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彩令凝神深思,许久道:“是天道。圆融塔这样的邪物,不知积攒了多少力量。师问鱼想利用它摧毁天道,建立新的秩序!” 他的话令众人悚然,就算同是修仙问道的人物,谁又敢做此想? 要有如何的野心,才能生起毁灭天道、取而代之的妄念? 张疏酒注视着渐渐碎散的黄沙,道:“天道的修复越来越缓慢,我们不以坐以待毙。” 众人重新来到圆融塔前,注视这座邪塔。 仇彩令肃然道:“我宗宗主谢红尘正在塔内降魔,我等须齐心相助!” 何惜金翻了个白眼,补充道:“第、第……” 张疏酒随即补充:“还有第一秋与黄壤!” 这些玉壶仙宗的老东西,见利睁眼,遇险缩头! 几个人心中喃喃骂娘。 而此时,黄壤一步一步,行走在风沙漫漫的街头。 黄沙中埋葬的白骨,早没了身份与姓名。她一步一步,行走在上京的街头。 偶尔吱嘎一声响,酒招掉下来,摔成了一地黄沙。 黄壤终于明白,这些风沙从何而来。 整个世界正在沙化。 那些枯草、野树,较为脆弱的物件,早已经被腐蚀。这个世界像是空无一人。 黄壤走得久了,不由开始奔跑。 她来到内城的城门之下,这里遍地骸骨。 这些骸骨尚未完全沙化,黄壤一具一具翻找。 “第一秋——”她呼喊着这个人,然满地枯骨,又无衣物,她根本无从辨认。 “姨母——姨父——”她一个一个,呼喊着这些熟悉的人。 应者惟风声。 这就是……不久之后的人间吗? 黄壤坐在满地枯骨之间,黄沙灌了她一脸。 这整个天地,似乎只剩了她一人。 而第一秋,仍然被困在成元五年。 这是他最暗无天日的年月。整个世界,没有黄壤,他失了第三梦中的一切。反而坠入恶梦的深渊。 他体力虚弱,不仅毫无战力,便连想要走出这里都做不到。他只能依靠着床榻,盯着墙上的九曲灵瞳。 九曲灵瞳之中,黄壤在跳一支舞。 她的舞其实跳得不好,而第一秋偏偏见过宫中太多的舞姬。 黄壤在一丛兰花之间,一遍又一遍练习同一支舞。因为没有乐师,这显得十分尴尬。偏偏她一不留神,还扭了脚。 第一秋似乎重新陷入那段绝望无依的时日。他盯着墙上的女子,看着她舞姿渐渐柔软空灵。 及至后来,竟然也有了八分妩媚与风情。 第一秋并不知道,黄壤这支舞是否有跳给谢红尘看。 谢红尘或许见过她最完美的模样。 但他远隔千里,却遥遥目睹了这个人的狼狈与倔强。 圆融塔里,谢红尘岂不知危机临近、时间紧迫? 可师问鱼对他十分忌惮,他同玉壶仙宗那帮老家伙一样,等闲并不愿拼命。而谢红尘的血却是有穷尽的。 ——只要他失血过多,圆融塔自会重回自己手中,到那时,还愁没有杀他的时机? 师问鱼显然并不着急。 谢红尘游走在一片黑色的雾气之中,圆融塔符文飞转,一些场景如时间重叠,似真似幻。 他经过黑雾,而眼前却是多少年前的祈露台。 只见白墙黑瓦,中间有一扇半月形的拱门。 谢红尘举步入内,只见小院之中,一亭一池。三角小亭之中,石桌石凳,亭边梅树伫立。池中游鱼几条,往来嬉戏。 那一瞬间,回忆是挡不住的狂沙,铺天盖地而来。 谢红尘走进去,室内小桌上,正坐着黄壤。 那一夜的她,身披着轻纱。谢红尘甚至分不清,那是多少年前。 自与他成亲之后,黄壤一直悉心保养着身体,她并没有多少改变。 “阿壤?”谢红尘再开口,发现自己语声中竟有几分哽咽。 他是那个迷路多年,终于归家的旅人。可是小桌前的黄壤,似乎根本没有听见他的声音。 她双手托腮,注视窗外。像是等得不耐烦了,她拢了拢身上的轻纱,喃喃道:“今晚又不来吗?” 她似无所觉般穿过了谢红尘,走到半月形的拱门前张望。 “阿壤?”谢红尘再次呼唤她。 她回过身,那一刹那,谢红尘心中狂喜,他甚至以为,黄壤看见了自己。可是,黄壤只是叹了一口气,她揉了揉脸,对自己笑道:“黄壤呀黄壤,夫君不过是忙了些。你可要做个贤妇啊,不可愁眉苦脸。” 说完,她走到小桌前,铺开一卷经书,看来是想抄经。 但她握住笔,不过抄了几个字,便扔到了一边。 “天知道我是个多么不静心的人呐。”她一边感叹,一边来到小亭,坐在石凳上,安静等待。 谢红尘突然明白,她是看不见自己的。 他身在圆融塔之内,这只是圆融塔为了破坏天道,顺应它的逻辑而复刻的一些画面。 眼前的黄壤,永远等待于那个夏季。 听不到他的呼唤。 谢红尘强迫自己离开,他并不是个会沉沦于回忆的人。 黄壤还在梦外,自己尚可追寻。何必留恋过往? 他强迫自己冰冷无情,可为什么离开之时,还是忍不住回望? 百年祈露台,他从来没有想过,当自己不来的时候,黄壤在做什么? 印象中的她,也总是很充实的。 她会结交宗门众人,每每做些绣品、糕点,讨巧卖乖,拢络人心。 她会申领米、药,施粥放药,博一个宽厚仁义的美名。 她会为他轻歌曼舞,讨他欢心。 这么样的一个人,怎么会有这样的等待与孤寂呢? 谢红尘一剑破开眼前过往,剑光四散,溅落在地,黑雾退散。 师问鱼仍旧不敢现身,他观察着塔壁上的符文,他必须尽快找到魔塔的阵核所在。 可那些本该消失如烟的旧事,一页一页接踵而来。 他举步向前,竟一步踏入了点翠峰,曳云殿。 这一次,他在案前看见了俯案看书的自己。 “宗主,夫人求见。”殿外弟子恭敬地回禀。 案前的自己眉峰微皱,道:“请她进来。” 谢红尘微怔,他走到“自己”面前,果然,没有人能够看见他。旧事已逝,不可更改。 他只能眼看着殿外,黄壤提着一个食盒,一步一步向此而来。 那个时候的她,眼里还有光。见到自己夫君,她笑盈盈地道:“知道夫君今日繁忙,我特地做了粥,你先尝尝,可好?” 而案前,“谢红尘”连声音都冷漠,他道:“搁在这里,然后退下。” 黄壤微怔,显然谢红尘突来的冷淡,令她不解。 而经过此间的谢红尘,却再明白不过。 他不允许黄壤前来点翠峰,却又不能拒绝她入内——那样的话,外界恐怕会有诸多猜测,觉得他夫妻失和。 于是,他只能冷漠。他要让黄壤知道,祈露台之外,并不是儿女情长之所。 而初初新婚的黄壤,显然对这样突来的疏远不太习惯。 她应了一声,将食盒放在桌上,又看了案后的夫君一眼。 谢红尘并没有再理会她。 她只能小声道:“那、那你记得尝一尝啊。” 案后的人,这次连应也不应,只是道:“退下。” 她终于没有再说话。 谢红尘跟出去,发现她脸上的笑容,消失在转身的刹那。 然而,当走出殿外,遇到护殿弟子的时候,她便又扬起一脸笑。那笑容端庄得体,像是……没有受过任何委屈一样。 她和善地同一切经过的人打招呼。 她已经能够记得所有人的名字。 谢红尘想要跟随她再走一段路。可这只是一个散碎的画面。 他行不多远,眼前已经失了路途。 他跟丢了她。 其实他很想返回曳云殿,看看那天她到底做了什么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