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他辗转无眠,天还未亮就起了身,匆匆洗漱完毕,穿戴好冠服,佩上美玉和宝剑,站在铜镜前左照右照,将自己从头到脚拾掇得纹丝不乱,又对着镜中的倒影扯了几下嘴角,直至摆弄出一个看上去温柔又俊朗的笑,这才放心地出了门,步履蹒跚地行至驿桥边等候。 等待的时光却不似以往漫长,他过去十六年的人生里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满怀憧憬又满心忐忑,不停思量着一会儿见了人之后该说些什么,同时又在暗暗告诫自己万不能再像昨日那般毫无准备,草率收场。 日上三竿之时,他远远听见一串清脆的马蹄和着车轮驶过石板的辚辚音声,从天街的另一头传来,恰如当日被困深山时,于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中所听到的那般沉稳、坚定,透着难以言喻的平静,光是听着便能教人感到安宁。 慕容靖心神一颤,忙抬步迎了上去。 马车在馆驿前停驻,车厢中探出一只霜白的手,轻轻撩开了布帘,动作风雅从容,又不失力度,仿佛援琴鸣弦,又如拈兰摘梅。 沈慎踩着脚踏跳下车厢,一开口便是单刀直入的轻嗔:“我从车窗中见到殿下了。为何不坐轿辇?我辛苦救你可不是为了看你变成残废的。” 见他眉梢已染了薄怒,慕容靖也开始有些慌乱,心虚地低下了头,僵着嘴角小声嗫嚅道:“我只是……不想让沈君看到我病弱的样子,不想让你觉得我很没用。” 忽而又抬头朝他朗然一笑:“我们草原男儿长年马背上讨生活,摔伤是常有的事,几日便养好了,不妨事的。” 沈慎却攒起了眉头:“你八岁入洛,哪来的机会在马背上讨生活?” “呃……我那个……” 被心上人当面戳破谎言的感觉实在是太尴尬了,慕容靖脸上烫得像是被烙铁寸寸碾过,恨不得就地挖个坑把自己埋进去。 沈慎没再和他纠缠这个问题,低头从袖中掏出了一副卷轴,递到慕容靖跟前。 “洛都城南山道纵横、地形复杂,便是老猎户入了山,一不留神也会迷失方向。殿下若要出城,若无舆图引路,恐怕不易成事。” 慕容靖一时没反应过来,只愣愣看着他,问道:“给了我,你怎么办?” 沈慎“噗嗤”一声,抿着嘴笑了:“只是对着原图再画一份,有什么难的。” 慕容靖被他这一笑勾得心旌荡漾,又喜又惊,若非周围尚有仆从过客,早将他一把揽入怀中。 眼下却只能按捺。 他伸出双手郑重地捧过那卷地图,又猛然想到这或许是两人今生最后一面,不禁一时悲从中来。待回过神来时,他已经掏出了怀中那柄随身携带的短匕,手忙脚乱地塞进了沈慎的手中,不切实际的请求亦随之脱口而出:“沈君,跟我走吧。”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自己现在什么都没有,甚至连马都骑不了,沈君跟着回草原喝西北风吗? 他的沈君明明那么好,为什么只能做一个小小的县吏,而不是留在洛京辅弼天子? 果然,沈慎愣怔片刻,忽然低下头,仿佛长者听到稚儿口中毫无道理的胡言那般,掩着嘴哑然失笑道:“殿下出个城都还会迷路,要怎么带我走?” 慕容靖面颊一红,急急解释道:“我只是不忍心看你被埋没……你昨日那番话,实是金玉之言,可却也得罪了梁嵩。我担心他会出手报复。我、我怕你出事……” “我没事。他不能把我怎么样的,而且,他也没有机会了。”沈慎淡淡道。 慕容靖有些不太明白他这话的意思,但却清楚自己如果把这话问出来,他留在沈慎心中的印象只会变得更糟。 沈慎抬头看了看天色,初春的煦日正拨开郁积在天穹的层层云翳,将一身暖融融的金光洒向人间。 “时候不早了,我该启程了。”沈慎弯腰朝他深深一揖,转身向马车走去。 “沈君,”慕容靖朝他呼喊,“若有朝一日天下大变……你来找我,好吗?” “沈君有如此大才,何必屈居一介县吏?你若来草原,我必执帚相迎,彼时封侯拜相,不在话下。” 沈慎闻声回眸,恰对上他殷殷的双眼;他恍惚了刹那,嘴边蓦地浮起一抹清浅的笑,不置可否。 料峭春风拂过浅绿的堤岸,岸边柳树新发的鹅黄嫩芽缩头缩脑地抱在枝头,迎着尚未褪尽的残冬冷意瑟瑟轻颤。 一溜烟尘随着车马的快速移动被掀到了半空,平地而起的劲风刮得无数枚还未来得及抽条的芽苞从树梢纷纷坠落。 慕容靖愀然独立于寒风之中,凝眉注目,痴痴望着那驾马车离去的残影,五指缓缓收拢,攥紧了手中的图卷,心底一片寥落。 半个月后,京畿之洢川、扶勾二县百姓因不堪忍受长吏豪强欺压,聚众五万揭竿而起,攻占城池,接连击退了数支前来镇压的官军,隐有破都移鼎之势。朝中君臣方寸大乱,天子急诏各地藩臣领兵入京靖难。洛中局势一片混乱。 腿伤初愈的慕容靖趁乱乘马进山,照着地图 沿城南山道一路疾行,果然顺利抵达了城外。 探清道路后,他又立刻折返回城——眼下朝廷气数未尽,他不能一走了之,连累吴荣。 京畿各县民乱很快被平定,天子为安抚民心,以结党钻营、欺君罔上之罪将太尉梁嵩腰斩于市,夷灭三族,其朋党或被抄家,或遭罢黜,不一而足;扬威将军周肃驭下无方,伪造契书侵吞大量民田,激起民怨,按律褫夺侯爵,流放边郡,家中妻小奴婢尽数没入官府为奴,所占民田亦悉数归还。 至此,慕容靖终于明白了沈慎临别前那番话中的深意。 两年后,天子驾崩,继位的新帝年仅八岁。依先帝遗诏,由太后陆琬君垂帘听政,太后长兄、大将军陆况因协佐先帝清算梁氏有功,受诏辅政。平阳陆氏世代簪缨,掌权后只知一昧纵容世家,刻剥百姓,终于酿成了怒浪滔天的流民暴动。战火自受灾最重的徐州而起,顺着黄、淮两河一路烧至洛京。朝中人心惶惶,物议横飞,乃至有臣子提议迁都西京,暂避贼军锋芒;更有甚者献策以来仪坊内的质子为筹码,要挟各族酋帅领兵入塞襄助平叛,皆被陆况以有损天家颜面为由统统拒绝。 就在朝臣们党同伐异争吵不休的时候,慕容靖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沿着城南山路逃出洛都,一路顺遂地回到了草原。 他本想带着吴荣一同离开,吴荣却道塞外酷寒,以怕冷为由笑着拒绝了他。慕容靖只好作罢。 十年未见,当年那个雄姿英发、麾下铁骑踏遍辽东草原诸部的一代枭主而今已明显见老,鬓边白霜点点,眼角眉心沟壑纵横。鹰隼般的双目虽然锐利依旧,眼珠却已渐渐开始变得浑浊涣散,偶尔从中漏出些许难以掩饰的疲态。 唯一经年不改的,乃是他那一身桀骜狠厉的肃杀之气。 分隔多年,父子间早无什么舐犊之情可言,只有冰冷的权力分割与储君嗣立。 慕容晔践行诺言,将平安归来的长子立为嗣君。 在偃武修文的汉地为质十年,慕容靖失去了很多跟随父亲沙场征战的机会,立嗣仅仅是一个开始,他必须勤加锤炼,将丢失的尚武精神一点一点弥补回来,才能担得起整个鲜卑慕容部生死存亡的重任。 无数次,他在研习近战时被陪练的武士打倒在地,或是练习马术时被父亲一枪从马上挑落。他狼狈地趴在地上,满面尘土,浑身疼得几乎连骨髓都在往外泛着酸。 恍惚之间,他的目光穿透满眼风沙与血泪,望见了沈慎缥缈的背影。 沈君……沈君还在等他,等他变得强大,变得能独当一面。 只有到那个时候,沈君才可能会来找他,他才有底气护他一世周全。 于是他无数次地咬牙站起身,拼却所有的力量战至最后一刻。 此后漫长的年岁里,他便凭着这一点侥幸和妄想,带领麾下的勇士横扫草原内外、大漠南北,破强邻、斩敌酋,踏着脚下成千上万的尸骨,披创沥血,从每一次白刃横飞的厮杀中全身而退。 慕容晔临终前强撑着一口气,攥紧了那枚象征着大汗之位的虎骨扳指,颤声问他,我慕容氏世代基业而今托付你手,你必须知道你到底想要什么。 慕容靖跪在病榻前,眼眸深沉坚定,不卑不亢直视前方,朗声答曰:“我想要这天下。” 渺远的回忆如涨潮般汹涌而来,又如退潮般迅速散去。一阵白光猛冲至天灵,伴随着仿佛天地倒换般的眩晕,慕容靖睁开了眼睛。 涣散的视线渐渐汇聚于眼前,周身并非风沙漫天的荒原,而是整洁素净的床帐。 “可汗,可汗醒了!快去请巫医来!”熟悉的清越嗓音传入耳中,语气却不再如往常那般冷静淡然。 日思夜想的那张脸凑近眼前,脸上焦急的神色被匆匆掩盖,僵硬地转为了一个安抚的微笑:“巫医说你中了蝮蛇之毒,此毒凶险异常,但只要能醒过来,一切都会慢慢变好的。” 慕容靖报以虚弱一笑,目光落在他泪痕斑驳的脸上,贪婪地细细舔舐过那上边每一寸肌肤。 “对不起……”沈慎愧疚地低下头,惨然别过脸去,“若我早些赶到……” “别这么说,不是你的错。”慕容靖缓缓摇头,轻声打断他的自责。 门口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沈慎迅速从榻边起开,给巫医让出位子。 那巫医乃是军中随行军医,年已耄耋,年轻时曾游学汉地,行医经验颇为老到。他径直上前拨开慕容靖的衣领查看伤处,见那创口已溃烂发黑,不断往外渗着污脏脓血,旋即摇了摇头,叹道:“伤处离要害太近,毒已入经脉,无法根除,此番是回光返照,老夫无能为力,还望二位及早商议后事。”说完便欲转身离去。 沈慎跨步拦在他身前,哽声恳求道:“劳您再想想办法,只要能保住可汗性命……” “南容,”病床上的慕容靖却开了口,音色带着浓重的疲软,不复昔日健气,“我心中有数,让他走吧……我还有话想与你说。” 沈慎身形一滞,急忙转回榻边坐下,倾身 握住他的手,往脸上胡乱抹了一把,强笑道:“没事的,一定还有办法……” 慕容靖反手扣紧沈慎的手掌,喉中猛地发出数声有气无力的嘶哑咳喘,好一阵子才平缓过来。 “那日你从营外归来,看见营中在收拾行军物资,我说要归还抢来的财物,还要撤出幽州,其实都是诓你的……我明知你对我心怀愧怍,故意示软诈你罢了……你恨我么?” 沈慎哽咽着摇了摇头。 慕容靖虚软地笑了,手上力道却一分不减:“我就知道……南容,你什么都好,就是性子太过温柔良善。这世道诸般不公,最先辜负的便是你这样的好人,我真的、放心不下……便如前日出兵蓟城,是我不听你言,一意孤行,带累全军将士,害死了尉迟将军……你千万莫要往自己身上揽责,教我九泉之下不得安心。” “此外,我尚有一事相求,我死之后,还得烦你统领全军,送我慕容部将士归返故乡,好么?” 沈慎眼眶一酸,用力点了点头。 “这最后一事……” 慕容靖突然奋力挣扎着半坐起身,他身上新添了不少剑创,兼有数处严重烧伤,这一番动作扯动伤口,疼得冷汗直下,颈侧伤处又流出一道脓血。沈慎忙弯腰搀扶。 他强忍剧痛,颤抖着伸手捧住了沈慎的脸,目光仍如往日那般纯稚而热切,却又带了难以遮藏的惶恐,直直盯进他双眸里去。 “南容,时至今日,我只想听一句真话,还请你如实相告——你对我,可曾有过……一点真心?” 每一道吐息、每一丝声气都在从里往外渗着乞怜般的恳切,暴露了内中如履薄冰般的卑微。 沈慎心口一阵剧颤,眼中倏然闪过一丝惶惑,下意识移开了目光。 “我曾在心底发过誓,此生不再欺骗于你。可是我……”沈慎艰难地闭上双眼,睫毛一抖,滚下两行泪来,颤抖着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 那两道炽烈的目光终于烧尽了最后一捧续火的薪柴,一点一点地黯淡下去,直至彻底寂灭。 手上的力道蓦地软了,高大的身躯一下失去支撑,重重跌回床上。 沈慎猛然睁眼,试图重新抓住他的手,探出的手掌却恰好堪堪擦过坠落的冰冷指尖。 他颤声唤道:“可汗……可汗?”不敢置信地伸出两指去探他鼻息。 毡帐外,北风呼啸,大雪纷飞。凛冬的威慑之下,人间万物皆小心翼翼地收敛了声息;天地无言,山川失色。 营地中央骤然传出一声肝肠寸断的恸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