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斯特在军校里精进各项技能的时候,瑟曼也没有闲着。 当然,这个意思是说他除去和小号远程玩情趣,享受了几次囿于雄虫生理发育的情况,现阶段本来应该享受不到的快感之外,还忙了一些其他的事情。 这里的“忙”不只是一个表示短暂行为的动词,更像是一种长期沉浸其中的状态,毕竟雄虫对自己的时间也有相当多的安排。虽说一直以来,瑟曼表现出的对外形象基本是“仗着家大业大不务正业的纨绔子弟”,但这里所谓的不务正业,其实和许多虫心目中认定的“游手好闲、无所事事”还是有着挺大的差距。 从古至今,虫族社会整体上都非常鼓励推崇竞争与进取,力求榨干每只虫的价值,几乎到了有些病态的程度。现代的联邦社会比之过去略有缓和,但最底层的雌虫若是不主动上进,便只能在温饱的边缘艰难地挣扎求存,不是社会福利力有不逮,而是整个社会都默认付出不够的他们活该落得如此下场。 造成这种局面的主要原因就是外部的征战压力,时至今日,仍有灭除不尽的深空虫群盘亘在联邦疆域之外虎视眈眈,带来巨大的安全威胁。既然称其为“群”,就足以说明它们的数量之众不容小觑,不过这种称呼也显示出虫族始终视其为低等生命,所以拒绝以“种族”命名。 这种轻蔑的来由不全是傲慢,而是现实,深空虫群的确算不上智慧生物,它们仅仅盲目地追求满足生理需求,全凭趋利避害的本能行动。一只成年体工虫的体长大约是成年雌虫的一半,口器中储存有溶解性极佳的酸液,可以滴落或喷射,尾勾则自带麻痹猎物的神经毒素,而且护甲坚硬,需要经过特殊处理的金属或中大型热武器才能顺利破开。它们也拥有粗浅的精神力,通常会搭配触须用于日常交流,以及在战斗中实现空间转移——这实际上等同于短距离传送,即使在虫族也是非常高级的技巧,需要大量纯净的精神力和许多练习,只有极少的虫能够掌握,对深空虫群来说,却像是与生俱来的天赋般运用自如。 按理说,即使能力如此惊虫,加上牙尖嘴利、甲壳坚固,但深空虫毕竟心智蒙昧,战斗起来也不懂使用太多战术,只要有所提防、小心谨慎,普通的军雌一挑三四都不是难事,可问题在于,它们繁衍得实在太快,也太多了。若是以一挑十、挑百甚至挑千,应付不过来就成了常态。 深空虫群还保留着简单原始的社会分工:体型巨大的母虫是群落的源头,也是虫群的首领,每个深空虫群的聚落里只会有一只,它往往深居巢穴内部,日夜不停地繁衍虫卵,不会随意活动;由母虫诞生出一批批继续与自己交配的种虫和负责战斗、防卫、搜集资源、照顾母虫与幼虫的工虫。 没有虫确切地知道第一只母虫何时出现在宇宙中,当它们开始侵占虫族的生活环境,与虫族争夺生存资源时,就已经形成了铺天盖地的威势。不同地区发现的一些遗存下来古代岩壁画,包括后来的历史都曾描绘过类似的“灾祸”,天空被令虫胆战心惊的大团“乌云”笼罩,密密麻麻填满了无垠的空间,相较之下,广袤大地上零星几个试图抵抗的虫族就显得格外渺小与绝望。 根据史料和现存文物可以推断,最初期的虫族工具落后,对精神力的运用水平勉强和深空虫相当,本来很难在与虫群的斗争中幸存。他们也确实做不到,于是转而祈求神明的帮助,神明回应了他们的请求,便降下神庙,显露奇迹,庇佑一方。 虫族在神庙的统治下度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安稳日子,直到神明慢慢削弱投注于世间的目光,失去眷顾的高贵祭司们仅凭自身的实力难以达到正常的庇护效果,为了生存,只得开始与外界合作,抵抗共同的敌人。 在神明离去后的废墟上,新的帝国渐渐萌芽,真正意义上与深空虫群有了一战之力。因此帝国的版图也随着清剿的深入而不断扩大,形成了如今联邦疆域的雏形。 至于后续的各种因权力而引起的纷乱,和深空虫群就没什么关系了。 但正如虫族的科技经历过几次跨越式的发展,早已不可与过去同日而语,深空虫群也在不断地进化着。总体而言,它们的护甲更加强韧,毒素更为致命,新生代的生理结构与过去保存的标本对比也看得出发生了一些改变,偶尔更是会出现几只拥有异常精神能力的类型:兰斯特雌父的小队就是在普通的清扫任务中遇上了一只混杂在虫群中的变异工虫,一时不查导致全军覆没,幸好他们阵亡前通过联络器汇报了情况,成功避免了更多伤亡。 这样一把名为“灭绝”的达摩克里斯之剑时刻高悬在头顶,也无怪虫族一切活动的终极目标都是向战争用途看齐。无论是最早有记录的部落和集聚,还是后来朝代更迭、几经易手的漫长帝国时期,直到如今的联邦体制,社会制度都始终保持着极高的军事化程度,这和深空虫群的存在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从更高的视角看,瑟兰感觉这大概是一种微妙的制衡,却又意外地形成了类似莫比乌斯环的悖论。毕竟如果没有深空虫群的压制,以虫族的战斗力和明显“以战养战”社会运行方式,一旦遇 到宇宙中其他战争能力相当或者更低的文明,所过之处怕是会片甲不留、拆骨吸髓,让对方连苟延残喘的机会都没有。可换个方式思考,即使在这等压力下,现代虫族社会随着时光流逝也已经比历史记载中的模样柔和了不少,假如没有深空虫群持之以恒的刺激,虫族还未必真的能一直维持这样冷酷的制度。 在这样的背景下,虫生的最高意义莫过于对社会与种族“有用”、“有价值”,这样狂热的信念推动着无数虫前赴后继地参军、从政、经商或者投身科研事业,甚至交配、生育,也逃不开这种影响。 可是瑟曼对这些统统不感兴趣,尽管天生就站在很高的平台上,小雄虫却没有像他的兄弟们一样努力学习,为以后成为栋梁之材做好万全准备,而是“自甘堕落”地“一事无成”,兴许之后能做出的最大贡献就是提交信息素和繁衍了。 对于这些在暗地里流传的窃窃私语,瑟曼并不在意,哪怕家虫都比他要关心得多。玩家有一套自己用来衡量价值的标准,不会因为虫族世界的规则和其他虫的评价而轻易动摇或改变。 “倒不是说这样不对,我很明白,即便是我自己,也只是微不足道的一枚齿轮而已,呆在合适的地方,就算不做什么,其他齿轮也会带着我一起转动。”瑟曼从钢琴顶盖后探出头来,欣赏了片刻朋友光泽璀璨如同耀眼日光的金色长发;他毫无形象可言地趴在谱架旁边念叨,“但是你想啊,所有虫都这样,甚至只能这样,一味压抑到这种地步,总会有朝一日触底反弹的吧?亚历山大一世、埃里安·赫西斯……这两个例子还不够吗?” 前者是帝国第九王朝,即最后一个王朝的开国君主,也是历史上第一位雌虫统治者,他一生未曾缔结婚姻,执政期间极大推动了雌虫的权力和地位上升;后者则作为平民出身的雄虫掀起过另一种形式的雌雄平权运动,一针见血地捅破了过去“雌性平权”的虚伪,所引发的社会讨论与轰动是根导火索,直接点燃了累积已久的社会矛盾,后世许多学者认为,正是这次声势浩大、席卷全国的思想运动间接加速了帝国走向衰微的步伐。 明塔·斯默哈克德,瑟曼的雄虫好友兼合作伙伴,闻言十分敷衍地挪动了一点下颚,做出个点头的姿势,深绿色的眼睛却完全没离开手中剩下几页没看完的剧本:“所以这是你上来就写朝圣者罗兰的理由?” 此时他们正待在学校的琴房里,下午时分的阳光明媚,透过玻璃在墙壁撒下漂亮的光影,把瑟曼裸露出的脚踝那一小片皮肤照得暖融融的。长大了不少,身形也跟着愈发高挑的他正用手托着下巴,修长的手指搭在脸侧,点着颧骨,略微眯起眼睛,仿佛一只慵懒的黑色大猫在享受太阳。 是的,雄虫也需要上学,虽然必修课只占半天,对成绩和选修课业都不做强制要求,愿意的话每天中午就可以回家,但毕竟是政府的规定,而且这几乎是为数不多能培养一下他们收敛脾气、和谐相处、学会合作的场合了,所以哪怕是有私家教育的大家族,也都不会排斥将孩子送入学校体验体验生活,顺便交点朋友,拓展一下交际圈。 比如他和明塔就是在学校才认识,然后熟悉亲近起来的。瑟曼不太喜欢参加非必要的宴会,所以入学前认识的同龄虫没有几只,反而到了学校里和同学交流的机会还更多些。 “至少题材不算太劲爆,追寻艺术的漫游者,绚丽短暂的自我实现之路,一生抗争,阅尽世间百相,最终归于主,很浪漫不是吗?他这样有名,剧目宣传起来就不会特别困难,虫生也足够跌荡起伏,足够震撼,而且没有后代,又隔着一个朝代,法律上能省下很多麻烦。毕竟是我们的第一个作品,我还不想直接被禁掉。”瑟曼歪着头,脸颊往手掌上用力挤了挤,还是没有多少软肉,触感平平,他干脆地放弃了这种举动,继续将自己的想法娓娓道来,“还有,在研究音乐对精神力影响的研究里,他去世前几年的作品舒缓效果格外明显,只把他的一生当作传奇故事来闲谈,实在太浪费了。” 这就是瑟曼近期一直在忙的事了——写剧本。 其实自从来到这个世界后,他就在考虑如何为文化产业添砖加瓦。直接脱离现实基础盲目宣扬艺术的魅力是不可能成功的,大概会被加以“扰乱社会治安”的罪名沦为雄虫的笑话,某种意义来说,倒也能算做是行为艺术呢。 幸好事情也没有那么不可挽回,虫族社会的务实固然很大程度压抑了艺术创作的发展,但有心利用,也能成为不错的突破口。在翻阅了诸多研究论文和学术之后,瑟曼将注意力集中在了音乐上。 音乐作为艺术的一种形式,在虫族社会已经存在了很久。古代的祭司通过歌唱举行仪式,史料有记载,地位最高也最为神秘,被尊称作夏恩的大祭司每日当焚香颂神两次,在礼赞期甚至需要斋戒闭关,终日歌唱以取悦、安抚、沟通神明,不得有片刻停歇,否则会被视为怠慢不敬,招来神明的怒火。 伴随宗教的力量日趋衰微,音乐也被虫遗忘了般一度停滞不前,民间流传有不少小调,不过终究难登大雅之堂。它再次兴盛是因为一位暴君里 维十三世的推崇,这位雄虫精神力极高,远超当时的测量上限,但精神却格外暴烈,极易失控,以至于影响了生理发育,他自小便患有严重的神经性疼痛,头部尤其严重,对声响也十分敏感,唯有音乐能缓解他的症状,于是王室向这个方向投入了更多资金支持,乐师成为了炙手可热的职业,大大小小的乐团得以频繁出入贵族宅邸演奏,有越来越多天资卓绝的音乐家涌现,与之相关的研究也活跃起来,最早研究精神力与音乐关系的、有迹可循的文献就来源于这个时代。 这种氛围也影响了后来的时代,哪怕不会再像当时那样繁盛,音乐也终究不再是“无用”的垃圾,多少占据了自己的一席之地。 而朝圣者罗兰,则将它推上了一个新的高峰。这只雌虫生活在第八王朝和第九王朝更替的时代,在这样一种动荡不安、云波诡谲的时期,出身贵族的他却选择了一条无虫理解的道路——与家族断绝关系,带着乐器四处流浪。 颠沛流离的一路上,他见证着朝代的变迁,用音乐或鼓舞或安抚认识不认识的同族,他永远为所有虫演奏,留下了数不胜数脍炙虫口的作品以及曲谱,有很多都只是随意涂鸦后赠与他虫的即兴之作。直到晚年,他都没有安顿下来过。唯一一次长期停留的记录,就是在刚刚步入老年期的时候,罗兰前往圣地参拜,得许进入神庙与当时的夏恩大祭司交谈。这次见面后,他在圣地逗留两月,写出了最富盛名的作品《安魂组曲》,因此获得了“朝圣者”的称号。据说连向来不苟言笑的亚历山大一世在宫廷中初闻这套组曲,都曾感动落泪,大加赞赏。 随后没过几年,罗兰就在流浪途中溘然长逝,根据遗嘱上的请求,他的尸骨被运送回圣地安葬,神庙至今仍存有他的手稿,来客均可为他的墓碑献花。 在罗兰无意识的推动下,音乐毫无疑问地迎来了又一次短暂的繁荣。亚历山大一世逝世后,他后续的几位继任者统治手段日趋严苛,音乐创作因此逐渐僵硬趋同,重回低谷。第九王朝中后期的相关研究也变得十分稀少,有许多选题和研究思路都令虫眼前一亮的研究项目,往往只在论文里匆匆得出一个有待考证的初级结论便中途腰斩。 联邦政府成立之后,科学院倒是捡起了这部分的研究,也确实证明了部分音乐能有效影响精神,起到舒缓或激励的作用,但仍然不能做到具体指出是怎样的排列组合导致这种效果,主流观点主张将乐曲视为一个可交互的独立整体来看待,这虽然解释清了一些理论问题,却意味着音乐的效果只能依赖作曲者本身,所以指望靠音乐取代,哪怕是部分取代信息素或精神抚慰剂的用途依旧是天方夜谭。目前官方能做的也只是列出音乐名单,标明它们的效果以及推荐聆听的情况,医院有时也会使用它们进行辅助治疗。 所以,音乐,但不能是单纯的音乐。一方面是因为瑟曼不认为自己具备能比肩罗兰或者其他着名音乐家的作曲水平,就不自取其辱了;另一方面则是因为音乐作为话题其实已经不够新鲜,市场也趋于饱和,为了帮助雌虫稳定精神,政府本来就会定期举办音乐会,并且全星网直播,哪怕再怎么宣传,仅仅碍于惯性,也不会有多少虫对年轻作曲家的几场音乐会有兴趣。 更确切地说,他想要引进的应该是音乐剧:音乐是虫族熟悉的事物,是个引子,还得结合一些有新意的东西,而表演、舞台恰恰是他所需要的新鲜事物。 “这只是初版剧本,我给你是想让你把握一下整体情感基调,找找灵感。”瑟曼站直身子想了想,又补充一句,“不用太在意我写的字句长短和韵律,我们可以最后看效果再改。” 剧本他自己就可以解决,至于音乐的部分……这不是早早就勾搭到了志同道合的朋友嘛,交给明塔就好! “那我是不是该感谢你这么看得起我,相信我能写出配得上罗兰大师的音乐?”明塔结束阅读后沉默了一阵,在琴上敲出几个音,复又停下,仰头瞥了他一眼。 “当然,你的音乐很美。你不信自己也得信我,我可是听过你弹琴就决定要和你做朋友的虫,这点审美品位总还有的吧。”瑟曼走近些,接过他手上的剧本搁到谱架上,轻轻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再说,我这个写他的虫都没担心角色走形会被崇拜者骂,你也不用太紧张。” 明塔绷着小脸瞪他,似乎是在指控他的轻描淡写,瑟曼却浑不在意,大大咧咧地随便好友看,甚至还张开双臂原地转了一圈,朝他行礼,这一番动作下来,俊俏秀美的金发小雄虫终于忍不住抿唇笑开了,容光明丽得一时间满室生辉:“好吧,其实初版剧本就已经非常惊艳了,你的罗兰很……特别,我会好好想想怎么配乐的。” “谢谢,帮大忙了。”瑟曼对朋友眨眨眼,手腕上的光脑忽然发出一声提示音,“有想讨论的地方可以随时联系我。” 他抬手看了看,脸上轻松愉快的神情淡了一些,显出几分冷漠的底色:“嗯,那先这样。我还有点事,家里预约了觉醒前的检测。” 距离觉醒太远的时候做资质检测毫无意义,因为数据会随着成长发育而变化。但 临近觉醒时,就可以大致根据检测预估出觉醒后的等级。政府其实并不提倡这种可能会给雄虫带来额外压力的行为:觉醒后总归都是要检测的,到时候自然就会知道,何必多此一举?但大多数虫,甚至不少雄虫自己都有不同的看法。 瑟曼倒是无所谓,他设定角色的时候就已经清楚自己觉醒后的等级。但对赛茹利安家族来说,提前确认好雄虫的资质,对其他虫及时调整对他的态度和待遇,乃至商谈联姻事宜都是很有帮助的,雄虫自己的心情反而没那么要紧了。一如既往,这是种让他感到无趣的扭曲“体贴”和“奉献”精神。 “你肯定没问题的,瑟曼。”明塔一下子站起来,似乎也被自己突兀的反应惊得愣了愣,旋即表情非常认真地试图加油打气。 雄虫“扑哧”一声被逗笑了,拎起外套,有些漫不经心地对他摆摆手作别:“我能有什么问题?记得我刚才说的吗,只是齿轮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