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壤躲进船舱,一眼已经看见第一秋官服滴水。 想来方才那艘船确实已经漏得厉害。她将第一秋拉进来,监正大人道:“司天监货物运送往来频繁,我最近正想铸造一艘宝船。最好上可御风,下可入水。此舟只是雏形。” 说完,他看向黄壤,问:“如何?” 黄壤说:“我看不懂。” 监正大人轻笑出声,黄壤又道:“但我觉得这很厉害。”她凑近监正,拧了拧他衣摆的水,道:“我觉得我夫君很厉害。” 监正大人道:“夫人谦虚了。”说完,他拿出干衣的法宝,正准备将衣裳烘干,黄壤说:“曾经我作梦,梦见与夫君同榻而眠。” 监正大人手上动作骤停,随即问:“然后呢?” 黄壤说:“我不能说话,也不能动。夫君经常为我穿衣、梳洗。还……为我沐浴。” “竟有此事?”监正大人皱眉,问:“你为何不能言、不能动?” 这是重点吗? 黄壤轻声说:“不知道。但我当时其实一直想问夫君,我白不白?” 监正将烘衣的法宝搁到一边,黄壤凑近他,美目摄魂。她引着监正的人,轻轻触碰自己的衣带:“我想问夫君,我的腰细不细……腿长不长……” 监正大人望定她纤长雪白的颈项,喉结微动,他语声喑哑:“那……我可得仔细看看。” 说完,他回身关上了舱门。 小船随水飘流,几番晃动浮沉。 监正大人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一连看了好几遍,最后也没能给出一个答案。 他目之所见,皆是桃源仙乡。一时之间神魂飘然,似乎混融于水,不知身在何方。 而黄壤听着耳边的水声,那流水潺潺,穿过了她百年的时光。 视线里晃动的船舱、起伏的脊背,宛如这一生最热烈的一切。 “第一秋,这场梦,我们不再苏醒了,好不好?”她语声破碎缠绵。 而第一秋没有回答,他鼻音深重,汗滴如雨,根本无从作答。 玉壶仙宗,罗浮殿。 谢灵璧盘坐于榻上,他手捧一个鼻烟壶。细长的壶柄里,黑烟一股一股涌出来。他尽数吸收,在他脑后,一片黑雾缓缓升腾,化作骷髅之状,獠牙外露,似乎想要撕扯能够触碰的一切。 骷髅一化二,二化三,在黑雾中挣扎。 而鼻烟壶中的黑烟渐渐耗尽。 谢灵璧猛地睁开眼睛,那黑雾便消失殆尽。 他举起手中玉壶,猛地砸落在地。只听砰然一声响,碎玉四溅。 门外并无弟子敢入内,他一手掀翻了床上矮几。 “真是一副没用的皮囊!”他低头查看自己的身体,语声中全是嫌恶! 墙上,洞世之目中,谢红尘正自山外而外。 他根骨之灵秀,不仅在剑势,也在举手投足。他一步一步,如踏清风,衣袂生辉。 谢灵璧伸出手,隔着洞世之目投射的影像轻轻触摸他,许久才喃喃道:“还是你好。还是你好。红尘,为师真是……爱极了你这躯体啊。” 而洞世之目所摄之处,谢红尘一边走,一边想着心事。 ——黄壤成亲了。 跟师问鱼之子。 想不到这一生,竟然真有女子会拒绝自己。此刻她在做什么? 她说梦中,与我曾有百年师徒之缘,是否真有此事? 若有,不可思议。若无,心剑何来? 他脚步如有灵识,一路来到罗浮殿。尚未通禀,里面就传来声音:“进来。” 谢红尘举步入内,与谢灵璧相对而坐。 谢灵璧问:“那丫头心剑来处,查得如何?” 谢红尘道:“她只推说梦中奇遇,不肯实话实说。” “梦中奇遇!”谢灵璧冷哼,“若她不能交待功法来处,便以偷窃宗门上法,治其之罪!” “治罪?”谢红尘心中陡然一沉。 谢灵璧冷笑:“不然呢?偷师窃艺,玉壶仙宗难道没有宗规吗?” “有。”谢红尘犹疑,道,“偷师窃艺者,当废其功体,剔其灵根。令其永世不得再入仙门。” “那你还犹豫什么?”谢灵璧道,“还不速去?!” 谢红尘道:“可她如今,毕竟是朝廷司学。恐怕师问鱼……” “师问鱼!”谢灵璧一听到这三个字,声量都提高了不少:“笑话!我玉壶仙宗执行宗规,几时要问过他?” 谢红尘只得道:“是。” 第104章 凶宅 上京,内城。 黄壤和第一秋消失了一天一夜——主要是一个不留神,船飘远了。咳。 第一秋驱着小船回到上京时,黄壤还在补瞌睡。 “你且睡着,我去城西看宅子。”第一秋道。 黄壤睡得迷糊,也没听见他说什么,胡乱地应了一声。 第一秋轻抚她额间散落的碎发,道:“船中有防守结界,你莫要下船,知道吗?” 黄壤嗯了一声,监正见她睡得昏沉,也舍不得再吵她,便离船而去。 黄壤醒来的时候,船外等着一个人。 她打开船舱门,好半天才相信自己的眼睛:“谢宗主?” ——你可真是一刻也不愿多等啊! 谢红尘在船外,等候了不知道多久。此时见到黄壤,他微微侧过身,道:“阿壤姑娘终于醒了。” 咳。黄壤猛地缩回船舱,开始整理鬓发和衣裳。 ——夫君面前尚能无状,但在前夫面前,必须仪容光鲜好吗! 半晌,她重出船舱,随手收了这小船。 谢红尘这才道:“玉壶仙宗有宗规,私自偷师学艺者,须废其功体。长老们,恐怕不会接受你梦中学艺的说法。” 他这么一说,黄壤便心中有数了。 她说:“是灵璧老祖派宗主过来,执行宗规的。对不对?” 谢红尘道:“师父确有此意。但……我自然也要查清真相。” “宗主想要了解真相,那便再好不过了。”黄壤下了小船,道:“我正好有一个真相,是谢宗主亟须了解的。” 谢红尘眸光闪动,而黄壤一言惊人:“谢宗主的身世,并不像灵璧老祖所说!” “什么?”谢红尘万不料她会说出这话,顿时皱眉。 黄壤在他下一句话出口之前立刻阻道:“谢宗主且听我说。据灵璧老祖所言,您祖藉紫桐郡,在二百三十六年前岁末寒冬时被逃难的父母丢弃在玉壶仙宗山门之外,是否?” 谢红尘的身世,不是什么秘密。 似他这般的天纵奇才,哪怕一点微末小事,也会受尽关注。 是以,他的生辰、乃至父母、家乡,在后来都被查得仔仔细细。 谢红尘出自紫桐郡,生于正月初一。同年五月,紫桐郡闹水灾,其父母带着他逃难。及至年底,其父病死。其母实在无以果腹,只得将不满一岁的他丢弃在玉壶仙宗山外之外。 当时正是寒冬腊月,恰逢谢灵璧将他捡回,抚养至今。 而他的父母,宗门自然也是查过的。 那对夫妇,男名叫解靖,女叫斐芳。 二人并没有躲过那场饥荒,解靖病死之后,斐芳曾为人浆洗缝补渡日。 但是凡人寿命短暂,在谢红尘尚未展露头角的时候,斐芳也老病而亡。 如此的紫桐郡,因为乃宗主之乡,一直颇受关照。 郡中也专门为解靖夫妇设了祠堂,里面陈列了许多当年旧物。 这一切看起来,并没有任何问题。 谢红尘道:“所以?有何可疑之处?” 黄壤道:“在梦中,我为了更加了解谢宗主,专门去过一次紫桐郡。” 谢红尘愣住,黄壤道:“然后我发现,玉壶仙宗每年的弟子初筛,是从三月开始。从刚出生的婴儿,到十八岁的少年,均不错漏。紫桐郡也一样。” 谢红尘心中一跳,顿时明白了她的话:“你是说,如果我是正月出生,那么三月,就经过玉壶仙宗的弟子灵根测试?” 黄壤赞许地道:“正是。以宗主的资质根骨,总不可能连入选弟子都达不到。所以,如果按宗主的身世,那宗主应该早被选入了仙宗,而不会跟着父母逃难。” 谢红尘沉吟许久,道:“偶有遗漏,也是可能的。” 黄壤道:“初时,我也这般想。可后来,我闲来无事,帮着整理法卷。弟子初筛的法卷管理最为松散,我看见紫桐郡,思及宗主,便随手翻查。” 她极为肯定地道:“我在上面看到了解靖的名字!宗主出生那一年,玉壶仙宗确实对那个婴儿做过弟子初筛。但是他并没有通过!” “怎么可能?”谢红尘愣住。 黄壤道:“我当时也十分震惊,于是找了个机会,向宗主提及此事。” “后来呢?”谢红尘问。 黄壤颓然道:“话刚起头,便被宗主训斥了一番。宗主说……”她目光悠远,回忆那段起源,“这不是你应该过问的事。你身为晚辈,背地议论尊长、挑拨是非。黄墅就是这样教你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