魇岭森林里有一种野果子，长在灌木丛里，每年夏末秋初成熟。 飞沉喜欢吃各种各样的果子，自从发现了这种野果子可以吃，每年到了成熟季节都不忘去摘。 他在魇岭住了六年多了，以客栈为中心，方圆五六十里，他都已经很熟悉了，加上他以魔焰化刀的能力在公仪斐和几个厉害妖怪的指点下，已经练得炉火纯青。因此他午后独自去摘野果子，已经是件很平常的事，不会让人担心。 这天飞沉又去摘果子。江屹川陪着他一起进了森林，和他约好碰面的地方，就往更深处走。他准备猎几头鹿，晚上让大力烤了做晚餐。 飞沉提着个小竹篮独自钻到灌木丛里寻找那些红得发紫的小浆果。一边摘，一边忍不住先吃几颗，心情十分愉快。 他一边摘一边走，眼睛只盯着灌木丛里星星点点的红红紫紫。他记忆好，方向感也好，从来不用担心会迷路。 竹篮里装了小半篮野果子的时候，他突然听到一些声响，不由警惕起来。 魇岭森林绵延数百里，最深处更是弥漫着有毒的瘴气，因此这里人迹罕至，在没有毒瘴的区域除了野兽，也时常有妖物邪灵出没。 飞沉从灌木丛后面望出去，正对上一双目光凌厉的暗金色的眼睛。 同类？！ 除了目前一起生活在魇岭客栈的人和妖怪，飞沉并不喜欢与人交往。他受过人类太多伤害，陌生人类即使表现出再多善意，他也总会保持着警戒和距离。 除了过世的父母，他对同类也没有太多感情。大多数魔族没有太强烈的情感，他们性格冲动暴戾，动不动就打得你死我活。 飞沉胆子小，他害怕那个很少有平静生活的世界，也害怕那些凶狠暴戾的同类。 从高大灌木细细的繁茂枝叶缝隙里对上同类那锐利甚至带着一丝杀气的视线之后，飞沉只怔愣了短短的一瞬，就转身要跑。 随后他听到了他曾经很熟悉的锁链的清脆响声。 他停住了脚步，迟疑而谨慎地回过头。 灌木丛的那边没有人。 他走过去几步，才看到灌木丛另一边不远处，一只体长不过一尺多点的银白色狗狗样的生物，被一根连接着项圈的锁链锁在一棵树上。它的眼睛是魔族或魔物特有的暗金色。 飞沉在魔界没见过这样子的魔物。不过他年少时身体羸弱，很少出门，因此魔界的生物他也不一定认得全。 先前他惧怕那个眼神，如今看到是这样小小一只动物，还被锁链紧紧锁着，他又不忍心走开了。 他左右看看，没有其他动静。那白色的小东西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盯着他，小短腿往后小步小步地退着。链子拖在地上，叮铃铃地响。 “你是被人类抓了吗？”飞沉同情地打量那小东西，慢慢走过去，怕惊吓他，尽量用温和的声音说，“别怕，我帮你解开链子。” 他靠近那小东西，蹲下来伸手去摸锁着它的链子。那小东西似乎明白他没有恶意，不再后退，只静静看着他。 飞沉右掌腾出一团明亮的火焰，迅速化作一柄红色的刀，刀身上若有若无地缭绕着黑雾和暗红色火焰。 小东西眼睛睁得更大更圆了。飞沉一边安抚地说：“别怕，别怕。”一边将魔焰刀举起来，往链子上劈下去。 “铮！” 魔焰刀与链子相击，迸出金色和红色的火花。飞沉惊异地发现那链子好端端的，连划痕都没有。 “这链子是什么做的？怎么如此坚固？”飞沉自言自语地仔细观察那根完好无损的链子。他忧虑地看了看自己的魔焰刀，皱着眉头道：“我再试一次，不行的话我去搬救兵！” 那白色的小东西龇了龇牙，在飞沉低头研究链条的时候，侧过头往某个方向看了一眼，随后伸出爪子扒拉了几下链条锁在树干上的部分，那链条竟哗啦一下松开了。 “咦？”飞沉惊讶地捡起链子，“先前看着像是直接连成一个圈，没有锁的，怎么自己就断开了？” 那白色的小动物静静蹲坐着，目不转睛看他。飞沉把链子翻来覆去地看了一会儿，就不再多想了，“我先带你走吧，不然抓你的人回来就糟了。”说着一只手把小东西抱起来，另一只手还拎着他的小竹篮，往它和江屹川约好的会合地点走去。 小东西挺乖，任他抱着，不闹也不挣扎。飞沉一边走一边问：“你有没有名字呀？怎么会来到人界的呀？你这么小一只，在外面太危险了，谁都可以欺负你。我带你回我家，有很多人可以保护你，你只要不乱跑，就不会再被人抓走了。” 江屹川扛着猎到的三头死鹿来到会合的地点时，正看到飞沉拿竹篮里的野果子喂给一只银白色，脖子上戴着项圈，拴着链条的魔物吃。 “这小东西是什么啊？哪来的？”江屹川问。 “不知道被谁捉的，被锁在那边树上，我能不能把它带回去？” 如今的飞沉已经有主见多了，江屹川哪会不允。凡是飞沉愿意做的事，只要 不是离开他，他绝大部分都不会反对。反正不管飞沉做不做得了，做不做得好，都有他在后面撑着。 因此他虽然已经看出来那魔物脖子上的项圈和链条不像普通刑具，但看飞沉难得主动要接触这魔物，他便没说出心里的疑惑，只笑道：“你想带回去就带回去吧。” 飞沉抱着那小东西高兴极了，“走咯！我们回家！”又对走在前面的江屹川道，“哥哥，我给它起了名字，它叫小白。” “这名字真适合它。”江屹川应着，顺手摸了摸那小魔物的脑袋。被叫做小白的小魔物龇牙咧嘴地伸出爪子就挠他。 “凶什么？”江屹川威胁它，“回去就把你煮了！” 小白一点也不怕地瞪着他。 飞沉把小白搂紧，嗔道：“你别吓他。”又低头哄小白，“你别怕呀，我哥可好了，他逗你的。” “跟它说这么多做什么？它肯定听不懂。”江屹川跟在后边无奈地笑着摇头，他江屹川也杀过不少人或妖，何时成了个“可好了”的人？ 就只对你一个人好啊，小傻子。 小白两只前爪趴到飞沉肩膀上，很快脑袋也冒了出来，凶巴巴地盯着江屹川。 江屹川吐出舌头冲它做鬼脸。小白翻了个白眼，咧了咧嘴。 江屹川表情瞬间凝滞。 小白不过是只魔物，就和人界那些灵智未开的动物一般，但江屹川却从他脸上看出了一抹讥笑。 江屹川眼神顿时变得犀利起来。他只用左手扶着扛在肩上的三头鹿，把右手空了出来，暗暗凝聚着灵力，警觉地盯着那只魔物。 那小白不知是不懂，还是不怕。它就看着江屹川，一只前爪却抬了起来，露出弯成圆弧状的锋利的利甲，飞快地划向飞沉的脖子。 电光石火间，江屹川当即甩掉死鹿，右手灵力化作气刃，直向小白削去。 江屹川识魂修复好了之后，每天都会花费大量时间用于修炼，不但把早先为飞沉炼药时消耗的修为练了回来，甚至比当初更强了几分。以他的速度和灵力强度，小白的爪子碰到飞沉之前就会被削掉。 但那小魔物竟嗖一下从飞沉身上蹿起来，在无外物借力的情况下悬浮在半空中，项圈上的链条垂下来，在空中轻轻晃荡。 飞沉在魔物跳起来的一瞬间也感觉到了危险，立刻凝出了一把魔焰长刀，与上前一步的江屹川并肩而立。 小魔物毫无惧色，把爪子伸到嘴边，伸出粉红的舌头舔了舔爪子上的白毛。 江屹川低声对飞沉道：“你退后一些，这家伙不简单。” 飞沉听话地后退了一步。 他胆子虽然小，但有江屹川在，已经比过去大胆了许多。退后，不是因为怕，是他明白自己的实力，不拖江屹川后腿，有机会有必要时，一样能助他一臂之力。 而且江屹川并不是一味将他护得严严实实，早在取出霜儿识魂之前，在飞沉学会了凝聚魔焰为刀之后，不管是打猎还是遇到妖物盗匪，江屹川都会让他出手，当然江屹川也会随时注意他安全与否。 这一次不同。 多年在生死间游走，江屹川对强大对手或重大危机有着超乎常人的直觉，他已经察觉到这个小白绝对不是普通魔物。 他祭起九微剑，九道流光环绕着小魔物，随时寻找机会发动攻击。 小魔物歪了歪头，突然猛地张开嘴，一个灵气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轰了出来。 那样小一只魔物，那样小一个嘴巴，那灵气弹却在瞬息间仿佛增到无限大。天地间霎时飞沙走石，乌云黑雾翻翻滚滚，仿佛天穹都压到了头顶。 江屹川大惊失色，九道流光瞬间连成片，形成一个结界，罩住他和飞沉。脑子里还闪过一个念头：这个魔物用来攻击他们的为什么是灵气，而不是魔息？ 灵气弹在结界上炸开，发出惊天动地的巨响。刺目的亮光穿透墨色雾霭。 江屹川来不及有更多的反应，他本能地反身抱住飞沉，身体里的全部灵力都释放出来，给两人又加了一层结界。 但那可怕的冲击还是无法完全避免。在被轰得飞出去时，他仍紧紧抱着飞沉，让自己的身体先着地。 跌在地上的重击使他的身体出现了短时的麻痹，稍一恢复，他就把飞沉推远，自己一骨碌爬起来，九微护在胸前。 漫天尘埃里，传来一声清脆的声音：“千重刃！召来！” 一把硕大的黑色长刀破开雾气烟尘，杀气腾腾往江屹川身上劈下来。小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模糊不清的颀长人影。 “青茗！够了！” 随着另一个声音传来，那威风凛凛的黑色长刀顷刻消失。那人影也同时变回先前的那只小小的魔物。 天地间再度恢复清朗，小白四蹄着地立在地上，项圈上的链条牵在一个身材高挑的男人手里。而男人身后还跟着两个江屹川的熟人，一个是方一行，另一个是魏衡。 江屹川惊疑不定地看着这一行人。牵着小白 的男人拱手道：“江公子，得罪了。在下是天鹤峰言煜。”又指着那只小魔物道，“这是天鹤峰青茗。他调皮了点，惊扰了二位，我替他向二位赔罪。” 江屹川曾经听魏衡和方一行提起过言煜和青茗。魏衡当时说过青茗是魔族，实力与魔王不相上下，这才知道先前对方其实并未尽全力。 这时魏衡上前两步，拱手道：“阿川，得罪得罪。我本是要带他们到魇岭办事，顺便给你们引见。不想我们三人去追一只妖邪之时，飞沉看到了青茗，青茗也想要试一试你的实力，因此……” 江屹川苦笑：“无妨，只是我实力不济。” 魏衡摆手道：“你不要同青茗比什么实力，玄宇大陆就没有打得过他的人。” 那兽体的青茗忽然开口笑道：“江公子，不好意思，我不过是听说我这同族跟着你，好奇倘若遇到凶险，你会不会丢下他。但你修为高深，反应敏捷，我一时燃起了战意，收不住手，多有得罪。” 飞沉这时已经回到江屹川身边，轻轻揪着他的袖子，有点紧张地打量青茗。青茗对他眨了眨眼，跳到言煜怀里，被他搂住。但链条仍牵在言煜手里。 误会说开之后，众人一起去了公仪斐的客栈。青茗找了间空屋子化出人形，穿了衣服，才和言煜一起到楼下大堂里和大家一起坐下。 江屹川和飞沉也净手擦脸，换了衣服才过来。 落座时正听到言煜说起他来魇岭森林的原因，说一来是听魏衡说起飞沉，青茗想认识一下他的同族。毕竟在当初的魔族之乱后，玄宇大陆的魔族就少得可怜。 其次，言煜想取一段守魂木。 “我有个朋友，想让我试着给他炼个法器，使死人复生。”言煜说，“我想用守魂木试试。” “死人复生？”众人无不惊讶。就算言煜是玄宇大陆数一数二的炼器大师，要使死者复生也是逆天的事。 言煜道：“当然不可能真的活过来。他也只是想让尸身能做出一些像活人一样的动作表情。” “那不是和行尸走肉一样？”公仪斐不解，“这有什么用。” 言煜道：“唉……已经过世三百来年了，他说实在想看他笑一笑……” 众人都沉默了。 “三百年不能忘怀，也算是长情了。”公仪斐感叹，“但那尸身存放了三百年，竟未腐朽么？” “嗯。”说话的是魏衡，“他用了点术法，让尸身几百年不腐。” “竟有这种能耐的高人异士，”公仪斐问，“不知他是哪位大能？” 言煜看了他一眼，“公仪先生可曾听说过傀儡师？” “是他？”公仪斐惊讶。 葵玖从房梁上探下脑袋，“我听说他把自己爱而不得的人杀了，做成了傀儡。这人真可怕。” 公仪斐道：“口耳相传的事，虚虚实实，你知道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他们聊得热闹，青茗却悄悄把飞沉拉到角落，问他怎么来的人界，怎么跟江屹川一起的。 在飞沉口里，几年的黑暗只几句话轻描淡写，倒是说到江屹川就停不下来。说得他这也好，那也好，就没有不好的地方。 飞沉不喜与人交往，但青茗是他同族，长得好看，又强大得令他十分折服，说话却和和气气，还一把一把地给他掏好吃的。他实在是没有办法不喜爱这位同族。 因为喜爱，也就心疼起他来。 “小白，你怎么戴着项圈？先前还拴着锁链。”飞沉偷瞄不远处的言煜一眼，“他是不是时常虐待你？” 飞沉不像江屹川，听说过青茗。他倒是更喜欢叫他小白。 他伸手以指尖轻轻碰了碰青茗左侧脖子上的烙印，眼里流露出心疼。 青茗捂着嘴笑，“你不懂。他对我很好很好。” 飞沉的确不懂。 在他的认知和感受里，项圈、锁链、烙印这些，是奴役、欺压…，是折磨，是痛苦。 青茗凑到他耳边小声说道：“他身上也烙着我的名字呢。” 飞沉惊讶地睁大眼睛。 “是真的，我亲手烙的，在这里。”青茗指了指自己心口的位置。 飞沉还是不懂，但是他相信了青茗说的那句“他对我很好很好。” 每个人的感受是不一样的吧？ 只要给予彼此的，是对方想要的，那就是很好很好的吧？ 翌日青茗按江屹川给的路线，从南雀山脚进入魇岭森林深处，砍了一节守魂木。 他出来的时候，除了裸露的皮肤略有不适，毒瘴并没有给他造成其他明显的伤害。 言煜和青茗离开后，江屹川感叹：“当初应该等他出海回来，去求他来帮忙的。那样你就不用受那一番苦了。” 飞沉挽住他的胳膊，靠在他肩上。过去的一幕幕在脑海里闪现。他轻轻说道：“霜儿姐姐的魂魄等不及这么长时间。况且，今日的一切都是过往的每一天、每一件事累积而成。无论少了什么，今天的我 们都不会是这个样子。” “哥哥，我喜欢你现在这个样子。”他叹息一般说。 “我也喜欢飞沉现在的样子。”江屹川道，“可我还是……希望飞沉从来没有受过那些苦，以后也不会再受苦。” 飞沉微笑起来。 这个人总说自己傻，他又何尝不傻？ 他只心疼别人受过的苦，却不觉得自己曾经有多苦。 这世上每个人都品着自己的酸甜苦辣，若有一人共尝，大概什么滋味都会变成甜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