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朗西斯和往常一样起得很早。他端坐桌前,细细翻阅羊皮卷宗。他习惯在吃早餐前先工作一小时,因为吃过早餐后总会有些昏沉,不比刚起床时神清气爽。 酒窖一案随着行刑的结束而落幕。弗朗西斯非常满意于这个结果。作为他就任科罗拉城主教后的第一次行动,净化酒窖不仅肃清了娼妓,同时也对那些贵族敲山震虎;但这远远不够,他还有许多的谋划不曾实现。他要一步一步,亲手将科罗拉城打造成他心目中的完美之城。 亚当半倚着门框,手中捧着一个餐盘,静静等候着弗朗西斯结束工作。他和昨天一样,只比弗朗西斯晚起了半小时。 秋天的清晨非常凉爽,清和的微风在教会的过道中飞奔,驱散人早起时的懒散和倦意。晨光微熹,在朝晖沐浴之下,万物都显得柔和而有生机。身处这样的环境中,亚当一时间忘记了仇恨,心平气和地欣赏起弗朗西斯工作的侧脸。 即便是这样美好的早晨,弗朗西斯也一如既往地显得严峻而深沉。他的眉头出于惯性而微微锁着,高高隆起的眉骨在阳光下投下一片阴影,使得原本深陷的眼窝更加阴郁。他的太阳穴微微凹陷,鼻梁像一座山岭高耸面中,从亚当的角度能看清鼻子侧面微微凸起的一小段驼峰,使得这座山岭更加险峻。褐色的头发被弗朗西斯用水一丝不苟地梳到脑后,露出宽阔的额头和略高的发际线。他的皮肤呈现出泛青的冷白色,无论是修长的脖颈,还是骨节分明的手掌,都能透过肌肤看到底下纵横交错的青蓝色的血管。整体而言,弗朗西斯面部骨量极多而脂肪极少,结构类似于一块刀削斧凿的石膏像,手法生硬而粗暴。 亚当不能说弗朗西斯帅气,因为他的脸上几乎没有精致的部分,唯一称得上精致的就是那一对森绿的双眼。但大部分时候那双眼睛冷漠而缺乏生气,比起眼睛更像是闪着矿物光泽的玻璃珠子。他像是天生比别人少了几种颜色——尤其是红色。他的嘴唇和皮肤都缺乏血色,苍白又冰凉。这是个不讨喜的长相,但也称不上丑陋。他就像某种覆盖着血肉的机械造物,虽然会说话,但能表达的感情却极其有限。 弗朗西斯终于看完了最后一张卷宗。他收拢起羊皮纸,用手指轻轻按摩着太阳穴,脑中整理回忆着刚才阅读的信息。按照报告,科罗拉城今年取得了丰收,但同时城外魔物的活动也加强了。他必须有所提防,假如在过冬之前魔物们没有储备足够的食物,有可能会对科罗拉城发起进攻。这绝不是杞人忧天——同一时间,科罗拉城的友邦,同样信仰光阴神赞德的里士满城就遭到了大规模的魔物侵袭,弗朗西斯还要根据后续情况判断是否派遣援军。同时,城内似乎有异端活动的蛛丝马迹——这类渎神行为一经发现,绝不可姑息。在科罗拉城北边,信仰幽冥神加纳的两所城邦发生了冲突,据说是因为对于神启的解读不同。这个世界瞬息万变,他所能看到、看不到的角落里,时刻都有罪恶滋长。而目前,他要专注的责任就是守护科罗拉城。 亚当轻敲门框:“主教大人,工作结束了吗?” 弗朗西斯这才意识到亚当的到来。“进来吧。什么时候来的?” “半个小时前。主教大人吃点早饭吧。”亚当走到弗朗西斯面前,将餐盘端放在桌上。 弗朗西斯皱起眉头,不悦道:“这种事情不用你做,我自然会去吃早饭。有这个时间你不如做早起祷告。” 亚当并不在意,微笑着回答:“我想等主教大人一起做。” 弗朗西斯看着亚当,似乎想责怪他的任性,却什么也没有说。他从餐盘上拿起一块面包,出炉久了,表皮已经微微变硬,但口感依旧充满面筋的韧劲。又端起杯子,里面是他习惯喝的松针茶——用水煮沸雪松针叶,朴素而清苦的饮品。 弗朗西斯啜了一口,感觉今天松针茶的味道和往日似乎有所不同。他又喝了一口,品尝出了差别:往日发涩泛苦的松针茶被丝丝甜味中和了口感,仔细品还能察觉到淡淡的花香。 他问亚当:“你加了蜂蜜?” “我觉得松针茶太苦了,加点蜂蜜会好喝一些。”亚当解释。 弗朗西斯略带愠怒地摆摆手:“小孩子口味。我不喜欢喝甜的。下次不要再自作主张了。”话虽如此,他却把一杯茶喝得干干净净。 亚当平静地注视着弗朗西斯。他觉得这时候弗朗西斯比起机器更像一个人。 吃完早饭,就是例行的早祷。早祷并不拘于形式地点,于是弗朗西斯就和亚当一同跪在书房的地毯上,朝着神龛中的光阴神像祷告。弗朗西斯一边祷告,一边侧耳听着亚当的声音。不错,亚当进步很多。刚来教会时亚当连说一段祷词都勉强,不过短短几天,他现在已经能大段大段地颂念祷词了。 他忍不住偷眼看着亚当的侧脸。和他完全相反,亚当的长相非常讨人喜欢,精致到易碎的地步。他看着亚当微翘的鼻尖在阳光下透成粉红色,脸上有一层少年人特有的短短的绒毛,睫毛如雏羽般覆住紧闭的双眼,红润的嘴唇随着颂念而颤动变化。在教会里养了几天,亚当已经脱离了刚从酒窖里 出来时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憔悴样,脸颊虽然依旧清瘦却有了血气,像一朵迎着朝阳盛开、露水还未曦干的铃兰。他总散发着一种充满希望的宁静,让弗朗西斯忍不住靠近。 弗朗西斯收回眼神,他暗自惭愧。哪怕只是早祷也应该诚心,而不该分神去观察身边的亚当。 做完早祷,弗朗西斯考问了亚当几个《世界树》的问题。如他所料,亚当已然将世界树第三章背得烂熟,可见昨晚下足了苦功。第三章是神术篇,讲述了七神教导信徒如何使用神术,从而使人类抵挡住魔物的侵袭,建造自己的文明。考察结束,弗朗西斯依旧等待亚当问他问题。 果不其然,亚当发问:“主教大人,神术的本质是什么?” 弗朗西斯耐心地解答:“是以信仰之力向神明乞求力量的仪式。信仰愈强烈,所能掌握的神术就愈强大。越高阶的神术,对于信仰的要求就愈严格。” “神术有多少种类型?” “到目前为止,一共有二百三十三种。信仰不同神明的教会掌握着不同类型的特有神术。举例来说,在我们光阴神教会,最容易掌握的初级神术是圣光术,这是因为我们信奉光明与时间之神;相反,幽冥神教会最容易掌握的低阶神术是夜视术,这也是因为他们信奉黑暗与命运之神。” “那这是不是表示光阴神教徒就无法使用夜视术?” “不然。在《世界树》的开篇你也读过,七神是世界树的七枚果实,同气连枝。我们信奉光阴神,并不代表我们就不相信幽冥神。只不过光阴神教徒对其他六神的信仰之力相对薄弱,一般也只能使用其对应的低阶神术。像中阶神术与高阶神术,不是对应的教徒通常是无法使用的。” 亚当捕捉到弗朗西斯的用词,“通常”表示一件事往往还有例外。于是他刨根问底:“难道还有人能够掌握其他教会的高阶神术吗?” 弗朗西斯沉思片刻,回答:“有。但此类之人往往只存在于历史和传说之中。譬如在《世界树》第八章中提到的七神最初的十二门徒中,就有八位门徒可以使用其他神明的神术,其中更有三位门徒精通所有类型的高阶神术。他们是七神最信赖的圣人,所以获得了神的偏爱。” 亚当顺水推舟:“那主教大人会多少种神术?” 弗朗西斯昂起头,带着点不经意的骄矜:“七神所有的低阶神术,光阴神教会所有的中阶神术和超过半数的高阶神术,共计五十六种。” “主教大人真厉害!”亚当夸赞道,他的赞美倒是真心实意的,因为据他所知,扎奥博神父掌握的神术似乎也不过十几种,况且他的岁数还是弗朗西斯的两倍。亚当忽然理解了为什么总教会会派遣弗朗西斯作为科罗拉城的主教:抛开行事风格不谈,弗朗西斯的信仰和才能远超本地的神父,而让他引以为豪的五十六种神术背后,又隐藏了多少旁人不曾见到的努力。 弗朗西斯似乎并没有把亚当的赞美当一回事。他另起一题,道:“还记得我昨天说要带你去一个地方吗?” 亚当好奇地点头。 “跟我来吧。” 亚当跟在弗朗西斯的背后,朝着教会的深处走去。他想起了又一个问题,但不知道是否合适,于是斟酌着要不要开口。最后,他还是下定决心,问出了那个问题:“主教大人,既然七神同气连枝,为什么信奉七神的城邦之间还会发生战争?” 弗朗西斯的脚步顿住了。他背对着亚当,亚当看不见他的表情。他沉默了许久,久到亚当已经心生不安,怀疑自己又问了一个冒犯的问题。 “也许是因为对神启的解读不同,也许是因为对教义的理解有分歧。”弗朗西斯低声回答,“无论如何,我都不觉得这是明智的。这不是你该操心的问题,只要我还在科罗拉城担任主教,就不会让城邦战争发生在科罗拉城。” 说罢,他继续向前走。 亚当的身形没在了弗朗西斯的影子里。朝阳将他的影子拉扯得纤长而伶仃,有几分孤独而落寞的意味。亚当不禁联想,弗朗西斯总是穿着教会的黑袍,就像是一个活在影子里的人。阳光愈炽烈,阴影越深浓。 穿过五扇门,走过八条回廊,弗朗西斯终于停下了脚步。“就是这里。”弗朗西斯向亚当介绍,“主教专属的祈祷室。” 眼前是一扇不起眼的小门,看起来与教会里其他祈祷室并无二致。不同的是,这个祈祷室的位置处在教会最深处,如果不是弗朗西斯带路,亚当绝对找不到这个地方。 亚当有些不安地扭着手,问道:“这里是主教专用的祈祷室,我来这里是否僭越了?” “主教的祈祷室,自然是主教允许谁进来,谁就可以进来。”弗朗西斯一边回答,一边把手放在了门上。 亚当感知到弗朗西斯的信仰之力正在被调动,它们慢慢汇聚在弗朗西斯手中,门随即出现反应。银色的光流在门上的装饰凹槽中流淌,逐渐构成了一个日晷的图腾形状。当日晷完全成型后,只听到“哒”的一声轻响,门应声而开。 “这也是……神术吗 ?” “不是。这扇门里有矮人族设计的机关,只有感应到足够的对应的信仰,门才会打开。在光阴神教会,我是唯一能打开这扇门的人。”弗朗西斯傲然道。 “主教大人为什么带我来这里?” 弗朗西斯不答,只对亚当做了个进入的手势。 主教祈祷室内与其他祈祷室也没太多差别,羊绒地毯、光阴神神像,以及木质的家具。不同的地方在于这里的墙壁结构被嵌入式的书架所代替,墙上摆满了名称不同的书籍,但它们大多有着厚重的深色封皮。祈祷室的窗下放着一个日晷,沉重朴拙的外形和室内其他装潢格格不入。 亚当对弗朗西斯报以疑惑的眼神。 弗朗西斯介绍道:“这里收藏着科罗拉城所有的书籍,以各类经典、圣人事迹和历史为主。你基础本来就薄弱,不比在修道院接受教育的教士,在这里你可以尽情阅读经典,提升你的信仰。” 亚当心念一动,他望向弗朗西斯,眼光如水波流淌:“主教大人,你……为什么对我那么好?” 好得远远出乎亚当意料。 好得他难以心安理得。 弗朗西斯一时不知如何作答。虽说带亚当来主教祈祷室是他的权力,但他这样做在道理上来说依旧是略显逾矩。 也许,因为你和我很像。我想帮助你变得优秀,想让你站在我身旁一同为光阴神献身,想让你成为我的希望。 弗朗西斯张了口,回答的却是另一番不太中听的话:“你是从酒窖里被救出来加入教会的,不比大多数教士都有着贵族背景。你没有接受过正规的教育,没有家族的背后支持,刚进来的时候甚至连一段祷文都背不出,你知道这有多离谱吗?如果不是我说服了教会中的其他人,你连进入教会的资格都没有。但既然进来了,你就要证明给他们看。” 弗朗西斯按住亚当的肩膀,眼底有罕见的热情,“酒窖一事,我想你也知道有贵族参与其中。贵族的品行并不天生就更加高贵,而你如果要证明自己,就应该做得比他们更好。我希望你能做到最好,好到足以成为科罗拉城和光阴神教会的表率,好到你能从教会这里得到属于你的姓氏。” 亚当没有想到弗朗西斯对他抱着那么大的期待。他思绪复杂,有气无力地辩解道:“别说祷文了……我连自己的家在哪儿都不知道。被灌了孢子之后我就丢失了很多记忆。” “既然加入了教会,教会就是你的家。” “谢谢主教大人。我……会尽力的,争取不给你丢脸。” 弗朗西斯冷哼一声,“不是不给我丢脸,而是为你自己长脸。你就在这好好看书吧,午饭时间我来找你。”说罢,他掩上门,扬长而去。 亚当抱膝坐在地毯上,却没有立刻开始翻阅书籍。他在提炼着弗朗西斯话中的讯息。 首先,主教祈祷室内收藏着科罗拉城所有的书籍。这对亚当进一步了解教会、城市和神明都有帮助,但帮助有多大就不得而知。 亚当知道,科罗拉城会识字的人不少。所有的贵族、教士,大部分商户和他们的子女,都会接受识字教育。但科罗拉城流通的书籍少得可怜。所有书籍都要得到教会的审批后才得以流通,那些没通过审批的书籍往往被视为异端邪说,甚至祸及编书者,且书籍需要羊皮纸装订,造价不菲。因此大部分科罗拉城民读过的书也就《世界树》和《光阴神教典》两本。 祈祷室内虽然收藏着不少书籍,但既然弗朗西斯放心把他带到这里,想必这里的书籍也都经过教会审批,亚当想从中获取自己想知道的知识只怕不太容易。 他想知道和神明接触的办法。 他想知道自己的力量来源于何处。 他想知道旧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 其次,主教祈祷室只有弗朗西斯能开启。祈祷室的门依赖弗朗西斯对光阴神的信仰开启,这表示亚当在从祈祷室获得自己想要的信息之前,不能随意夺取弗朗西斯的信仰。 不过这也符合亚当目前的想法。栽在菲奥娜手里后,亚当认清了情报有多么重要。在没有掌握足够多的信息之前,轻举妄动只会带来意外。 好在目前弗朗西斯看起来很信任他。 和弗朗西斯一起生活的几天,亚当发现他并不是一个完全冷酷无情的人。他生存的支柱是信仰,立命的标杆是清规戒律。他完全依照着教规教条生存,苛刻地苦修,剪掉自己所有的欲望,将自己剪成一株高洁的盆栽——没有任何多枝杂叶,按着规划好的蓝图,吸收着固定的水和养分,单调而规律。他对待教徒有足够的耐心和温和,但对待触犯教条之人却显露出不近人情的残酷。 亚当觉得,在弗朗西斯的眼里,世上只有两种人:信教者和不信者。第二种人,在弗朗西斯眼里,或许连人都算不上。 他想知道弗朗西斯这样说一不二、爱憎分明的人,究竟是真的没有欲望,还是只是藏起了自己的欲望? 来日方长。 亚当随手取下一本书。《科罗拉城简史》 ,作者:肯特·伯利克里。 “科罗拉城是由光阴神赞德庇护的太阳之城。这里四季分明,常年阳光丰富,有着优渥的种植条件。科罗拉的建城始于新世界第132年……” 翻了几页后,亚当无趣地把手放回书架。这本书虽然叫科罗拉简史,但其中关于史实的记载却只有只言片语,大段大段的文字用于为教会歌功颂德,实在令人生厌。 他又在书架上仔细挑选,看看有没有什么比较吸引人的书名。 “这本好像有点意思,《常见魔物图鉴》?作者是……” 作者的名字被墨水涂掉了。 亚当好奇心起,开始翻阅起这本书。相比其他书,这本书除了文字解释还有大幅的图片,勾勒出魔物的外形。 “沟鼠,小型啮齿类魔物。攻击性弱,智慧低下,不会使用魔法,杂食,食谱包括粮食、果蔬、腐烂物等等,几乎来者不拒,有啃食建筑和铁器的记录。常出没于城郊、野外,适应力极强,几乎各种环境下都能看到它们的存在。虽然单只个体十分弱小,但成群结队出现时,破坏力不可小觑。历史上曾多次发生鼠患,不仅掠夺食品造成饥荒,而且能散播瘟疫,加剧伤亡。处理方法:毒杀、水淹巢穴、神术驱散……” “哥布林,中型人型魔物。攻击性中等,智慧中等,大部分个体不会使用魔法,偶有头领个体会使用简单的魔法。食谱几乎与人类重叠,也会捕食其他小型魔物。常出没于森林、溪流边等野外地区。攻击力中等,相当于人类男性少年,通常聚居生活,擅长团体行动。成群行动时破坏力大幅加强,会使用简单的武器和防御。处理方法:用刀剑砍下头颅或使用神术灭杀。” …… 亚当津津有味的看了一个小时,最终得出结论:这确实只是普普通通的一本魔物图鉴,并没有什么禁忌的知识。 虽然这本书明显不属于弗朗西斯希望他看的“经典”,但教会常年与魔物对抗,有这样的藏书也不足为奇。但为什么要涂掉作者的名字呢? 这间祈祷室,或许藏着比自己想象得更多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