将它收进了聚魂灯里。” 洛云知不解道:“灵修的魂魄在殒落之时若无所依着,不是会消散于天地之间吗,为何还留有这一缕残魂呢?” 景秀眼中微现一抹嘲讽,“你可知我是在何处发现它的?” 不待洛云知摇头,景秀便道:“在一头濒临发狂的白狼身上。” “白狼?” “那白狼未开灵智,并非灵兽。”景秀眉峰如聚,眸光如凝,“那样的白狼不止一只,那样的残魂也不止燕老师这一缕!” 洛云知从未见过景秀如此冷厉的表情和语调,不由一震,“这,到底是为何?” “我也想知道是为何。可惜这些残魂无一不被抹去了智识,无法与之沟通。” 魂魄由智识、灵识与天识三部分构成。其中智识掌管认知、情绪与记忆,抹去智识便等于将一个人的过往阅历全数抹消,好比将一副彩画重新洗成了白纸。 洛云知注视着景秀手中那一盏幽蓝的魂灯,只见莲心上一点鲜艳的红色魂火微微跃动,不禁想起这人生前的美名——“莲华剑君”。灵识掌管灵根属性,天识掌管魂力与天赋。这赤色鲜明的一点魂火,正昭示了此人生前卓越的火灵根天赋。 他正沉思,却忽然眼前一晃,只见景秀已将这盏魂灯放到了他手中,肃容道:“我马上要离开了。我不能带着这盏聚魂灯上路,小师弟,你愿意暂时代我保管吗?” 这残魂生前曾是景秀的授业恩师,他自然愿意替景秀保管这盏魂灯。 可他与景秀二人多年未见,而今重逢,景秀对他竟然全无一丝关怀问候,还没说上几句体己话又言要走,这便让洛云知生起气来。 他将魂灯塞回了景秀怀里,忿然背过了身去,“我不要!我还要照顾弟弟,才没空管你的魂灯!” 景秀微微错愕,随即笑了。这一笑将他通身的寒意散去,整个人便恢复了从前七八分的柔暖,又是那个谦谦如玉的大师兄了。只听他道:“你终于肯叫澄儿‘弟弟’啦?看来在我离开的这些年,你俩已然相处得不错了?” 洛云知“哼”了一声,并不搭理。 景秀收起了戏谑之色,望着洛云知露出几分忧悒,道:“当年人人都道燕老师走火入魔——入魔之人的魂灵不管灵根为何,其魂火皆会变得黑黝无光。可你看此灯中这一缕残魂,分明赤色鲜明,哪里有一丝入魔的迹象?” 洛云知回忆着当年燕若离提剑冲入他们课堂的景象,“可他当时面容扭曲如恶鬼,情绪激奋,出手之时也全然不顾是否会伤及在场无辜,如果不是入魔,又怎会……” 景秀冷笑一声,“我发现白狼是在月吟楼中,你可知月吟楼里进行着怎样的勾当?” 洛云知猛地瞠大了眼睛,“先前灵山西北闹出那么大的动静,是景秀你弄出来的?”院长说那是一出“声东击西”,那攻击学院南门的毒蛛也和景秀有关吗? 景秀眉心微凝,有些失望道:“你关心的只是这个吗?” 洛云知眼圈微红,大声控诉道:“你知不知道因为毒蛛袭击,死了好几个人!小瞎子也被毒茧困住,差点就……”要不是他体内有异能临时护主,要不是有绯绡斗篷暂时掩住了他的身份秘密,或许小瞎子就度不过这一劫了…… 景秀微微动容,“……我有我必须要去做的事。” 洛云知毫不含糊地追问道:“是什么重要的事?重要到即使伤及无辜也非做不可吗?” 景秀默然半晌,沉吟道:“如果你亲眼见了月吟楼里的景象,或许你也会与我一样。” ——月吟楼?这已经是他今日第几次听到这个名了? 洛云知回想起先前在南门时所听闻的那两名女修的争论,心中一寒,“我听说了一些。他们把灵兽关在那个地方,用药物催化灵兽的灵晶,任由灵兽发狂,以获取更高品质的灵晶。” “不仅如此。”景秀搭在床沿的手掌忍不住深深用力,“你根本想不到,他们为了得到数量更多和品质更好的灵晶,能无所不用其极到何种程度!” 洛云知慑于景秀前 所未见的激愤模样,不由一惊,“……你到底见到了什么?” 景秀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他没有回答洛云知的问题,转而看向手中那一盏魂灯,半晌才开口道:“我只是猜测罢了。他们或许用了一种使灵兽发狂与之相似的药物,造成灵修入魔的假象。如同当年的燕老师。然后打着诛魔的正义幌子,实则暗中掠走了被诛杀后灵修的魂魄,抹除智识,将之投入未开灵智的野兽魂海中——比如那些白狼,以此催生野兽开灵,凝聚灵晶。” “这世上怎会有如此歹毒的功法!”洛云知骇然失色,“我不相信!学院怎会拿灵修的魂魄来催生灵晶!这不可能!”简直是耸人听闻! 在他看来,光是夺取无辜灵兽的灵晶来修炼,就已经是有违天和的了,更别说以药物促使灵兽发狂来催升灵晶品质。然而以上这两者与景秀方才所言相比,根本就不值一提! 景秀静静地看着他道:“那就算是我的臆想吧。在你眼中,大师兄是如此歹毒之人吗?” “自然不是!” 景秀性情最是温柔,绝无可能生出如此灭绝人性的念头。可若要让他将自己生活了六年的学院就此打入丧心病狂的邪恶一方,他感情上一时也难以接受。 他思绪有些混乱,万分纠结,喃喃道:“也许……这其中有什么误会……” 景秀无奈苦笑,心中暗道,小师弟终究还只是个孩子啊……还是不要让他牵扯到此事当中来了吧。 思及此,他便再一次将魂灯交到了洛云知手中,郑重道:“不管如何,燕老师的魂火你也亲眼见到了,当年入魔之说一定另有隐情。没有切实证据之前,此事我不会再提。但是燕老师的残魂绝不能再被有心人利用——这一点你同意吗?” “我……”洛云知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景秀露出一丝微微笑意,“那便请你暂时替师兄保管这盏魂灯,可好?” 洛云知这一回顾不上置气了,他接过了魂灯,着急道:“你真的不能多待一些时日吗,我们已四年未见了!” 景秀像从前一样摸了摸他的头,温言道:“我会经常给你写信的。路上看到好玩的、好吃的,也都寄给你,好吗?” 他们分别的这四年,他便一直都是这样做的。 洛云知撅了撅嘴,转过了头,“反正你是一定要走的了,是吧!走走走,赶紧走!” “唉……” 一声叹息轻轻地落在他的耳边。待他回过头时,屋里已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真讨厌!跑那么快,我都还没有问你生出元核了没有!”也没有来得及叮嘱他,不准背着他找别人当道侣! 洛云知抹了抹眼睛,将手中聚魂灯放置在床头——此物之中栖居了魂灵便不能再收于储物灵器中,这也是景秀所言不便带之上路的原因。 洛云知回想今日发生的一切,隐隐觉得,眼前这个世界似乎与他从前所认识的那一个发生了不可言说的偏离——如果景秀猜测的是真的怎么办?人心为了满足一己私欲,真的可以疯狂到这个地步吗? 以灵修的魂魄促使野兽开灵——如此匪夷所思的恶毒念头究竟是谁人想出来的!? 古人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因此,灵修或许可以毫无负担地攫取灵兽灵晶来进行自身修炼,并当作天经地义。可是,将灵修的魂魄转于野兽之身来获得灵晶,难道就能因为中间已经过了转化这一道,便能心安理得地否认同族相残的事实了吗? 洛云知思绪纷飞,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越想越多。想到灵修与灵兽之间的矛盾,想到这一切疯狂的起源,都是因为三百年前西灵界金灵源石被毁,以致五行失衡,灵气断绝—— 如果让那些为了争夺灵气而彻底陷入疯狂的人们,得知了恢复五行平衡的秘密就藏在洛云澄那小瞎子的体内,那些人又会做出什么样的更加疯狂的举动来? 洛云知直到此时此刻,仿佛才真正意识到,他那个名义上的弟弟身上到底背负着怎样险恶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