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别重逢的热切情绪过去后,两只虫之间的气氛重新回归更为正常的平和。 埃拉斯·伊夫林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遗憾松开拥抱着兰斯特的手,看他拉远些许距离,停留在一个亲近但不过分亲密的合理范围内——他们毕竟都不是喜欢在大庭广众下还没心没肺地勾肩搭背嘻嘻哈哈的性格。 他的朋友转过身,却没立刻迈出步伐,而是侧头瞥过来:“走吧,时间很充裕,我们先去吃点东西再回学校。” 即使没有更多解释,埃拉斯也心知肚明,兰斯特是在等着自己跟上。 在星舰上的时候,他曾反复设想过,见面以后要有多少事想说想问个清楚,但此时此刻再次遇到与记忆中的无数场景重合的情况,周遭的一切才终于真真切切地有了实感。 他的确找到,也追上了对方。雌虫告诉自己,这至少是个好的开始。 心情自顾自地轻快起来,于是埃拉斯走上前,也不问目的地,只是不时看一看身旁几年未见的好友,单纯享受与对方并肩而行的过程。因为他看得足够明目张胆,兰斯特虽然肯定察觉到了视线,却一脸平静地对此保持着沉默的纵容。 他们离开星港,兰斯特领着他来到一家餐馆门前,其实这里距离星港不远,与主干道仅隔了一条街,环境却清净不少。埃拉斯仰头打量一下招牌,看出应该是自助烧烤店。 “这里的食材都很新鲜,价格比较公道。”注意到他在看什么,兰斯特便简单介绍了一下,“我预约了单间,私密性也会好些。” 自助烧烤算不上多么高级新奇的事物,即使边境星区也有不少。因为菜的水平主要取决于烤肉者本身的厨艺高低,不过往往胜在价格相对实惠,很适合食量大的雌虫们聚餐,是少有能让他们吃饱而不至于太过心疼的餐厅类型。 换句话说,兰斯特的评价相当直白地表现出比起在外面吃成品菜,他更愿意自己动手做——那些主要对平民开放的餐馆的厨艺水准,他一家都看不上,还不如自助烧烤来得省心。 埃拉斯为这毫不客气的言下之意笑了笑,却也不觉得有什么问题,他承认好友有骄傲的资本:当年兰斯特在基础学校时厨艺课成绩之优秀后无来者,导致老师后来再看其他哪个学生都是朽木不可雕,恨铁不成钢,搞得对方的大名在他这样的低年级中间越传越神,堪称一代传奇。 只可惜那时即使他们关系极好,埃拉斯也始终没抓住机会尝一尝他做的菜:学校有食堂,不兴自己带饭;厨艺课程的作品需要上交评分,边角料则会统一清理;孤雌院规矩严格,非工作人员绝对不能踏入厨房半步。 他一直想着,等到他们长大独立,有各自的住所,事情肯定会大不相同。他们可以互相串门做客,到时候自然不愁吃不到兰斯特的手艺。 或许事情确实大不相同了,却不是以他希望的方式。思及此处,一缕黯淡的阴翳自红发雌虫的神情中一闪而逝。 “那我就有口福了。”无论如何,至少他现在多少算是得偿所愿。埃拉斯收拾好思绪,话语里也不吝表达自己的期待。 果然如兰斯特所说,进门后他出示了一下终端上的预定编码,负责迎宾的亚雌便挂着标准的甜美笑容将他们带至二楼的单间,轻声细语地道来点单方法,随后干脆地离开了房间,把隐私留给需要的顾客们。 关于肉类的选择两只虫十分迅速地达成了一致,分量稍微讨论几句就有结果,一套流程效率极高,三下五除二就完成了订单。不多时,机器服务员托着大大小小的盘子进入屋内,一边兢兢业业地逐一报出食材的名字,一边将盘子摆到桌面上,方便随时取用。 等到无关虫等一律退场,单间内又恢复了安静。这餐馆的隔音做得委实不错,门一关,外界熙熙攘攘的嘈杂便立刻削弱为无伤大雅、可以忍受的白噪音。 闹中取静,不失为一个谈话的好地点。甚至可以说,这地点的选择本身就透露出了一些信息。 埃拉斯知道,他们非常需要谈谈,而兰斯特显然也有同样的想法。找个私密些的空间谈话是理所应当的,雌虫的五感大多敏锐,任何在公众场合的交流都可以视作完全透明公开,想要隐私就必须自己想办法。 然而兰斯特并没有等自己到军校安顿下来以后再说,必定是有所顾忌,只是具体顾忌什么,他也不好猜测。埃拉斯初来乍到,对首都星的基本概况略知一二,更多的就知之甚少了,这种缺失让他格外被动,无法判断接下来的话题究竟是不适宜在军校内交流,还是他最好在进入军校前能有个了解,或者两者兼有。 另一边,兰斯特用夹子整整齐齐地将肉片放到已经充分加热的网格架上,直到这番工作告一段落,才开口:“有些事,我觉得最好在入学前告诉你。” 黑发雌虫停顿片刻,似乎在斟酌措辞,旋即继续说:“如果你在学校里和我关系太紧密,可能会被误会,或是遇到些麻烦。” 这说法让埃拉斯心下不禁一沉。 其实刚一见面的时候,他就发现兰斯特显得有些难以 掩饰的疲惫,以雌虫强横的身体素质只要休息一晚就不该有这种现象,所以要么对方确实一夜未眠,要么这种负面状态就只能来自精神上的影响。相比而言,他更倾向后者,因为熬夜多多少少会在气色上也留下些许痕迹,而兰斯特看起来面色红润、相当健康,不像是休息不好,反而另一种可能性大大上升。 “发生了什么?”他皱起眉,迫切地想知道原因。 先前放好的肉片开始发出“滋滋”的声响,散发出油脂的香味,兰斯特拿起夹子将它们一一翻面,同时安慰他:“没有你想的那么严肃可怕,上个学期过半的时候,雄主决定给我改姓,即使在军校里,依然有很多虫因为各种理由接受不了这个。” 埃拉斯倒是清楚对方口中的“雄主”是谁:他们刚刚恢复联系时,兰斯特经瑟曼殿下的同意把匹配对象的名字和身份告诉了自己。 所以不必细说,他都能想象这样形同彻底公开的宣告会引发何等剧烈的“血雨腥风”。大多数年轻气盛的雌虫因为生理条件和社会环境都对雄虫都有种虚幻而狂热的喜爱,尤其这场戏剧的主角之一还是一位高不可攀的赛茹利安,而另一方呢,只是平民而已。 如果兰斯特早已功成名就倒还好说,关键是他仍是个学生,哪怕再怎么天之骄子,武力值再碾压他虫,始终还是差了一些。他与军校里其他年轻雌虫的差距还没大到令虫完全绝望、不敢比对的地步,这状态不会让他们感觉他平易近虫,只会激发最阴暗的嫉妒之心——只不过是侥幸匹配度高,纯粹的运气罢了,若是换成他们…… 说实话,埃拉斯宁可换他们亲自去体验体验这“万众瞩目”的滋味,而不是让他的朋友来承受这种无妄之灾。 “这只是学生之间的胡闹,我在放假前已经处理得差不多了,但假如你遇到不明所以的挑衅者,还是可以思考一下他们是因为我找上你的可能。如果你感觉不好应对,不论是因为对方的家世还是性别,都可以来告诉我。军校有军校的规矩,他们做不了太过,何况因为妒忌而针对引导雌虫毕竟不是什么拿得上台面的事,这种时候赛茹利安的名号还是很好用的,但凡脑子没坏,哪怕雄虫也要给几分面子。”兰斯特对上他关切的目光,轻轻摇摇头,反而比他更加冷静从容,“我认为你更需要考虑的是,教官、老师,或许还有参军后的长官们关注的会是另一方面:和我亲近,很大程度上可能意味着和赛茹利安家族亲近,这对你,对你雌父也许都有影响。” 埃拉斯的雌父同样是军雌,正服役于驻扎在第三军区的第六军团,只是他属于后勤而非作战部门。兰斯特仓促离开故乡之前,他已经晋升为旅级军需官,手上的权力也不算小。当年埃拉斯能在基础学校锋芒毕露、肆无忌惮,下手比兰斯特还重,却没被家长找过什么麻烦,除去他往往是占理的一方,也少不了许多虫会忌惮他雌父的缘故。 虽然真要说这样一位远在边境且已婚的高级军官有意借儿子的关系投靠赛茹利安其实逻辑不太通顺,能图个什么呢?但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半真半假、似有还无的流言蜚语传播得够久够广,大概还是容易引起一些本不必要的怀疑来。 “不用管他。”埃拉斯冷冷地回答,他对自己的家庭没多少感情,谈及家虫的语气甚至掺杂着几分厌恶与讥诮,“只记得围着雄虫打转,如果不是工作才供养得起那家伙的花销和自尊心,恐怕他早就退伍去专心争宠了。” 埃拉斯的雄父等级仅仅是e,背景也只是普通平民,按理说配不上等级为b-的雌父,可他再怎么说也是一只货真价实的雄虫,漂亮又可爱,舍得对一只五大三粗、长在边境的平民雌虫甜言蜜语、小意温存,又许以雌君的位置,愣是把对方迷得神魂颠倒,心甘情愿地结了婚。 或许他们确实甜蜜恩爱过,但在埃拉斯的记忆中,家里永远都是一地鸡毛的状态:雄父在家稍有不如意便斥责雌君,嫌他赚得少、管得严,嫌他木讷死板没情趣,跑到外面招蜂惹蝶、醉生梦死也不乐意回家,雌父怪自己生不出雄虫,叹他怎么就不是雄虫崽,又怨他作为孩子不够优秀,得不到雄父半点关注。 有时候埃拉斯看着他,就像是看见一位自欺欺人、病入膏肓、无药可救的患者,他叫不醒雌父,也无计可施,只得放任自流,任由他们两个互相折磨到地老天荒。 “抱歉。”熟悉的声音把他从泥沼般的回忆中拉回现实,他听见坐在对面的兰斯特叹了口气,没有轻易地顺着他转移话题,“那么就先来想想你自己吧,怎么样?其实这对你的影响会更明显。” 红发雌虫或许类似的社会经验还不太多,但又不是真的傻,经过对方如此坦诚的指点,很快便反应过来。如果埃拉斯能力平平,或者仅能止步中上水准,倒是问题不大,仰仗着大家族的扶持,哪怕做不出成绩,至少也不会混得太差,淹没在难以计数的同类中永无出头之日;偏偏他有能力,也有潜力,俨然前途不可限量,这种情况下去靠近一个全然位于军队之外的势力,才是自掘坟墓。 想着想着,他忽然意识到为什么兰斯特一定要挑现在和自己说 明这些。 目前一切都还有转圜的余地,不过是接风洗尘、介绍校园,对方的所作所为尚且完全可以用“学长照顾以前认识的同乡学弟”来解释,埃拉斯也不用多么过分,只需要之后表现出疏远陌生的态度,就可以顺利撇清自己,不沾惹这些谋划。 肉已经烤好了,兰斯特似乎也不急着要一个答案,转而将注意力放到了食物上。他专心致志地把肉片均分,还叮嘱埃拉斯要等上几分钟再吃,一是为了冷却,二也是为了让余温继续加热内部,提升鲜嫩的口感。 这时他看起来又好像不怎么在乎埃拉斯的最终决定了,但红发雌虫明白,对方只是将选择的自由交给了自己。无论结果如何,兰斯特都会心平气和、毫无怨言地接受。 就像是六年前的夜晚,他从鸡飞狗跳的家里跑出来去找兰斯特,藏在衣柜里躲过了巡查,和对方一起挤挤挨挨地缩在紧窄的硬床上,哽咽着描述自己的家。他不觉得悲伤或忧郁,也没有自怨自艾,他只能感到暴烈的愤怒与憎恨,它们牵引着泪水,断断续续地流出眼眶。 他说他讨厌那个家,对雌父厌烦,对雄父憎恶,他憎恶他厌恨的一切居然能被称为“幸福”。 “如果幸福就是这样的,那我憎恶幸福。”他近乎歇斯底里地对兰斯特这样说。 兰斯特依旧贴在他身边,安静地倾听着他大逆不道的言论,没有惊叫,也没有退缩;那双铅灰的眼睛平和地注视着他,他试图在其中找到困惑和排斥,却只见到了清澈的理解与包容。他看着埃拉斯,仿佛两轮明月同窗外闪烁的繁星一起垂下目光,照进小小的房间,抚过窄窄的床铺,和上面不安的灵魂,给予谅解和救赎。 “你要去争取,埃拉斯,那些你想要的、你值得拥有的。”兰斯特的手指碰到他的脸,轻柔却不容置疑地拭去泪珠与水迹,那双凝视他的眼睛里盛满了月亮与群星的辉光,“你要变得更强,足够强,我们可以一起变强,强大到不会被随意摆布。” “可你的进步也太快了。”埃拉斯深深吸了一口气平复情绪,将脸埋进朋友的掌心,嘟嘟哝哝地抱怨,“我又不是每次都能赶上。” “那么我一定会在终点等你,我发誓。”兰斯特抽出右手,和他的手紧紧握在一处,冰冰凉凉却十分温和地安抚他,“因为我知道你肯定做得到,所以多少次也会等你。” 假如世间有神明,当时的埃拉斯这样想,那一定是兰斯特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