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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冲冠一怒为红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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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千骑自门洞鱼贯而入。进到城中,便见遍地碎砖乱石、断箭卷刃,血迹干涸成了深褐色,膏药似的在夯土地上黏连一片。道旁枯草丛生,清理尸体的民夫往来不绝,个个须发斑白,面如土色,羸弱不堪,如木偶傀儡一般,对突然涌入的军队无半分反应,甚至连头都不曾抬一抬。 慕容靖一见城内境况如此颓丧,脑中紧绷着的那根弦不由松懈了几分。 他率军一路跟随齐横进驻县府,只挑出最悍勇的精兵五十人以为随从贴身护卫,其余将士则被安排守在外围,由尉迟旻统领,随时听候调遣。 齐横领路在前,直入公堂。 堂上空无一人,冷寂荒疏,正中一张几案显然正是昔日县令理政办公之所在,只可惜斯人早已不可复返,徒留下一块方方正正的醒木、一节盛满令签的竹筒,一枚鸡卵大小的龟钮印信,以及一只半臂长的黑漆漆的木箧。 齐横走上前去双手捧起那枚铜印将之放在木箱上,又端起箱箧转身走到慕容靖跟前屈膝下拜。 “蓟城之图籍簿册皆在此箱中,今与县令官印一并献于可汗。” 慕容靖抬手示意,便有数名身形健硕的亲兵从他身后站出,走上前接过箱箧印信,打开盖子小心翻检,同时按住齐横仔仔细细搜了一遍身,反复确认其中并未暗藏凶器,这才将之递交给主帅。 他见这献降的壮士一身孤胆、临大敌而不惧,为人处事不卑不亢、有条有序,不由起了爱才之心,一边从属下手中接过那只箱箧,一边笑吟吟地开口招揽他:“阁下智勇兼备,只当个县尉着实屈才了,不妨入我麾下做牙将,本汗必不会有所亏待。” 身前之人半低着头牢牢跪在地上,脸色大半隐匿在他脚下的阴影中,看上去温驯而恭谨,似乎并不会拒绝。 可下一瞬,他突然如一头扑食的饿虎一般从地上纵身跃起,拧腰挥腿一个飞踢,踹翻了慕容靖手上的木箱。箱中的竹简从半空洒落,被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了一卷在手中,像握剑一般直逼慕容靖面门而去,口中大喝道:“杀贼!”。 电光火石之间,厅堂两侧的墙体骤然迸发出一连串木材断裂的刺耳巨响,早就藏身其间的死士仿佛索命的鬼魅,顶着一身零零碎碎的木屑破壁而出,挥刀杀向众人。 分列两侧的护卫反应不及,有超过半数之人尚未看清楚敌人的脸便被利刃划开了脖颈,余下的见状回过神来,迅速拔出佩刀仓促迎战。 然而这些死士的身上尽是与鲜卑士兵一模一样的装束与武器,一旦混战在一处便根本分不清谁是谁;欲图看清脸再下手,却生怕下一刻先成了自己人的刀下亡魂,只好对着旁人一通乱砍。 守在府门外的大军听到堂上的异响,正要上前支援,然而就在他们动身前的一刹那,门扇突然“砰”地一声被人重重关上,紧接着,无数支前端裹着火焰的箭镞不知从何方俯冲而下,深钉入门板中;须臾之间,大火自箭头下迅猛地蔓延开来,张着血盆大口瞬间吞没了整扇门扉。 而后是整座公堂。 原来那上面早已被人事先涂满了火油与硝石,一遇火则极易暴燃。 堂前的士兵们顿时慌了手脚,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为首的尉迟旻率先反应过来,抽出刀朝众人大吼道:“救火!快先救火!”将士们闻言如梦方醒,忙四散开来寻找水源。 尚未等他们将火扑灭,那扇摇摇欲坠的门忽然猛地被人从里边撞开,一人怀抱狼首银盔,身上满是伤痕血污,操着鲜卑语大声嚎哭:“有埋伏,可汗已经战死了!大家快逃!”说完便一个趔趄从阶上滚落,昏倒在地不知生死。众人见他怀里抱着的盔甲确是慕容靖平日所戴,不约而同地想到若非可汗身陷险境性命垂危,又岂会连这贴身的防具都丢了,于是接二连三地叫喊起来,纷纷传言道可汗已死,军中一时骚动不已。 尉迟旻正待出声喝止,恰在这一刻,县府周遭的民屋顶上猝然响起一阵摇天撼地的呐喊,事先埋伏好的甲士从屋脊后方重重叠叠冒出头来,或以投石,或以箭枝射击敌人。一时间矢如雨下,杀气挟着寒风,惊涛拍岸般自四面八方扑向地面。 主帅中伏身死的消息已经在队伍中掀起不小的恐慌,如今再度遇上伏兵,众人心中那片恐惧的疑云迅速遮蔽了理智,也不管对方人数几何,竟开始你推我攘地向外溃逃。尉迟旻眼疾手快斩杀了几个带头逃跑的士兵,仍于事无补,场面渐渐失去控制。 屋中的慕容靖听到外头的阵阵喧哗,便知这是敌人施的攻心之计。他用力推开身上那具血肉模糊的尸体,手脚并用地爬了起来,一边费力砍杀冲上前的敌人,一边铆足了劲朝门外喝骂:“混账,谁说我死了!” 方才齐横从地上暴起突袭,慕容靖一时不防,被他用竹简锋利的边缘划伤了侧颈,随后两人便厮打作一团。他自恃武力雄壮,并不叫身旁亲兵上前帮忙,只凭一人便将齐横摁在地上揍得血浆四溅,不成个人形。不料就在他以为对方无还手之力、稍稍卸下防备的瞬间,那人拼却浑身所有力气将他反扑在地,扯掉他头上的兜鍪 ,扬手扔出了包围圈。 与此同时,数柄利刃对准他的后背直直刺下。 齐横仰起脖颈,咧开血淋淋的嘴,用尽最后的力气朝慕容靖露出一个轻蔑中掺着些怜悯的笑,粘稠灼热的鲜血从喉头喷涌而出,浇了他一脸;而后眼神一黯,无声无息地垂下了头。 扼在慕容靖颈上的那双手也一点一点松开了力道。 刺客虽已伏诛,境况却并未好转,慕容靖艰难地站起身拔出佩刀左右拼杀,却渐渐发现有些不对劲——四肢越来越不听使唤,原本一只手就能轻松举起的佩刀现在居然需要两只手一同控制,视线也开始变得模糊,眼前的所有事物都长出了层层叠叠的重影,阴魂不散地在他周身乱晃。 ——自己竟然不知不觉间中了毒。 是那卷边缘被削得锋利如刃的竹简,抑或是……刺客的血? 就在他困惑踟躇的瞬息之间,腰侧蓦地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那是敌人已经突破了亲兵们围在他身边连成的防线。 为什么……门外的大军还不进来接应?慕容靖怔怔望着外头冲天的火光,头脑中一片混沌,双膝一软,终于支撑不住倒在了地上。 意识彻底熄灭之前,他的脑海深处似有白光来回飞闪,这一刻变成了北国的茫茫大漠与离离草原,下一瞬又化作洛都繁华的闹市与巍峨的宫城;如此这般反复变幻了若干次,最终全都随着神智的不断流散而分崩殆尽。 最后却又固执地一点一点凝聚起来,化成了一道清瘦的白色身影,侧对着自己,长身玉立、眼睫微垂,神情淡淡的,如同数九寒天里一枝笼着白霜的梅花。 仿佛这人也是和寒霜一样的冰冷无情。 但他知道,其实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他的南容既温柔又善良,哪怕是一个毫无交集的陌生人在他眼前落难,他都会忍不住伸出援手。世事艰难如斯,他却始终心如赤子。 若他今日注定要死于此地,他只求能在阖眼长眠之前,再见他最后一面…… 此时府门外早已乱成一团,众人皆以为统帅已死,又见四周伏兵乍现,霎时军心大乱,只顾拼了命地往城外逃去,中途却再次遭到埋伏在街巷里的敌兵截击。先是绊马索,后有铁蒺藜,坐骑躲闪不及,重重摔倒在地,骑兵一个接一个从马上被甩下来。众逃兵见状更是无心交战,连马也顾不得骑上,只胡乱挥刀劈开拦路者,便脚下生风跑出了城门。 沈慎见城门处烟尘陡生,策马上前查看情况,正与逃兵打了个照面。 那士兵慌慌张张地用不甚标准的汉语同他说道:“城中有埋伏,可汗已经战死了,先生快撤兵吧!” 沈慎脸色一沉,问道:“可曾见到可汗的遗体?” 那士兵答道:“不曾见到。” 沈慎又问:“那如何便知可汗已死?” 士兵支支吾吾答不上话,只搪塞说这是旁人告知的,大家都这么说。 眼见越来越多逃兵从城门涌出,口中大叫“可汗已死”,沈慎便知是中计,实则慕容靖很可能还被困在城中某个地方无法脱身。 恰在这时,自大军后方飞奔过来一骑斥候,急急刹住马蹄向他禀报道:“十里外有大军朝我军背后杀来!人数不下三万!” 沈慎心中大震,他此番对蓟城势在必得,出兵前便调走了抚冥等三城的全部人马以增强兵力,因此无法再对蓟南蓟北两道形成夹围,这就意味着在攻下蓟城之前,军队的后方会时刻暴露在敌人的眼前。然而这一切都只是临时起意,城内之人绝无可能知道,况且蓟城被围困的这些天里连一只苍蝇都不曾飞得出去,如何设得下这里应外合之计?! “先生,快撤兵吧!”身后的军队也开始骚动起来,纷纷叫嚷请求撤退。 沈慎执缰的手忍不住颤抖起来,脸色白得吓人。 此计实在精妙且歹毒,胡人不似汉人重君臣之分,他们只效忠强者,并且只效忠活着的强者。首领的死亡对他们而言再稀松平常不过,往后再找一个就是了。一旦在战场上死了统帅,他们就会瞬间丧失所有的凝聚力与争胜心。 慕容靖……他真的死了么…… 踌躇间,又不断有士兵上前劝他撤军。 “先生!敌军前后夹击,再不走就来不及了!”身旁一个颇通汉语的牙将神色惶急,凑上来压低声音同他说道。 沈慎狠狠咬了咬下唇,握紧腰侧佩剑,扭头朝传令官高声喝道:“传我将令!前军改为后军,后军改为前军,一刻钟之后若我仍未救出可汗,诸君便自行撤退!”说完便拍马孤身闯入城中。 城中激战正酣。 方才那一支截道的伏兵正是由柳摇统领,眼见消息已放出城外,逃兵也已肃清殆尽,他便立即骑上敌军遗落的马匹,率众人折回县府增援,务求将城中的鲜卑军斩尽杀绝,尤其不能放过慕容靖! 蓟城深处,原是县官用以治政理民的庄严清净之所如今已成了火海血池,胡兵与汉兵在衙前杀得难解难分。未能顺利逃出重围的鲜卑士兵化作无数头绝望而狂 乱的困兽,红着眼拼命挥刀砍向敌人;蓟城的汉兵本就对这些南下袭扰的鲜卑人仇恨至深,亦不肯退让半分。 两军胶着之际,一道疾风倏忽从堂前扫过,沈慎持剑劈开一条血路,左手一扯缰绳,胯下骏马人立起来,他稳稳骑坐在马背上,用蹩脚的鲜卑语向众人大声喝问道:“可汗身在何处?” 鲜卑士兵见是他来,方知自己没有被统帅舍弃,士气稍稍回笼,拼力杀退了身边敌兵,一点一点往他所在的方向聚拢过来。一人隔空朝他大叫道:“可汗还在屋里!” 沈慎极干脆地翻身下马,正要冲进火场中救人,斜后方却猛地杀出一骑,直往他后心刺来。沈慎微微拧腰侧身,顺势反手一砍,正斫中马头。战马吃痛,扬起前蹄将背上那人摔在地上。 不料那人迅速往旁一滚,躲开了即将落到身上的铁蹄与利刃,忍痛翻起身,一边挥剑迎敌一边朝己方士兵嘶吼道:“快杀了他!” 千钧一发之际,一个异常高壮的影子从火海中踉踉跄跄地闪了出来,仆倒在沈慎脚下。 定睛一瞧,才发现这人背上还负着一个。 “先生……快带可汗离开!可汗未死……”下面那人一脸血污,勉强抬起头,奄奄一息地对沈慎说道。 话还未完,口中又咳出一团黏糊糊的血沫来。 竟是尉迟旻。 两方将士见状同时凑了过来,一方要追杀,一方要回援。 沈慎与尉迟旻协力将慕容靖横放到就近的马背上。可一马驼不了三人,尉迟旻已是身负重伤,左腰上一个大大的血窟窿,边缘挂着红黑色的零碎血块,不知是破布还是烂肉。他自知命不久矣,便主动把机会让给了沈慎,转身大吼一声,再度挥刀扑入战斗中。 “快走!” 又一柄利刃没入了体内,血水顺着刀刃汩汩下流。尉迟旻强撑着最后一口气扭头望向沈慎,双眼血红,嘶哑地喊道。 沈慎咬牙含泪扭过头去,将慕容靖往自己身前靠了靠,攥紧缰绳,大喝一声:“撤!”纵马奔向城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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