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春临,日头也多了几分威势。黄均上下打量黄壤,许久问:“你怎么还不消失?” 黄壤莫名其妙:“我为什么要消失?” 黄均喃喃道:“以前我每每送你出门,就醒了啊。” 一别已半生,相见疑是梦。黄壤眼眶红透。 三月下旬。 司天监举行醮祭大典。 地方就在神女祠,由司天监监正第一秋亲自主持,师贞朗御驾亲临。 因为祭典盛大,许多百姓提前赶来。上京人头济济、挥汗成雨。 令人意外的是,就连闭关多年的谢红尘也被惊动。 祭典这天,仙门与朝廷各位高贤大德之士几乎全部到齐。 百姓议论纷纷。 这个说:“朝廷跟仙门不睦多年,能让各方势力如此齐心的,也非息壤娘娘莫属了。” 那个道:“可不是吗?听说就连玉壶仙宗的谢宗主都到了。嘿,如此看来,还是咱们上京的息壤娘娘祠是正统嘛!” 更有人抱怨道:“息壤娘娘最是灵验。但这样多的信众,日后想要烧头柱香,更是不能了……” 诸人各自说着闲话,黄壤隐在人堆里,参加自己的“祭祀大典”。 身边突然呼啦一声,分开一条道来。黄壤转过身,发现一个人衣白若雪、御剑而来。他容色清冷,无尘无垢,仿佛已身在尘世纷扰之外。 并不需任何言语,人群退让。他丝履踏入尘埃,有一种神祗降世之感。 “谢宗主!真是谢宗主!”有人失声道。 谢红尘并不朝说话的地方看,他无阻无碍,缓步向前,一步一步,风仪倾世。 只是,经过黄壤身边时,他蓦地转头。 黄壤浅笑着,向他轻轻一福。 这么多年,她的这位前夫还愿意摒弃恩怨,前来祭奠。她很是感激。 当然,也只有感激。 谢红尘眼中震惊一闪即逝,但他没有回头,黄壤复生的事,司天监一直没有流出任何消息。 这足以说明,第一秋并不希望任何人知道。 而今他在神女祠行祭祀大典,如此庄严郑重,其用意,无非是为了广结信众,增加神女祠的香火。谢红尘非常清楚,所以他来了。 无论此举有没有用,他也和第一秋一样,不希望这个人从所有人的记忆中褪色。 可现在,黄壤就在人群之中,安静地旁观这场祭典。 谢红尘在万人注目之下,根本不能轻举妄动。 他只能站在台下,人群敬之、畏之,于是默默退开,与他保持一臂之距。 祭典开始,谢红尘不言不动,安静观礼。心中无数次想要回头,然而人群如潮,而他并没有失态的资格。 这样的祭典繁琐无比,黄壤看了一会儿,就失了兴趣。 作为玉壶仙宗的前宗主夫人,她可太知道这些祭典的流程了。 今日神女祠的愿力格外充沛,她能明显感觉到自己的力量在增强。这感觉让人舒适。她身子向后,想要挤出人群,耳边一个清脆稚嫩的声音响起:“爹爹,我要吃糖葫芦!” 黄壤并不为怪,然而另一个声音道:“先行观礼,一会儿去买!” 这个声音就太熟悉了! 黄壤猛地转身,只见一个身材高挑的男子也在观礼。他脖子上骑了个三四岁的小孩,显然是他儿子。 “不嘛,我就要吃糖葫芦!”孩子坐得不老实,摇来晃去。 男子不耐烦,吓唬道:“再乱动你就自己回家!” 说这话时,他微微低下头,黄壤看到了那张熟悉的眉眼。 ——黄洋。 时间如一场轮回,万物起灭,循环往复。 黄壤来到路边的小摊,买了两串糖葫芦。她重新挤进人群,将其中一个递给黄洋脖子上的孩童。那孩童很是迟疑,“黄洋”回过头,却见到一个陌生女子。 他能确定并不相识,却无端地觉得熟悉。 “这……怎么好意思?”他笑了一声。黄壤说:“吃吧。” “黄洋”这才道:“还不谢谢姐姐!” 孩子喜笑颜开,接过黄壤手中的糖葫芦,甜甜地说了声:“谢谢姐姐!” “好孩子。”黄壤安抚一声,却又将另一串糖葫芦递过去。“黄洋”愣住。黄壤笑道:“给你的。” “我……我?”“黄洋”一脸不敢置信,“姑娘说笑了,我一个大老爷们,哪稀得吃这个?您还是自己留着吧。” 他话里带笑,黄壤用尽全力,收敛眸中泪光。她轻声道:“吃吧。” 或许是因为她字句太过温柔,“黄洋”不由自主地接过了那串糖葫芦。裹着糖浆的山楂,酸里透着满满的甜。“黄洋”咬了一口,待再抬头之时,那女子已经失了踪影。 他不知道这姑娘是谁,只是笑着又咬了一颗山楂。 ——无论她是谁,这糖葫芦真是有滋有味。像是无尽岁月之中,那些风干的爱和亏欠。 黄壤回到了神像里。谢红尘目光微凝,黄壤可以瞒过其他人,但显然还不能瞒过他的眼睛。 他眼见黄壤似一缕清烟,与神女像倏然合一。 ……以香火愿力复生吗?他心知此事足以震撼仙门,令那些修仙者再生无穷欲望。自然也明白了第一秋为何不肯将黄壤复生之事公之于众。 黄壤在离第一秋最近的地方,听他讲述自己一生功绩。 如今的育种世家,早已不再区分什么散户。朝廷自办的官学,也因为有了沙若恩、宗齐光这样的人物,而不再形同虚设。 朝廷将供奉她的良种一钵又一钵地呈上来。其中许多良种都已经更新迭代,在她当初所育母种之上,又做了不少改良。 黄壤低头查看,不时还能点评几句。耳畔称颂,早已淡然。她只等着祭典过后,跟随第一秋回家。 他今天说了这么多话,晚饭可以给他做个烤梨,润润喉咙。 啊,说到烤梨,还是姐姐做得最好吃了。不知道她来了没有? 黄壤在如蚁的人群中寻找,只见远处,黄均和自己夫君一起,正带着儿子、儿媳,还带着孙女一同观礼。夫妇二人不知道低头耳语着什么。黄均一向木讷的神情,居然也现出几分笑容。 “黄洋”仍举着儿子,一边吃糖葫芦,一边观礼。 春风温柔吹抚,日头渐渐偏西,岁月悄无声息地经过。黄壤甚至觉得,或许,息音也在这世上某个角落,安安静静地成长了吧? 这人间呀,名利多虚无啊。那些惊心动魄、诡谲风云,最后也终究要坠入烟火里。 从此,日有朝暮,年有四季。 黄壤盯着渐渐沉落的红日,只得等着祭典结束,人群与荣光一并散去。然后,她就可以跟着第一秋回家。 贺表太枯燥,她听得不耐烦了,于是一缕传音到认真主持祭典的监正大人耳边。 “夫君,”她声音娇滴滴的,每个字都生着勾魂的刺,“今天太阳好大。人家扛住了日头暴晒,却扛不住想你……” 监正大人身躯一僵,差点念错了贺表。 然后,他显然是加快了节奏。 黄壤一脸得意,然后就看见台下的谢宗主也是身躯一震。 ……他、不、会、也、能、听、见、吧…… 息壤娘娘恨不能有个地缝钻进去。 终于,祭典结束。 谢宗主深深注视祠中神女像,转身离去。多少年前的祈露台,那个人也曾依偎缠绕,柔情蜜语。言犹在耳,人事全非。 他迎着漫漫夕阳御剑而行,穿越即将沉落的天光,返回那一方清冷的暗室。回忆明明灭灭,耳畔有人拿了一颗樱桃,在他唇边蘸了蘸。 面对他的怀疑,伊人巧笑倩兮:“果子不甜,我要蘸一点蜜……” 那些纷繁错乱的曾经,半掺真心,半怀假意。可御剑飞行的第一剑仙,冷不防被光阴划伤。从此以后,伤口永不愈合,回忆终身凌迟。 神女祠里,黄壤待在神女像中,只等着第一秋来抱自己。 监正大人送走师贞朗,终于回身来到神女像下。他微微仰面,向她张开双手:“来。” 黄壤轻笑一声,合身扑落,正好跌入他怀中。 第一秋抱起她,她犹自碎碎念:“我们待会去郊外摘梨,我知道有个地方有变种的梨树,此时正好成熟。晚上给你做烤梨,好不好?” “好。” “你变成蛇,我要骑你过去。我还没骑过蛇呢。” “晚上再骑。” “你知道吗,我今天看见黄洋了!我好开心!夫君,你说我们要是再生个孩子,应该是个人,还是个蛋呢?” “不摘梨了。” “那做什么?” “骑蛇。” …… 黑暗降临,大地沉沦。 喧嚣人潮在蔼蔼暮色里,陆续散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