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恩铭恨恨地盯着江屹川,伸手挡住要追上去的秦亥北。他低声对秦亥北道:“等他走了,你要做什么都行,但是别给我留下麻烦。” 秦亥北心有不甘地朝江屹川背影啐了一口。 江屹川拽着飞沉走出门口围观的人群,岑恩铭身后跟着的随从之一也悄悄跟了出去。 一路上飞沉都不住哀求,江屹川都置若罔闻。 远离城务厅之后,江屹川拖着飞沉进了条僻静的巷子。他靠在墙上,双臂抱胸,上下打量飞沉。飞沉的外衣虽不如红曲选的那样艳丽,但清新雅致,穿在飞沉身上比穿着江屹川买的灰扑扑的大棉袍好看多了。 江屹川不高兴地问:“我给你买的衣服呢?” “在,在少主府里。” 江屹川眼睛盯着飞沉,耳朵却留意着巷子外的动静,很快从偶然的普通行人的脚步声里分辨出了一些刻意放缓的细微声音。 几声猫叫传来,随后巷子里进来一个人,是江屹川先前去找的小混混之一。 小混混对江屹川附耳说了几句,江屹川点点头,掏出几枚铜板给他。他高兴地接了,给江屹川鞠了个躬,往巷子外走去。 江屹川解开飞沉手腕上的绳子,把自己身上的大氅披到他身上。大氅上带毛边的帽子也帮他戴好,遮住了他头发。眼睛也挡了一半,让人轻易看不清眸色。 “跟我走。”江屹川抓着飞沉的手,带着他走出巷子。 混混已经用了些赖皮手段把跟踪的人堵在别处,也告诉了他岑恩铭和秦亥北离开城务厅后,没有直接回碧落园,而是去了附近一家叫“醉仙楼”的酒家。 醉仙楼门口墙根下也蹲了个混混,看到江屹川便对他挤挤眼睛,竖起三个手指。江屹川也给了他几个铜板。 他挥手让殷勤凑过来的店小二退开,径直拉着飞沉上了二楼。 二楼前头是普通桌椅,后头是一排雅阁。彼时虽已近饭点,但酒楼里客人还不多,只有第三间雅阁秋月阁关着门。 江屹川招手唤来在雅阁外随侍的小二,指了指秋月阁旁边的兰香阁,示意他要包下这间。 小二脸上露出殷勤的笑容,正要高声唱喏,江屹川在嘴边竖起一根食指,做出噤声的意思。小二是个知道察言观色的,当即把没出口的声音收了回去,点头哈腰过来给他们移桌摆椅。 江屹川又根据小二的推荐点了一壶茶,几个菜。 隔壁传来模糊的说话声,但并不能听清。 小二先送了茶水来,说饭菜还要等一会儿。他一出去,江屹川就在双掌凝聚了灵力,虚虚盖在飞沉两耳处,说道:“不要动,如果觉得难受就忍着。我用混元听息法让你暂时能听到细微之声。” 飞沉不解,但也老老实实坐着没敢动。 灵力没有输入飞沉体内,飞沉倒没有觉得很难受,只是感到耳朵先是嗡嗡响,然后周遭声音好像都被放大了。甚至连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都如同河水奔流的滔滔之声。 这时,隔壁的对话声也无比清晰地传入飞沉耳中。 江屹川站在飞沉背后,双掌在他耳旁不间断施法。他看不到飞沉的脸色,但发现他身子开始颤抖,胸膛起伏也变得剧烈,显然情绪变得激动起来。 雅阁门口轻轻敲响,店小二在门外恭敬道:“客官,小人来上菜。”说了之后才推开门进来。江屹川已经收了功法,正坐回自己的位子。 小二摆好饭菜,拿了空托盘,道了声:“客官慢用”后才退着离开雅阁。 江屹川问:“还要再听吗?” 飞沉低着头,咬着下唇不说话。江屹川也不再问。过了一会儿,飞沉轻轻摇摇头。 江屹川在雅阁内落下一个不让声音传出去的结界,说道:“那吃饭吧。” 飞沉没有动。 江屹川皱起眉,语气加重了一点点:“吃饭。” 飞沉这才拿起碗筷埋头吃饭。不像是饿了。只是听从命令的样子。 江屹川又说道:“吃了饭,我送你回魇岭公仪先生的客栈去。想来他们会愿意收留你。” 飞沉抬头窥瞰一眼江屹川,没有说话。 “你不愿意?” “飞沉不敢。” 很显然,因为那张奴契,他已经把江屹川又置于主人的位置上了。 江屹川斟酌了一下,慢慢说道:“飞沉,我留着那张奴契,不是因为我不想放你走,我只是忘记把它毁掉。我说过放你走,你现在也还是自由的,但我觉得那奴契还是留着好,不是为了奴役你,只是以防万一……”他顿了顿,继续说,“我不知道你刚才听到他们说了什么,但我想你现在应该也知道,人心叵测,世道艰险。今天若没有这张奴契,我没有十成十把握把你带走。” “你一个人在外面我不放心。我放了你,是想让你好好活下去,不是想让你再落到谁的手上吃苦的。” “我跟你说过,我要聚集我妻子的魂魄。我不知道要花多长时间,要走多远。如果带着 你,说不定会让你遇到危险。” “你冒险拿回的守魂木,不仅帮了我,也帮了公仪先生和红曲他们,他们是感恩图报的人,一定会护你周全的。而且他们的朋友还需要疗伤,应该不会频繁搬家,你跟着他们也会过得比较安稳。” “但是你是自由的。明白吗?你不是谁的奴隶。” 飞沉拿着筷子低着头,半天没有动。 “你愿意去吗?去公仪先生那里。”江屹川又问了一次。 飞沉又沉默了一会儿,才终于开口道:“如果……如果飞沉是自由的,那……那飞沉……不想去……”他抿住了唇。 江屹川耐心告罄,又有点烦躁起来。他从小到大哄林又霜姐弟的那种耐心早在这七年里消耗干净。今日能有耐性慢慢解释这样多,已经算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可这蠢魔还是憨头憨脑听不懂的样子。 正忍不住要发火,飞沉又轻声说:“飞沉刚才听到岑公子在跟那个人说,他打算怎样把飞沉捉回去交给那个人。飞沉听不懂那个人说的什么炼法器是什么意思,但是飞沉很害怕。” “您也骗过飞沉……”他想了想,补充了一句,“好几次……” 江屹川:“……”这是事实,他无话可说。 飞沉:“但是您没有害飞沉性命,还说话算话,放飞沉走。刚才还救了飞沉。您是个好人,飞沉……飞沉愿意跟着您服侍您……” 他的声音和脑袋都越来越低:“虽然飞沉一无是处,什么都不会……但是飞沉可以学的……” 江屹川那股快要冒出来的火气瞬间就熄了。 “假如以后您还需要守魂木,飞沉可以再去砍呀!”他像是突然想到了自己的用途,声音多了点振奋,头也抬起来了。 “飞沉,聚魂灯所用的灯油不多,你上次砍的守魂木炼出来的灯油,聚魂灯日夜点着,也至少够用十几年。另外,你还记不记得那个差点把我打死的妖怪?跟着我会很危险。在公仪先生那里安全得多。”江屹川和飞沉相处了三个月,知道他胆子有多小。如果拿个什么东西来比的话,江屹川会觉得跟针尖差不多。 他果然哑了一下,无声地张着嘴。但他随即又抿了抿唇,说道:“如果不是您,飞沉早就死了。您把飞沉买下来的时候,飞沉已经快撑不下去了……还有今天……虽然飞沉没什么用,但是如果再遇到那个妖怪,飞沉可以挡住他,让您逃走啊。它要是吃了飞沉肯定就顾不上追您了。” 江屹川:“……” 先前他听了岑恩铭和那炼器师的几句话就知道了那不是好人,江屹川还以为他比自己想象中聪明。但现在再听他这一番话,又觉得这家伙明显还是蠢得不行。江屹川又好气又好笑。 “你看我上次差点死掉就觉得我打不过它是吧?我那时候要不是……算了,不想跟你说这个。但是你从哪里看出来我是那种遇到强敌的时候,会拿个蠢货做挡箭牌的人?” 飞沉疑惑道:“……蠢货说的是?” 江屹川:“蠢货说的是你!” 等等,这句话好像有哪里不太对…… “你才是蠢货!”江屹川怒道。 “对不起!对不起主人,飞沉不是故意的!”飞沉胆战心惊,欲哭无泪。他腿一软,慌忙站起来推开椅子就跪下磕头了。他只是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江屹川说的蠢货就是他,于是就问了一句…… 江屹川深呼吸几口,心想真要让他跟着自己,会被气得命都要短几年。 “算了,起来吃饭。吃了饭我送你去魇岭。”他不想说话了。 飞沉不敢再说什么,战战兢兢站起来,连坐都不敢把屁股全坐到椅子上了。 其实每次看到江屹川面露不快,他心里都会打鼓。他摸不透江屹川的脾气,但江屹川再怎么朝他发脾气,都没有真正伤害过他。 他是怕江屹川的,可是又莫名觉得江屹川是可靠的,可以信赖的。将近两年前岑恩铭对他的善待,都已令他愿意为之赴汤蹈火,何况今日江屹川特意回来救他一命。 只是他也知道自己那点微不足道的魔息,不足以让他真正能帮到江屹川什么。江屹川不想让他跟着,他也不敢多提。 他们吃完饭之前,隔壁的动静及店小二的唱喏显示岑恩铭等人已经离开。 等他们也走出醉仙楼后,江屹川带飞沉又去买了几身衣服,顺便也重新买了一包袱的蜜饯糕点。 “对不起,主人,飞沉把您之前给的东西都留在岑府了。” “没关系。你能全须全尾出来就算不错了。还有,你不用再叫我主人了,我说过你是自由的,不是我的奴隶了,明白吗?” “嗯。谢谢您。”飞沉不知道该怎样称呼江屹川,而且他其实连江屹川的名字都不知道。他听过别人叫他“小江”或者“阿川”,但他哪敢这么叫。 “那,飞沉应该怎么称呼您?”他谨慎地问道。 江屹川道:“无所谓了,反正送你去魇岭之后,估计也没什么可能再见面了。”他想了想, 从自己包袱里翻出一条银色的新发带,塞到飞沉的包袱里。 “这个你拿去,跟你现在头上这根换着用。” 原来当时是潜意识觉得银色发带配上飞沉偏白的皮肤特别合适,所以才价都不还就买下来了啊。 江屹川的心情突然有那么一点点复杂。 飞沉再次背上两个包袱,披着江屹川的大氅,帽子几乎遮住了眼睛。 江屹川找到自己的马,却不立刻上马,只是牵着缰绳带着飞沉慢慢往城门方向走。 江屹川偶然会有被窥伺的直觉,但他相信就算岑恩铭的人跟着,也不敢在宣平城里做什么。出了宣平城,他们也未必拦得住自己。一旦到了公仪斐的客栈,更没人能动得了飞沉。因此他对那些视线也只做不知道。 飞沉拘谨地攥着包袱,始终沉默地低着头跟在江屹川身后半步远的位置。江屹川每次回头看他,心里都会有种异样的感觉。心里头跟着翻涌起一些莫名的情绪。 快到西城门时,江屹川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他转身问飞沉:“你真的想跟着我?” 飞沉眨巴着眼,一脸迷茫傻愣地点点头。 “可能有危险也不怕?” “怕……”飞沉诚实而羞愧地低下头,“但是飞沉还是想跟着您……” 江屹川叹了口气,再次犹豫了。 还是让他跟着公仪斐更安全。 “算了,我送你去魇岭。” 江屹川扶住飞沉的腰,使力将他往马背上送。让他跨坐在马背上之后,他自己才飞身上马,坐在飞沉背后。 这匹马是江屹川为了跟踪秦亥北而临时买的,卖主没配马鞍,他也顾不上去买。飞沉不会骑马,直接坐在马背上,马一动起来,他就保持不了平衡。 江屹川揽着他的腰,将他往后贴在自己怀里,另一手拉起缰绳,双腿一夹马腹,喝了声“驾!” 马儿撒开蹄子往城门外驰骋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