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伙吃了一惊,安冀反应了一下,问她:“献血我知道怎么回事,捐骨髓要怎么办,去哪捐?要去市里吗?” “不用,我查了一下,中医院就行,有血站点。”郑可心说,“抽一小管血留个血样,然后填张登记表就行了,以后如果检测到骨髓适配的患者,骨髓库会联系。” 郑可心的座位离得远,许念念帮她夹了些腊肉和笋条后把碗递给她:“你什么时候去,我和你一起,回家给你做好吃的。” “周五去吧。”乔源说,“我也去,搭个伴。” 宁致:“那我也去。” “拉倒吧,未成年不行。”说完这句话,乔源突然涌起一股大人的优越感,贱贱的朝着宁致喊,“小孩老实点。” 而后被宁致一脚踹在了小腿上,两个人一闹,桌子跟着晃了下。 安冀扶住桌子,拿他俩毫无办法,只能递给两人一个白眼:“三月份我和宁致生日,我俩过完生日去。” 许念念:“我生日就在一月,那我过两个礼拜去。” “嗯?”郑可心看她一眼,“你不是这周末就回家了吗?” “回家也没人管我。”许念念早就习惯了她爸妈的忙碌,没什么怨言的听从了家里的安排,“我妈说给我找了个老师补习,年前才结束,今天早上她刚打电话告诉我,我忘了和你说了。” 温余等给大家都表完态才开口,有点不好意思的说:“那我只能等上大学之后了,我上学早,上大学才十八。” 宁致反应迅速:“哦?叫姐姐。” 乔源也不嫌烦人:“叫爸爸!” 周五学校封校消毒,布置好寒假作业下午两点提前放学了,齐尧走的时候带走了最后一包东西,别人的桌子都堆着乱七八糟的卷子,只有他的桌子干干净净,像是没人坐过一样。 郑可心看着他出门,最终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温余有事,先回家了,宁致和安冀没见过捐骨髓,觉得新鲜非要跟着去,乔源对此非常不情愿,唠叨了一路,到了医院门口悄悄拉着安冀说:“你能不能拉着宁致在外面等。” 安冀:“为什么。” 乔源蚊子似的嗡嗡道:“我晕针。” 安冀受乔源所托把宁致带走了,不出乔源所料,等他面色苍白的扶着墙出来,安冀已经把事情全都交代了,然而他刚晕了一遭,还没缓过来,没能像往常一样做出应有的反应,他脸一白,嘴一闭,看着挺可怜。 宁致推他一把,进而扶住:“你逞什么能,不行就说话啊。” 安冀学着乔源平时的口吻:“男人不能说不行。” 然后被乔源有气无力的瞪了一眼。 天还早,几个人不想回家,安冀提议去郑可心和许念念的出租屋看看,郑可心搬家都她们还没去看过,这次正好转悠一圈,顺便蹭饭。 郑可心对此颇有异议,心想你们这么多张嘴,乔源一个顶两个,光张嘴不干活,是想累死谁,然而她没好意思拒绝,带着怨念的瞪了一眼起哄的宁致。 宁致莫名其妙,还没等她开口许念念已经代表两个人答应了,只是有一条,家里的小电饭锅一次只能做两人量的米饭,提议大家去医院食堂买几碗米饭回家。 一行人浩浩荡荡往楼下食堂走,乔源休息了一会儿精神恢复了些,又和宁致两句不和搬起嘴来。 正闹着,买饭小分队忽然和拎着饭盒的苏瑛玉在拐角撞了个正脸。 郑可心愣了下:“妈?” 这时候距离郑可心上一次来医院,已经过去了将近五十天,盛芸明无非是摔了一下腿上青了一块,并未伤筋动骨,至于在医院住这么长的时间吗。 郑可心以为她早就出院了。 那是有别的什么病?还是有别的什么原因? 盛芸明脑子糊涂,但身体硬朗,只有一点老人都有的腿脚毛病,她自己觉得自己全身都是病,时长折腾全家半夜陪她跑医院检查,每次都是虚惊一场,每次都是故意找茬,来的久了,夜班护士都认识他们一家了。 郑可心想不出她妈在医院的理由,问:“妈,你怎么在这。” “可心啊,妈妈正想着等你放假了和你说。”苏瑛玉惊慌失措的走上来拉住她的手,话说到这就说不下去了,她手一抖,郑可心跟着紧张起来。 “怎么了?”她心里忽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是不是盛芸明年岁大了,寿数到了,这个年纪的老人也有很多突然倒下的,是盛芸明要死了? 身后的一干人等都被吓到了,互相交换了一下目光,站在原地没出声。 郑可心费力的问:“是我姥姥?” 她幻想过无数次盛芸明的死亡,有时候气急了也想过冲进厨房拿把菜刀杀了她,然而如今真的直面这份死亡,她心里却只有一个想法——我姥姥要走了。 她奶奶在她爸小时候就走了,姥爷死于她小学时,爷爷死于她中学时,都说隔代亲隔代亲,宠爱她的四位老人只剩下盛芸明一个,如今盛芸明也要走了。 “没事的。”郑可心眨了眨眼,用力按住苏瑛玉颤抖的手,“老人年纪大了,都” 苏瑛玉眼眶通红,狠狠摇头,抖了好一阵才说:“你姥姥没事,是你爸爸他” 远处传来一阵家属的哭嚎,全身是血的男人被放到了推车上,推车被人移动发出一声尖锐的摩擦声,嘈杂的声响被楼道放大,郑可心看向远远的楼道尽头,有一种看电影的不真实感。 近处苏瑛玉的话同样让人觉得不真实,苏瑛玉说,有天晚上盛芸明身体不舒服,闹着要去医院,她和郑书培开车送她,结果郑书培值夜班刚回来后来路上出了车祸,盛芸明坐在后排,没事,只是吓到了,但是郑书培受了重伤。 郑可心一字不差的全听进去了,但就是反应不过来是什么意思,她茫然的看着苏瑛玉,曾经被舅舅一家去世刺激过的大脑拒绝接受任何信息。 过了好一会儿,等到许念念上前握起她的手,她才像是突然醒过来一样明白发生了什么:“我爸我爸怎样了,不对、不是、我爸在哪个病房,你说话啊!” 郑可心一路冲到了病房门口,没敢进去,先隔着小玻璃窗往里看了一眼,看见郑书培正盖着被子躺在床上睡觉,这才缓缓放下心来。 苏瑛玉说出病房后郑可心一路狂奔着跑过来,也没来得及听完苏瑛玉说完剩下的话,短短半分钟她在心里做了“最坏的打算”,把自己吓得喘不上气来,此时一下子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恐慌和幸福。 郑可心原地颤抖了一会,一把伸出手抱住了一旁的许念念。 许念念知道她在想什么,也能够感受到她的害怕和无助,轻轻拍她的肩膀哄她:“没事了,没事了。” 郑书培还在睡着,郑可心轻手轻脚的走进去,站在床边安静的看着他。 她爸爸不再年轻了,头发有些白了,皱纹也多了,这段时间不见明显的瘦了些,脸颊上的肉深深的凹陷下去,露出了分明的颧骨。 她爸爸这些年不容易,好多时候盛芸明夜里闹着自己有病,郑书培折腾一遭只能睡两三个小时,谁的身子都不是铁打的,他实在是太累了。 郑可心从桌上拿起一个橘子慢慢剥着,随后小心的抻了抻被子,她一拽,隆起的被子突然塌陷了一块,郑书培被动静惊醒,睁眼看到郑可心,露出一个惊慌的眼神。 他想坐起来,但撑了两下身子,动作艰难,使不上劲。 郑可心手里的橘子滚到了地上,她同样惊慌的看着被子勾勒出的轮廓,被子下,似乎只有一条腿。 “爸。”她声音颤抖的问,“你腿怎么了。” 刚刚苏瑛玉吞吞吐吐,郑可心话听到一半转头就往楼上跑,除了乔源留在原地照顾苏瑛玉,其他人都立刻跟了上来,郑书培还睡着,这种时候几个人进去看望也不合适,只好在门口的椅子上坐了一排。 宁致和安冀正在商量着要不要下楼买点水,话还没说完,就看见郑可心红着眼睛撞开了门,一刻不停的朝着楼上跑去。 “什么情况?”宁致和安冀愣了一瞬,许念念已经飞快的追了上去。 三个人躲避着楼道里的人群,一路追着郑可心冲上了楼,郑可心发了疯似的往前跑,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也什么都来不及想,此时她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杀了盛芸明。 要杀了盛芸明。 她要杀了盛芸明。 三个人跑的上气不接下气,追着她跑上了顶楼又跑下了底楼,终于合力在一楼大厅堵住了她, 高考不考体育,体育课全都成了作业课,高三生那点脆弱的体能禁不起折腾,安冀剧烈的咳嗽着,宁致和许念念也累的直不起腰来。 被所有人围在其中的郑可心满身戾气,眼睛没办法对焦,目光愤怒又茫然的落在远处的地板上,许念念走上前轻轻抱她,小心的拉了下她的手:“叔叔怎么了?” 郑可心浑身颤抖,死死咬着牙说不出话来。 她突然理解了她妈的沉默。 苦难压的人喘不过气来,人能做到,大概也只有沉默。 这时,唯一一个听苏瑛玉把话说完的乔源打来了电话,宁致接了起来,而后脸色一变,进而慌乱的看向郑可心。 安冀被她的眼神吓了一跳:“怎么了?” 苏瑛玉被乔源搀着出现在大厅里时,郑可心突然发现,她爸爸老了,她妈妈也老了,苏瑛玉盘好的发髻边缘已经有了白发,那么明显的一缕,看得人鼻酸。 岁月谁也不饶。 郑可心松开许念念冲上前,恶狠狠的质问她,愤怒的牙床都在抖:“盛芸明呢!” 苏瑛玉不说话。 郑可心大喊:“我问你盛芸明呢!” 已经了解了情况的安冀和宁致冲上来拉住她,许念念在旁边握着郑可心的手,被郑可心反力掐的生疼。 许念念看的分明,郑可心此时的样子,是想要杀人的样子。 苏瑛玉红着眼眶,忽然狠狠的扇了她一巴掌,带着哭腔艰难的提高了音量:“那是你姥姥!” 郑可心被扇的趔趄了一下,连带着宁致和安冀都愣住了,乔源急忙扑上去把苏瑛玉拉开一点,肉盾似的挡在了两个人面前。 苏瑛玉这大半辈子,都是拿笑脸见人的,她是这世间的慈悲菩萨,没学会发狠,也没学会拿主意,凡事有什么问题,都靠父母、兄姐、丈夫撑着。看中两盆花都做不了主,左右哪个都喜欢,只好打电话问郑可心,最后还是小孩一样两盆都舍不得撒手,全都抱回家。 然而此刻,她这辈子第一次抬手,扇了自己的闺女。 然而此刻,她得撑起混乱的局面,拿出当妈的样子。 “念念。”苏瑛玉抹了下脸,一口气咽下了含糊的哭腔,声音静的发冷,“阿姨拜托你个事,你带可心回去,啊,这两天帮阿姨看着点她,别让她乱跑,也别往医院来,阿姨求你了。” 郑可心被那突如其来的一巴掌扇懵了,提线木偶似的任人摆布,直到推开了小小出租屋的门,她心里滔天的愤怒才突然刺激了一下她的神经,她二话没说冲回房间一把摔上了门,挂了锁。 她没力气上床,也没力气开灯,关上门直接坐到了地板上,无助和愤怒像一片深不见底的海,郑可心被海水淹没近乎窒息,呆滞了好一会儿才无助的蜷缩起腿,慢慢抱住了自己的膝盖。 她把自己的脖子折成九十度,把沉的直不起来的脑袋搭在了床上。她一直觉得很累,经年累月的,因为睡眠不足或是精神折磨,可还从没觉得这么累过。 就好像,人一闭眼,就再也不会睁开了一样。 许念念犹犹豫豫的敲了几下门,似乎是放心不下她,然而又怕吵到她休息,下手很轻,声音窸窸窣窣的,郑可心甚至觉得自己是在做梦。 敲门声是自己的梦,车祸也是自己的梦。 她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折了个弯的脑袋好像是被人卸掉了,和身体被拆分成了两个物件。 床边铺了一块毛毯,短短的只有半米长宽,她身高165,腿伸直了就有一半要贴在地上。 大腿温暖的区域,她和爸爸都有,小腿冰凉的区域,爸爸已经没有了。 她想起小时候在学校看过的全校安全讲座,记忆最深的就是一个没有腿的小男孩,两条腿都没有,小腿大腿都没有,家人就给他安了一个皮球下肢。 郑书培因为是上门女婿,被盛芸明戳了十多年的脊梁骨,盛芸明拿聘礼说事,拿嫁妆说事,拿一开始丈夫托关系帮郑书培找的工作说事。 最开始是一个人被骂,后来被骂的成员里加入了郑可心的奶奶,再后来,郑书培担起了“贼”的称呼。 人细皮嫩肉的一张嘴,却能吐出扎人血肉的刀子。 一个人的尊严,就这么一点一点被磨没了。 如今,他的腿也被磨没了。 她默默的和自己说,爸爸没了一条腿。 她默默的问自己,今后的日子该怎么办。 她想起她爸妈刚结婚的时候跑到草原上骑马,小郑可心看旧照片时看到了,不依不饶的闹着要骑马。 郑书培就把她举到自己的背上,给她当大马骑,和她说:“爸爸教你啊,你说预备,驾!爸爸就往前走,好不好。” 小郑可心还不满足:“可是我还想骑真的大马” 郑书培就和她拉钩:“等你长大了,爸爸带你去草原上骑真的大马。” 大人们常说的长大,是什么意思呢。 是指十八岁? 是指高考那道坎? 是指谈了几次恋爱?拿到第一份工资? 还是成家生子,被另一个生命追着叫爸爸妈妈? 那么多大人和她提起长大,姥爷指着新年贺卡上展信安三个字告诉她:“长大一点点,就变好一点点。” 后来没多久,姥爷就去世了。 郑可心在床边一坐就是几个小时,天终于彻底黑了,房间里外都没有光亮,整个世界静寂无声,地面的凉气贴着皮肤侵入了人的五脏六腑,她静静地站起来走进漆黑一片的客厅,然后推开厨房门拿了一把菜刀。 许念念在她门前守了一会儿,最终没有再敲门打扰她,回屋一边看书一边留意着,如今听到动静连忙慌慌张张的跑出来,一眼看到了郑可心手里的刀。 许念念二话没说立刻张开了手臂,下意识要拦住她,张了张嘴安抚性的喊了一句:“可心。” 她已经知道了郑爸爸的事情,看着郑可心的样子眼眶也红了,她想上前抱抱她,拉一拉她的手,都被郑可心手里的刀拦住了,郑可心的状态很好理解,就两个字。 ——“让开。” “可心。”许念念当然知道她想要做什么,急的直跺脚,“你先把刀放下,好不好,把刀放下,我们聊聊。” 许念念语无伦次,絮絮叨叨的说了一大通,换汤不换药的说,几句话翻来覆去的劝,无论说什么,郑可心全无反应,直到听到四个字:“叔叔的腿。” 许念念是想说“叔叔的腿还可以安假肢”,然而郑可心一个字都听不下去,一把推开许念念冲向了大门。 门一开,她看见了楼梯上的宁致、安冀和乔源。 宁致她们放心不下她,知道她把自己锁进卧室,不知道怎么劝也不敢走,几个人在楼下早餐店坐了好几个小时,一直盯着郑可心的窗子,刚想上楼看看就被撞开的门扑了一脸风。 乔源正在呜哩哇啦的对着电话喊:“我都说了我待会儿再回去,出了这种事我现在能回去嘛,行行行我知道,她们一帮女生我哪来的危险啊,不是——她们也没危险!” 菜刀撞在了防盗门上,发出了一声震人的金属撞击声,宁致和安冀腾的站了起来,手拉着手堵在了楼道口。 乔源被楼上的动静惊动,举着手机三两步跑上来,被刀面反射的光晃了眼,一哆嗦差点把手里的手机扔出去,他一把推开两个女孩站到了前面,念叨着:“有话好好说,好好说好好说。” 身后,片刻间,许念念得了乔源的掩护,一把把刀从郑可心的手里拽了出来,乔源顺势一扑用胳膊捆住了郑可心,宁致和安冀急忙拍开虚掩的门把人往里推,一群人被门槛绊了个跟头,齐刷刷摔进了客厅里。 安冀爬起来指着郑可心鼻子就骂:“你想干嘛?啊!想杀人是吧,我告诉你,你今天就是杀了你姥姥你爸爸的腿也好不了,你杀了她?然后去坐牢?你有想过你妈吗?你妈怎么办,推着你爸去牢里给你送饭?!” 安冀没有宁致性子冲,平日里有怼人的活都是宁致率先变身机关枪,多半轮不到她。宁致下意识拉了她一把——这些话有道理,但是良药苦口,好话伤人。 这些话一句一刀扎在郑可心还冒着血的伤口上,宁致不忍心。 “你好好想想。”安冀拎起地上的菜刀扔进厨房,金属和地板碰撞的声音听的人牙床发麻,而后她低头看向郑可心,握住扎在她心上的刀,又往里送了几寸:“你是想让阿姨,同时没了妈妈和女儿吗?” 这把刀从胸腔进,刺过心脏挑破背皮,终于露出了带血的刀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