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飞沉若知道自己一腔热忱用在这样的人身上,岂不怄死。” ——“不必让他知道。他在以前几个主人手里估计也没有过什么好日子,跟着岑家嫡子那段时日大概是过得最好的了,他自己回想起来开心就行。” ——“魏大夫,倘若用我的修为来炼药,能不能让毒瘴对他伤害小一点?” ——“我没有十成的把握,但可以试试。不过,你真要为了一个奴隶耗费自己辛苦修炼这么多年的修为吗?那可不是一两年就能练回来的。”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不想让他死。我不知道以后会不会后悔,但现在……麻烦你试一试吧。” …… ——“大师,你先前说取霜儿魂魄,有别的法子,但也不能保住飞沉魂魄。如果不能保住他的识魂,你也不必和我说了。我已经决定了,我会让霜儿转生,但我不会让飞沉失智。他有食魂朱鴖的血统,能吸收他人魂魄为己用,那么,把我的识魂换给他。” ——“我想和你说的是,虽然暂时保不住他的识魂,但他既然能吞食魂魄为己用,将来也能通过吞食外界飞散的孤魂补足他的识魂。” ——“大师不是说吞食魂魄的是邪魔么?” ——“唉……阿弥陀佛,倘若是已经分散分离的魂魄……” ——“飞沉自己也不愿意吞食他人魂魄,我不能让他因为我,去做自己视为罪恶的事。” ——“阿弥陀佛……那好吧,你若真要这么做,我成全你。我把舍利子炼到法器里,能最大限度护着小丫头的魂魄,也能尽量完好地把你的识魂换给他。” ——“霜儿的魂魄分离后,如果大师能留住属于飞沉的那点残魂,就把它给我吧。虽然没什么用,但,我想要在我的魂魄里有飞沉的气息。那样,我或许还能记得他……我不想完全忘记他……” ——“大师没有跟小晴说实情?” ——“他有些执念放不下,还是先不要和他说罢。” ——“请大师帮我也瞒着飞沉吧。倘若他知道的话,一定不会答应的。” 虽然他自己或许没发觉,但我知道,他眼里心里,都是我……我知道,他命都可以给我……我也知道,他不敢相信我会珍惜他…… 对不起啊,飞沉,总是要你为了我这样,为了我那样。 对不起啊,我的小傻子,我又骗了你…… …… 飞沉霍然睁开眼,愣愣地望着房梁,脑海里不属于他的记忆一幕幕闪现。 凉凉的湿意从眼角顺着脸颊往下滑,飞沉怔怔地伸手摸了摸,湿了半个手掌。 意识到自己在流泪,那泪淌得反而更凶了,大颗大颗如断了线的珠子不断滚落,湿了鬓发。 他想坐起来,但浑身发软。好不容易才撑起身子,脚刚下地就差点跪倒下去。 他手指抠着床沿努力站起来,腿脚打着颤一步一步地挪。一边挣扎着往外走,一边咬着牙低低地重复着:“骗子……骗子……骗子!” 这可恶的骗子,明明答应过不再欺骗自己。他明明答应过的! 飞沉刚刚挪到门口,迎面碰上一个小沙弥。那小沙弥显然正要进他这屋,走得太急,差点撞上他,“呀”地一声刹住脚步,手上端的一杯水倾了一倾,洒出小半杯来。 小沙弥站稳后看清扶着门框摇摇欲坠的是飞沉,忙腾出一只手扶他。 “施主怎么起来了?” “主人呢?江……江屹川呢?” “江施主就在隔壁。” 飞沉便要往外走。 小沙弥一手端水杯,一手搀着他,急道:“施主等一等,我把这杯水放下,扶你过去。” 飞沉觉得自己的确虚得厉害,便点了点头,等那小沙弥把水杯放到桌上,再回头来搀扶他。 不过是十来步路的距离,飞沉觉得像是走过了百年千年。 第一步,从暗无天日的人市走到那个一脸冷漠,脾气阴晴不定的主人面前。 第二步,被拽向那个满嘴谎话的主人身边。 第三步,被搂进了那个许诺了不再欺骗,许诺了小房子和桃树的人的怀里。 那个人带着他走过飘雪的严冬,在细雨里撑开油纸伞看桃花。他也跟随着那人的脚步,大道也好,小路也罢,或者跋山,或者涉水,他想就这样一直跟他走下去。 可他的确从不敢确定那个人会一直愿意牵着他的手,从不敢相信自己也可以得到那个人一腔情意。 而今,那个人还躺在床上,面色苍白,双目紧闭。 飞沉像盲人一样向前伸出手,想快快去到江屹川的身边,抚摸他的脸颊,等他醒来,狠狠骂他一句“骗子!” 原先坐在床边的公仪斐站起来,握住飞沉伸出来的手,引他在床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来。 “他……”飞沉只说出了一个字,就哽咽着无法继续说下去。 公仪斐忙道:“飞沉,你别担心。我这几十 年为了保住小叶的魂魄费尽心思,学了不少法门,也找了不少法宝。 “先前我听了小江的打算,就觉得从前找的一个养魂瓶正合用,所以带来交给了澄慧大师。如今你自身残留的一点识魂,已经换给了小江,这养魂瓶我串了链子,挂在他心口,能自行吸收天地灵气,滋养他的魂魄,将来一定能够养好。” 他说着,倾身从江屹川脖颈拉起一条细细的银链,将银链底部系着的一个拇指大的白色小瓷瓶给飞沉看了看,又重新塞回江屹川衣襟里。 “要,要多长时间?”飞沉抓着公仪斐的胳膊追问。 公仪斐有些为难地答道:“这就难讲了,或许年,或许十多年,甚至几十年,都不一定。” 飞沉有些失望地转向坐在另一边的澄慧,“大师,求求您,帮我把他的识魂拿出来还给他吧。” 澄慧没什么表情地竖起手掌念了声佛号,道,“魂魄不是桌子椅子,可以随心所欲搬过来搬过去。仗着有两颗舍利子,他的识魂取出来再放进你体内没有受太大损伤,但现在尚未稳定,又搬来挪去,若是出了什么差池,岂不是辜负他一片心意?” 公仪斐又道:“小江原先打算了结这事后把你托付给六壬山庄的魏二公子,那日在魇岭遇到我,也拜托了我照拂你。你若想去六壬山庄,我便送你去。若想跟我回魇岭,我和红曲他们也必然保你平平安安。” 飞沉愕然:“那……可是……可是主人呢?” 公仪斐问:“他可能认不得你了,甚至他可能就像个不懂事的孩童一般,什么都不知道了。他也说过,不勉强你跟着他。” 飞沉着急道:“我,我要跟着主人。他说过不会丢掉我的。” 公仪斐道:“或者,你等他醒了之后再决定。” 飞沉转头定定看着江屹川没说话。屋子里其他人也都沉默着。 飞沉忽然想起一件事,对澄慧问道:“大师,请问您,夫人的魂魄……?” “夫人?那小丫头吗?她已经被超度,魂魄投入地府,会再入轮回。” “啊……那太好了……”飞沉喃喃地说着,再度看向江屹川的脸。 ——“疼一下下,然后就不疼了。等事情结束了,我们就找个地方盖小房子。” 你答应我的。 飞沉无声地在心里一遍遍重复。 你答应我的…… 澄慧道:“他毕竟少了一缕魂,今日未必能醒来,我们先……” “醒了!”飞沉突然激动地叫道,“主人醒了!” 所有人都站起身,就连澄慧也露出欣喜的表情。 江屹川的眼睛睁开又闭上。过了好一会儿才又睁开。他的视线缓缓在围在他床前的人脸上逡巡一番,最后定在了飞沉脸上。 “飞……”他皱着眉,费力地思索着,许久之后终于语气肯定地叫道,“飞沉。” 飞沉喜极而泣,不知哪来的力气,一下子扑了过去,把脸隔着被子轻轻贴在江屹川胸口的位置。 “主人,你还记得飞沉?!” 江屹川“嘶”了一声,“痛。” 飞沉慌忙把头抬起来,“哪里痛?胸口吗?” 江屹川忽然把被子掀到腰部,指着胸口,委委屈屈地说:“这里痛痛,要呼呼。” 一屋子的人都愣了,呆呆看着江屹川。可江屹川一点开玩笑的意思也没有。他见飞沉没过来,还用手指在胸口处又点了点,眉头拧成一团,盯着飞沉。 飞沉张了张嘴,侧头问公仪斐:“公仪先生,呼呼是什么意思?” 公仪斐嘴角抽了抽,“就是吹一吹。小孩子哪里疼了,吹一吹就不疼了。大人都这么哄小孩……” 他话音没落,飞沉便凑了过去,鼓着嘴在江屹川手指点着的地方用力吹了几口气,抬头对江屹川笑着说:“呼呼了,不疼了。” 江屹川很高兴,重复道:“呼呼了,不疼了。”说着用手撑着床要坐起来。但他显然也有些虚弱,起得有点艰难。旁边的叶雨寒便伸手来帮。江屹川不高兴地拍开他的手:“你是谁?我不要你扶,我要飞沉。” 飞沉自己也浑身无力,但还是使出浑身的力气扶了江屹川一把,让他靠坐在床上。 他看着飞沉,眨巴着眼说道:“你是飞沉。” 飞沉点头:“是,我是飞沉。” 江屹川也点头:“不能忘记你。” “什么?” 江屹川乌黑的眸子打量着飞沉,忽然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笑起来:“什么什么什么?我不知道。总之,不能忘记飞沉。” 他笑容很憨,好像不知道为什么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说什么。但他视线不肯离开飞沉的脸。 他把那张脸看了又看,又伸手去轻轻抚摸脸上的伤痕,“这里是不是也痛?我给你呼呼。” 说着,勾了勾飞沉的脖子。 他的手没什么力气,飞沉仍顺势靠得更近。 江屹川也像先前飞 沉那样,鼓起嘴,在飞沉的脸上轻轻吹气,吹了好几下,才停下来,眉眼弯弯的,高兴地说:“好了,飞沉最乖了,一会儿就不疼了。” 飞沉眼眶一热,又滚出两串泪珠来,再不顾及其他人,一把抱住了江屹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