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屹川心急如焚地赶回澄慧禅院,进门就看到澄慧还是坐在石桌旁看经书,仿佛这一两个时辰都没挪动过。江屹川心定了定。 澄慧掀起眼皮看了江屹川一眼,云淡风轻问道:“发生何事?” 江屹川这才发觉自己太不冷静,这与他这几年的性子大相径庭。 一个路上偶遇的小妖,说了那么一番话,他虽没有全信,却也心神大乱了。 “无事。”他收敛了心中的乱绪,克制了因担忧而焦灼的心情,放慢脚步,往飞沉那屋走去。 左右要先看到飞沉,再做计较。 走上回廊,转了一个弯,在澄慧视线之外,江屹川加快脚步。 门还和他出去时一样掩着,他一下子推开,门轴转动,发出声音。 飞沉好好地躺在床上,闭着眼睛,也还是和他出门前一样。 他几步过去,食指中指放在飞沉鼻端,感觉到鼻子里呼出来的气流微热,但气息均匀。又轻轻掀了被子,从头到脚仔仔细细观察飞沉,看到确实没有什么异样,这才松了口气。 澄慧的声音忽然从门外传来,“小川莫非怕我趁你不在,私自取他识魂?” 江屹川回头一看,澄慧就站在门外,表情淡淡的。 江屹川转回头给飞沉重新盖好被子,掖好被角,才对澄慧道:“大师,可否借一步说话?” 澄慧点点头:“随我来。” 他的禅院并不大,只有布置简陋的几间房。离开飞沉睡着的那一间,他也只是带着江屹川去了主厅。 厅也不大,布置简单,没有桌椅,只在地上铺了筳席,摆了矮几,蒲团。正对门的墙上挂了一幅字,笔画浑厚,上书:“罪性本空由心造,心若灭时罪亦亡。心亡罪灭两俱空,是则名为真忏悔。”江屹川不看佛经,只觉得这大概是几句偈语。他不解其意,只从字面看来觉得有些心灰难回的苍凉。不由在心里把这几句话默念两遍,琢磨了起来。 两人都在矮几旁的蒲团上跪坐,澄慧也没叫小沙弥送茶点,拈着手里的佛珠开门见山道:“小川出了一趟门,回来就和平日不太一样,想和我说什么?或是想问什么?”他做了个“请”的姿势,意思是让他有话直说。 江屹川想了想,问道:“大师二十九年前曾经与同门一起追杀一伙狐妖?” 澄慧拈动佛珠的手指顿了顿。 只是难以察觉的一瞬,但江屹川还是注意到了。 “所以大师你是认识霜儿母亲的?” 澄慧继续念了声佛号,没有回答,也没有否认。 “大师当初与我及霜儿姐弟在山里相遇,并非碰巧。”江屹川没有用问句,“大师知道我为霜儿借了聚魂灯要凝聚她飞散的魂魄之后,几次三番出手助我,甚至还为我炼制法器。我原先以为大师是慈悲为怀,也为了当年与我们三个孩童一番相识的缘故。刚才留意到大师那幅字,不由得心里有了大胆揣测。” 澄慧开口道:“你也不用揣测,我不如就与你说出实情吧。” 江屹川便静静看着他,也不催促。 他要聚集霜儿魂魄,如今面临两个难题。首先就是与霜儿那缕识魂与飞沉的识魂已经长在了一起。对于不通魂魄相关术法的江屹川而言,若没有其他法子,他要取到霜儿的识魂,就只有杀了飞沉,在他魂魄离体时让聚魂灯去吸收。 其次就是霜儿的三魂七魄飞散已有多年,尚能在世间留存已是奇迹。即使聚魂灯将她魂魄都收集到魂仓内,能不能真正融合起来入地府轮回,谁也说不准。 而假如澄慧没有说谎,他能解决这两个问题。就算是为了这个,江屹川也暗暗希望澄慧有一个让人能接受的解释。 澄慧把跪坐姿势换成了打坐的姿势,两手分别搭在两边膝盖上,右手依旧一颗一颗拈着佛珠。 “妖魅精怪非我族类,吞吐日月精华,修成人身,属逆天而行。静平寺除妖降魔,也是修正这些逆天之事。”澄慧声音低厚,缓缓说来。 江屹川对此不赞同,但他性子冷淡,基本不与观点不同的人争辩,何况此时不是争辩的时候,他便只听着,不发一言。 澄慧继续说道:“因此,那年我与同门师兄弟一起,去剿杀一伙妖狐。 “那伙妖狐有十数名之多,其中有几个修炼已经有几百年,但我们手上有师门的降妖法宝,又攻其不备,把他们打了个落花流水。妖力差些的,有好几个直接就被打死了,妖力强些的四散而逃。当时小丫头的娘亲一个人拖着我们师兄弟。 “我……我当时对她……” 他把话停住,叹息一般念了声佛号。 “我一向意志坚定,竟然就这样……就这样沦陷……” 看起来那样曼妙美丽的女子,纤弱玲珑的身子浑身浴血,女修罗一般挡在几个一脸正气的僧人面前,拼着一条命,为她的族人挣出一时半刻的逃生时间。 澄慧从来不曾体验过心脏那样缩紧又膨胀的疼痛。像是突然被什么填满,又像是全部 血液都被抽离。 何止他,就连他那几个师兄弟,也都被那狐妖所惊艳,否则,以他们手上的法宝,就算她已经修出了四尾,又怎么可能伤痕累累地逃走。 几个年轻的僧人不约而同留了手,回去也只心照不宣地说运气不好,妖狐们从洞窟密道脱逃了。 但澄慧始终没有放下这件事和那只狐。一年之后,他得了机会,又往那附近去搜寻。 本是不抱什么希望的,没想到竟然还是意外见到了那个叫做红螺的妖狐。彼时她已经是顺天宗宗主夫人,还身怀六甲,即将临盆。 澄慧躲藏着,在暗处窥伺。 那男人看向红螺的眼里,满是宠溺温柔,与红螺走在一起,不是搂着她肩,就是虚护着她后背,一根树枝也要为她拨开。 娇艳明丽的妖狐,虽然肚大如箩,仍孩子般对那男人撒娇耍赖,时常被那男人逗得咯咯地笑。声音银铃似的,穿过阳光下青翠的枝叶,像树丛中快活的鸟儿。 只是这漂亮的鸟儿已经停在了别人的肩头。 业障就这样在心底滋生。魔界诡藤一样生长,攫住一颗疼痛不堪的心。 他想,我原本也可以这样待你。我可以还俗,可以与你携手,长伴你身侧。 我也可以这样待你啊…… 心魔掐灭了理智。 一支袖箭,一封书信,断送了红螺一条命。 澄慧终于双手掩住脸。 雪白的须发在指缝外颤抖。 江屹川没有想到莲蕊所说竟然全无虚言,震惊地看着澄慧,做声不得。 凝固一般的静默充满了整个厅室,片刻之后,江屹川猛然跳了起来,九微剑铮然在手上凝出,充沛的灵力令剑身烁烁发着光。 “你,是害死我师娘的凶手之一!”江屹川剑尖指着澄慧,浑身散发出烈烈杀气。 澄慧也站起来,先前掩面的悲怆完全收敛了起来,脸上平静得像一丝涟漪也没有的潭水。 他甚至举起手中那串佛珠,低低念诵着什么。佛珠一颗一颗次第亮起暗红色的光,透出危险的气息。 江屹川看到他并不分辩,直接摆出迎战的姿态,心头怒意更甚,年少时冲动的性子破土而出。 九微飒一下骤然亮起灼目白光,那是刹那间被灌注了极大量灵力的缘故。 这里是静平寺,澄慧的禅院虽小,外边还是有几个打杂的小沙弥的。要打,就要速战速决。 江屹川没有多少把握能胜,但心头那口气实在咽不下去。 这个人道貌岸然,打着降妖除魔的旗号,做着龌龊恶心的事。害死了那开朗活泼的美丽师娘,也切碎了乐天豁达的师父的一颗心,毁了霜儿姐弟的天伦之乐。 怎能饶他! 怎能饶他!! 怎能饶他!!! 江屹川心中怒火熊熊燃烧,也不在意什么招数,只凭着一腔恨意,不管不顾地将九微剑往明显做好了防备的澄慧胸口刺去。 澄慧手中佛珠已经全都亮起。江屹川出手的瞬间,预备着会被澄慧的结界阻上一阻,因此用了全力。 不曾想,澄慧看到九微闪电般袭来,竟突然双手向两边打开,佛珠的亮光也一瞬间全都熄灭。敞开了双手的澄慧,门户大开地迎向江屹川的剑。 灌注了大量灵力的九微就这样直直刺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