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师问鱼一直困守圆融塔。但朝廷的任何风吹草动,都在他掌控之中。 黄壤道:“那茶针……”她突然反应过来,“正是因为第一秋提前寻到了我,所以你以我为器,逆转天道时,才需要另备此物!” 师问鱼目露赞许之色,道:“你意志坚韧,被谢灵璧行刑之后,一直心怀怨恨。偏偏是个育种名家,得民间百姓供奉,念力强大。甚至还有盘魂定骨针护你肉身与元神。这么多年,本座终于等来了一个合适的器皿。可惜,太弱了。于是本座只得另辟蹊径,补上此针。以免你不能承受圆融塔之怨气,魂销骨裂。” 他提及这些,像是介绍自己一件心血之作,颇为自得。 “所以,梦境破灭之时,我虽然死亡,却毫无损伤。”黄壤喃喃道:“因为那柄茶针,替我承受了反噬。我、第一秋,你的那些皇子皇女,甚至于天下所有人。我们一直是你的棋子。” 师问鱼并不否认,只是道:“既有棋局,必有棋手与棋子。本座为了你,也算是费尽心机。如今和盘托出,知无不言,你也该相信本座的诚意。” 黄壤问:“你需要我做什么?” 师问鱼道:“这才是聪明人应该探究的问题。”他向黄壤招手,“来。” 黄壤缓缓踏出河流,踩着柔软的青草,来到他身边。 师问鱼这才道:“这世上总有些人冥顽不灵,但屠灭生灵,也非吾本意。如今你在民间,已经颇有声望。想办法游说劝导,想必不难。” 黄壤明白了:“如今这些人,还在那个沙化的世界。他们都还活着?” 师问鱼道:“本座说过,杀生灭世,并非吾愿。” 黄壤垂眸,许久之后,她问:“看来如今,我也没有别的选择了。但是陛下还能给予我什么呢?” “果然,不愧是你啊。”师问鱼淡笑,“那个会为自己亲生父亲培育神仙草的女人!” 说完,他复又感叹:“还是这样的你,更让人喜欢。” 黄壤不言不动,师问鱼凑近她,目光幽深如渊:“你可以得到新生。从此摆脱盘魂定骨针。”他的声音里带着笑,用最温和的语气,说出最残酷的话:“黄壤,吾之大业,便是唯一可以破解盘魂定骨针的方法。” 第119章 归顺 “吾之大业,便是唯一可以破解盘魂定骨针的方法。” 师问鱼微笑着说出这句话。 黄壤没有质疑他。她相信了。 盘魂定骨针,三千年来,刑囚了多少人,她再明白不过。 玉壶仙宗山腹的密室,她夜夜梦回,怎能忘记? 这么多年,受此酷刑者,只有她曾获得了这么一丝希望。 她窥见了这一线光明,如救命稻草一般,只能牢牢紧握。 师问鱼留意着她的表情,淡淡道:“所以,除了归顺,你还能如何呢?” 黄壤没有说话,她似乎也确实无话可说。 司天监,暗室。 第一秋尝试着走出暗室,他的身体依旧充血肿胀。这让他看起来像个体形庞大的怪物。 尽管每行走一步都要耗尽全身的力气,他依旧一步一步,向暗室的门靠近。 因为只是被安置在这里养伤,也并无人囚禁他。 他很快来到门口,而他的五指几乎打不开这扇门。 每一个极细微的动作,都如同撕裂了肌肤。他深吸一口气,五指扣着门。因为几乎没有触觉,他太过用力,指尖被划出血痕。 好在,门终于是打开了。 第一秋缓缓向外走。而他刚刚的迈出房门,突然眼前一黑,整个人摔倒在地。 ——他昏了过去。 第一秋再次醒来的时候,仍躺在暗室的床榻上。 他原以为,是李禄等人发现昏倒的自己,重新将他送回床榻。可是当他低下头,他蓦地发现不是! ——他手上虽然肿胀发紫,却并没有什么伤口! 这是怎么回事? 方才他开门之时,明明划破了手! 第一秋再度起身,艰难地向门口挪去。 这一次,他故意打翻了桌上的茶盏。 然而,当他再次吃力地打开房门,刚刚踏出一步,突然再次昏倒。 第一秋再次醒来时,仍旧躺在床榻之上。 茶盏好好地摆放在桌上。 第一秋明白了。 他的身体永远不会痊愈。因为他只要踏出房门一步,整个时间就会倒流。回到他被送到这暗室的第一天。 时间在重复,他被囚禁于此间。 四周一片静默,他换了一颗九曲灵瞳。 于是墙上的画面又缓缓展开。只见黄壤正在培育兰花。她嫁入玉壶仙踪之后,便不再下农田。闲暇之余,她便在整个玉壶仙宗种满了兰花。 兰花四季常开,遇雪而谢。 初时,第一秋只当她排遣寂寞。直到后来,听说玉壶仙宗宗主谢红尘最爱兰花,他方恍然。 画面之中,黄壤将新育的兰花种下,第一秋盯着她,脑海中却思索着如何破局。 黄壤姿容倾城,然而无边丽色并没有影响他。 这样的画面,他自成元五年开始,看了足足一百年。在那些流转不息的白昼或黑夜,他铸器时,九曲灵瞳中是她。他看书,九曲灵瞳中是她。 他批阅公文、查看卷宗,与朝中那拨重臣们勾心斗角时,只要一抬头,便见她如在眼前。 习惯很可怕。他早已不会被黄壤所打扰了。 世人眼里,他百年孤寂。可事实上,第一秋从不这么觉得。 这个女人似乎一直在他身边,存活于他的脑海之中。 在这里,她并不是什么玉壶仙宗的宗主夫人。她只是一个女子,与他一并同行。 后来,也有无数人想要替他说一房妻子。 他们问这位少年得志的监正,何为伴侣? 第一秋并不回答,只是每一次,脑海里都是这个人。他不知道这算不算爱恋。可能也并不完全是。 他不好女色,于是并不贪恋黄壤的美貌。而黄壤嫁人之后,也失去了育种的才华。监正大人显然也并不羡慕谢红尘的艳福。 他没有拾音生爱的习惯,于是也不迷恋她的声音。 第一秋甚至说不出来,自己喜欢黄壤什么。 他从未想过将她自谢红尘身边夺走又或如何,他只是习惯了这么一个人。如心头一点甜,漫漫岁月,奉于心间。 第一秋盯着墙上用心种花的黄壤,心中念头已经扫过了千万遍。 如何破坏这一方空间,脱出困境? 第一秋扫视着这间暗室,一切陈设,皆与记忆之中一致。 一张床榻,小桌小凳。桌上有茶壶,配了六个茶盏。 第一秋吃力地爬起来,他低下头,再次注视自己的双手。然后,他缓缓挪动着肿胀的身躯,来到桌边,打量桌上的茶壶。 蓦地,他举起凳子,用力一掷。凳子不甚牢固,登时散了架。 第一秋缓缓捡起一截桌腿,随后,他摔碎一个杯盏。 杯盏碎瓷四溅,他随手捡起一块,开始雕刻凳子腿。他双手不听使唤,笨拙得令人心疼。碎瓷不趁手,割破皮肉。血流下来,却也是暗紫色。 他雕刻了半晌,忽而抬头,只见墙上的九曲灵瞳之中,已经不见了黄壤。只有她种下的兰花,在阳光之下挥舞着肥厚的叶片,如同招手。 “阿壤……”这两个字出口如轻叹,却引动了心中回响。 第一秋低下头,继续雕刻手中木器。 他动作缓慢,十指血肉模糊。然而这样的身体,毕竟也不再陌生。木器渐渐成型,隐约可以看出是一座塔。塔高九重,八面台阶。飞檐斗拱,檐角系铃。 ……圆融塔! 他以一段废木,复刻出了圆融塔! 第一秋手下不停,耳边间或有黄壤的声音。他时而抬头,暗室之中,没有疼痛,没有孤独,也不受恐惧侵袭。 木塔之上,第一秋极力回想圆融塔中上的法阵。他一寸一寸地还原。 可碎瓷毕竟粗砺,许多精细的雕刻无法完成。 第一秋将目光投向桌上的茶壶。这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大铁壶,第一将它拾过来,用尽力气将它踩扁撕开。终于,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刻刀。 他用这把粗制滥造的刻刀,一字一字,刻上了记忆中的符文。 圆融塔需要十分巨大的怨念和痛苦。而这座小塔,自然不能同其相比。 ——它也不用与圆融塔相比。这一方狭小的空间,能损耗多少怨气? 第一秋最后一刀,自腿向下,划出深可见骨的伤口。 血流如泉,他双手带血,颤抖着伸向那木制的小塔。刹那间,他脑海中符咒翻飞。他一人之苦痛十分有限,但驱动这座小塔,却已经足够了。 他强行将时间向后推进! 整间暗室里,圆融塔似乎很快发现自己的秩序遭到破坏!它极力想要修复,但是第一秋的身体在肉眼可见地好转! 时间真的被他推动了! 第一秋用尽全力相争,圆融塔极力想要修复异物造成的破坏。但这空间实在太过狭小了,第一秋再度一刀划破自己另一条腿。 剧烈的痛苦让他颤抖不已。 片刻后,他耳边砰地一声响,如同水晶碎裂之音! 眼前的暗室,如墨一般渐渐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