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谢笠听得一头雾水。 小师妹这爹爹,听上去不怎么慈爱啊。到底也是几个月不见了,话里话外却半点思女之情也没有。 而房间里,黄墅本就修为粗浅,再加上这些年沉迷神仙草,几时好好修炼过?他如何发现得了谢笠的偷听之术? 黄壤语声中仍十分恭敬,说:“爹爹说到哪儿去了?女儿哪能忘了您呢?” 黄墅冷笑:“少拿这些话搪塞我。当初你若嫁给八十六殿下,朝廷早就将仙茶镇分封给了黄家。如今你倒是拜入仙宗了,你爹爹我可是半点好处没捞着!” 谢笠听得目瞪口呆。 这些年他也见过许多愚昧之人,但这般言语的,尚是头回见到。 黄壤依然耐心地为黄墅斟了茶,说:“爹爹且先息怒。爹爹却是女儿的血脉至亲,女儿哪能不为爹爹考虑呢?待女儿修得仙术,自然也会保护爹爹,庇佑百姓的。” “庇佑百姓?”黄墅被这句话气笑了,他怒道:“你莫不是疯了心?你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不过一个贱人所生的贱种。竟然还想着跟这些仙长一起,福泽苍生吗?” 谢笠耳听得他的责骂越来越不堪,顿时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他心中怒火上涌,却到底碍于对方是自己小师妹的亲爹,按捺着没有动作。 但无论如何,这事总要禀告师父知晓才是! 谢笠心中气闷。 黄壤却仍是恭顺地道:“爹爹息怒。女儿走时并未带走家中任何财物,如今身在仙宗,也是两手空空。待女儿努力学艺,能铸器、炼丹了,定能孝敬爹爹。女儿保证,届时一应所得,全部交给爹爹保管。” 她卑微至此,黄墅却更加恼怒:“两手空空?!哼,朝廷都许了我仙茶镇,这玉壶仙宗也不能什么都不出,就让我黄墅白白地搭进去一个女儿吧?” 他还是想要仙茶镇,黄壤心中冷笑,面上却柔顺,说:“爹爹。女儿资质平平,宗主收我入门已是天恩。我岂敢再求其他?爹爹不过是想我补贴家里,我再多多育种也就是了。” 黄壤满脸不耐烦,道:“你育那点种,才赚多少钱?!那谢宗主再如何也是个男人!你只管爬上他的床,要什么他不依着你?!” 他这一番话,说得理所当然。谢笠听得瞠目结舌。 他当即停止偷听,急忙赶去了曳云殿。 房间里,黄墅仍在训斥黄壤,黄壤也不还嘴,一副至善至孝的模样。 曳云殿。 谢红尘正整理这次的游历见闻,谢笠大步走进去,跪地道:“徒儿有事禀告师父!” “何事如此冒失?”谢红尘知道这个二弟子的性情。他不似聂青蓝沉稳,却是个难得的热心肠。而且,谢笠也是被遗弃在山门之下。与谢红尘身世相仿,谢红尘待他也格外亲厚些。 谢笠说:“方才小师妹的父亲前来探望,弟子见小师妹神情有异,于是……偷听了他们说话。” “黄壤的父亲?”谢红尘心中一顿,他本已决心不再特意关注这个弟子。但听到这里还是皱眉,黄墅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可再清楚不过了。 “偷听乃宵小之举,岂可为之?”他薄责了一句。 谢笠忙道:“弟子知罪!但师父不知,小师妹那父亲实在污秽不堪。他、他……”谢笠气得半天说不出话,谢红尘只好道:“继续说。” 谢笠于是将房中所听到的话,在他面前一一重复了一遍。 他记忆力惊人,说得也一字不差。 但说到最后那句时,师徒二人难免都很尴尬。 ——“你育那点种,才赚多少钱?!那谢宗主再如何也是个男人!你只管爬上他的床,要什么他不依着你?!” 这样的话,在玉壶仙宗,谁敢出口? 谢红尘也是微微一顿,随后,他起身离开曳云殿。 谢笠一路跟着他,见他果是往小师妹住处而去。 房里,黄壤压低了声音啜泣。 黄墅也恐人听了去,低声怒骂:“哭?你有什么脸哭?” 黄壤小声争辩道:“父亲这说的什么话,师父乃是正人君子。您用这些污糟话作贱女儿也就罢了,怎可污蔑他老人家……” 黄墅闻言更怒,只听哐当一声,他像是砸坏了什么东西。 谢笠顿时着急,谢红尘也再不犹豫,推门而入! 房间里,黄墅一脸怒气,而黄壤跪在地上,以手捂着额头。血正从她指缝里溢出来。她肤白,那血便显得格外红。谢红尘的目光在她身上一扫,随后沉声道:“黄翁这是干什么?” 他冷下脸来,语声不怒自威。 黄墅这等小妖,哪禁得住他的威压,顿时腿脚一软,跪倒在地。 “谢、谢宗主……”黄墅心中慌乱,忙道:“小老儿只是许久不见女儿,十分思念,这才前来探望。不料这逆女,我只是训斥了几句,要她尊师重道、勤奋刻苦,她竟就同我顶嘴……” “住嘴!”谢笠扶住黄壤,见她额头伤重,又见地上滚落着一个卵石,不由怒向心生。这卵石乃是镇纸所用,体形颇大。 这样的石头砸在额头上,岂是一个慈父所为? 谢笠将黄壤护住,说:“师父和师兄来了,莫怕。” 黄壤看向他,那一瞬间,他眼中的关切和心疼颇令人动容。 以前,他们待谢酒儿,就是这样吧? 黄壤突然想。 “本宗主座下弟子,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教训了?”谢红尘在椅子上坐下,问。 他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但一字万钧。黄墅在发抖。他忙说:“宗主,她毕竟是小的亲生亲养的女儿,小的只是说了几句……” 谢红尘打量着自己的手,似乎在做决定。他的手修长而漂亮,指腹和掌心有多年练剑留下的厚茧。这让他看上去不像外表的漂亮,更兼有一种危险。 他问:“你知道无故伤我宗门弟子,该当何罪吗?” 旁边,谢笠说:“应废其修为,永剔仙根!” “什、什么?”黄墅心中一凉,仍不敢相信。 黄壤也急忙膝行上前,手掌搭在谢红尘膝盖上,哀求道:“师父……都是弟子不好,求师父饶恕他吧。他毕竟是弟子的亲生父亲啊!” 然而,谢红尘自是心意已决。 ——上次仙茶镇之行,他了解到黄墅的所做所为之后,本就有心制裁。但当时碍于黄壤,这才忍下。 如今哪肯轻饶?! 他不理会黄壤的苦苦哀求,右手掐诀,只见一缕剑光直奔黄墅! “爹爹——”黄壤惊呼一声,猛扑过去,却被谢笠阻住,还是没能挡住那一抹剑光。剑光入眉心,黄墅惨叫一声,眉心缓缓沁出一缕血来。 “爹爹……”黄壤抱住他,他指着黄壤,瞪大眼睛,嘴巴张了又阖,半天,却化作一捧金土。 谢红尘毁他修为,却没有剔他仙根,也算是放他一条生路。但他如今也只是一捧息壤罢了。要想再修得人身,只怕不得百年? 黄壤捧着这捧金色的泥土,眼泪簌簌而落。 “爹爹,都是女儿害了你呀……我身为人女,却只能眼睁睁地看您受难于此,我、我真是……”她声音凄哀,悲痛万分,泣不成声。 ——我真是……高兴极了。 第46章 家主 谢红尘站在一边,看着黄壤捧着地上金色的息壤悲伤欲绝。 他除魔卫道多年,其实看惯了这样的场面。但是今日,他有些心软。 或许是因为同情自己的弟子,或许……是因为她哭得极美。 黄壤很会哭。 无论什么时候,只要她想,眼泪总能如珠如玉,粒粒剔透。她的哭很有些花样在里面,既能无声而泣,也能哀伤婉转。 但她从不声嘶力竭。 哭是没有用的。 但若能哭得梨花带泪、至美至殇,起码能少吃很多苦。黄壤早就已经掌握了这门绝技。这是她在黄家活下去的看家本领。 从前,谢红尘对此了若指掌,所以他心如铁石,从不理会。 可是现在,谢红尘显然还不够了解她。 他走到黄壤身边,等她哭得差不多了,才道:“黄墅其人作恶多端,不仅不配为父,更不配为人。你不必悲伤。”这几句话虽然冷淡,却是安慰。 真是可笑。黄壤同他夫妻百年,从未得到过他一句劝慰。如今成了他的弟子,倒是得到了。 黄壤仍是捧着黄墅所化的息壤,道:“他纵有千般不是,终究是我父亲。我受他生身之恩,见他落得如何下场,到底是……” ——到底是高兴极了! 剩下的话,她没有说出口,想要交给谢红尘自己品味。 谢红尘果然品味到了,他继续说:“我明白。既然如此,你便养着他的法身。希望他能修心自省,忏悔改过。在你的精心照顾之下,想必他还有得道开悟、修成人身的一天。” 那可真是太好了。黄壤找了个檀木盒子,精心拾捡着地上黄墅所化的息壤。那息壤被她好好地装进盒子里,一粒都不曾遗落。 ——他还想有这么一天? 黄壤将檀木盒子宝贝一样紧紧抱在怀里,说:“我身为人女,自当处处悉心照料。” 我当然要悉心照料,以防他真有得道成人的那么一天! 但这还不够。她紧接着又道:“如今家父出了这样的惨事,也是他昔日不曾修德。只是弟子家中尚有兄弟姐妹,父亲外出不归,只怕他们……心急之下,不能平和处事。” 她一脸忧色,却将事情说得极尽委婉。 而谢红尘却再不明白不过,黄壤的兄弟姐妹,岂止是不能平和处事? 他们在黄墅的淫威之下长大,自然受他影响颇多。 如果知道黄墅身死,指不止闹成什么样子。 谢红尘问:“你待如何?” 黄壤说:“弟子想告假几日,回到仙茶镇,一则是将父亲的消息带回。二则……也想要为他们想想后路。” ——后路?后路就是让他们知道,现在的黄家,谁才是真正的猛兽。 “你这个人,实在是太过善良。”谢红尘轻叹一声,道:“你家中兄弟姐妹,无论才华还是品性都不能服众。唯有你可堪家主大任。” “师尊万万不可。”黄壤忙道,“阿壤家中尚有长兄,又不能常年留在仙茶镇……” 谢红尘说:“阿壤。”他再一次唤这两个字,仍是心头微颤。那感觉很奇怪,像是有一种……悸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