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光明灭,便是一息。我曾对你说过此话么?谢红尘穷尽回忆,寻不出只言片语。他和黄壤在一起的日子其实很少,大多在祈露台。 在无数回忆的片段里,两个人的相处像是一页时光的重复。 他翻不出那些细微的不同之处。 “第二年,我就记不清时间了。老鼠从我头上跑过去,我太害怕,忘记数数了。那时候,我慢慢知道,你不会来的。哪怕只隔着一座山峰,你也不会来的。你不会为了我得罪你的师父。其实我不应怨恨。你厌恶我,我知道。” 谢红尘来到石门之前,他伸手找开了扇门。 石门吱吱呀呀,像是打开一段被尘埋的历史。密室里站着一排又一排的人,他们神情呆滞,目光空洞。谢红尘从他们身边缓缓经过,他们身上早已覆满了灰尘,分不清本来面目。 其身上衣饰,也难辨颜色。 如此之多的人几乎站满了整个山腹,可这里却一片死寂。 只有微弱的符光,明灭不定。谢红尘细细打量着他们,昔日罪恶滔天的狂徒,如今就像一个个泥偶。有时候,他们缓慢的转动眼珠,向这里看来。说不出现的恐怖和诡异。 谢红尘当然无惧。他在其间穿行,终于,在一个角落里停住。 这里曾经也站过一个人,地上还有她留下的脚印、抖落的灰尘。 谢红尘弯下腰,细看那个脚印。 定是女子无疑。 他抬起头,看见对面的人鼻子、耳朵已经被什么东西啃噬一空。他的伤口已经腐烂,发出难闻的气味。蛆虫扭动着从伤口滚落…… “我嫁给你一百年,享受着宗主夫人的荣光。我所求的,你已给予。我告诉自己我不应该恨你。可我只有你这么一个夫君,全心全意侍奉了百年,我毕竟还是以为可以依托。” 谢红尘就在那个角落里,站了很久很久。 “黄壤。”他轻声喊这个名字,山腹里于是响起层层叠叠、高低远近的回音。谢红尘闭上眼睛,感受这满室尘埃与死气。 这里离点翠峰,相距不过数里之遥。以他的脚力,转瞬可达。 可是他迟到了十年。 第23章 同心 玉壶仙宗,外门。 谢灵璧一路进到商宅,几个掌柜已经十分焦急。谢灵璧进到谢元舒的房间,见他躺在床上,气若游丝。谢灵璧上前搭脉,只觉他气息虽弱,内力却增强不少! 这是当然的,梦境里,他可是吸取了谢灵璧和谢红尘二人的修为。 谢灵璧有心将他一掌劈死,但说到底,他也只有这么一线血脉。 他叹了一口气,也只得道:“令百草峰为他医治,此事须保密,任何人问起都不准提。” 几个掌柜连声应是。他们是谢灵璧调过来的人,为人谨慎,嘴也严实。谢灵璧并不太担心,他安顿好谢元舒,忽然问:“昨夜,你们可有梦见什么?” “这……”四位掌柜的于是将昨夜的梦境尽数说了。毫不意外,四人梦境相同。 谢灵璧当即又找来许多弟子印证心中猜想,果然,整个玉壶仙宗的弟子,昨夜所梦尽皆相同。 如此之多的人,做了同一场梦。谢灵璧身为仙门中人,自然知道出了大事。他立刻派人前往普通人家调查——此事到底是针对玉壶仙宗,还是所有人? 真是可笑,玉壶仙宗号称第一仙宗,可如今出了这么大的事。他却连始作俑者都不知道。现在,他只能先将谢元舒囚禁,一边为他治伤,一边也预防他当真作乱。 而闇雷峰。 谢红尘从密室出来,阳光照在他身上,驱散了里间的潮湿阴暗。可他心中的湿冷却挥之不去。太多的问题摆在眼前,而他全无头绪。 梦中黄壤的话,是真的吗?她是否真的因为发现了自己师父的秘密,所以被施以酷刑?她现在去了哪里,是否安好? 啊……安好。若真是被施以盘魂定骨针之刑,又怎么可能安好呢? 谢红尘步下闇雷峰,待他反应过来时,发现自己竟然来到了另一个地方——祈露台。 祈露台的围墙是白色,上面盖着灰色的琉璃瓦。站在半月形的拱门前,可以看到里面精致小巧的院落。谢红尘走进去,这里自然不至于荒芜。 飞檐小亭依旧干净得一尘不染,里面石桌、石凳如故。白露池池水清澈明净,旁边种着一株古怪的梅树,正是念君安。 这样的景致,一瞬间与昨夜的梦境重叠。 谢红尘缓缓踏进去,往事如碎屑纷扬落下。他与她的百年夫妻,真正的情份,一直就被禁锢在这方小小的天地之中。在此间,他见过人间最旖旎的风光。他容许她放肆盛开,也曾沉醉,也曾痴迷。 而出了这里,谢红尘是清冷寡欲、超凡脱俗的仙门宗主。她是温柔贤良、秀外慧中的宗主夫人。二人相敬如宾,至远至疏。 谢红尘将所有的情绪都按下去,那些回忆被他理智的剑锋绞碎,消散得了无痕迹。 他走到白露池边,盯着平静无波的水面。就在昨夜的梦境之中,她哭着说:“你如果真的找过我,你就会看见我留在白露池里的东西。你根本没有找过我!根本没有找过我……” 白露池的水倒映出他的脸,与他冷冷对视。 谢红尘犹豫片刻,他右手微抬,一把锃亮的铜镜已经出现在手中。铜镜映照池面,转瞬间,池水透明,连内中泥沙都粒粒分明。 谢红尘袍袖一挥,池水挥动,却清澈不浑。而片刻间,一物自尘沙中惊起。谢红尘收起铜镜,右手一抓握,那物如有灵识,猛地脱出池水,飞落他掌中。 谢红尘就着池水将它洗净,发现这是一块白色的玉璧。 整个玉壶仙宗,为了避老祖名讳,所有人都不以“璧”字为名。 可偏偏,白露池底找到的,就是一块玉璧。 谢红尘将这白璧握在手中,指缝溢出的不是水滴,而是十年光阴。梦里黄壤的话,起码有好几处是真的。她说她被老祖施以盘魂定骨针之刑,囚于山腹。 她说那里符光闪烁,有老鼠啃掉了她对面的人半张脸。她说她在白露池里留了东西,若是谢红尘见了,定能猜测她的下落。 谢红尘闭上眼睛,抬手轻揉眉心。 受伤的眼睛开始酸痛,引得头也开始闷胀。他极力不再去想黄壤,那让他无法冷静思考。 他没有往里走,里面就是黄壤的居室了。自她失踪以后,谢红尘便没怎么去过。谢红尘转身,退出这方天地,跨出半月形拱门的时候,身后隐隐约约,有人喊:“红尘?” 谢红尘双手微握,忍住了没有回头。一切妄象,皆是魔障。 他毅然离开祈露台,然而背后却似乎有人温柔注视。 ——以往每一次离开,那个人都会站在拱门前,含笑相送。他从未回头,但一直知道。 “师父。”面前有弟子道。 谢红尘心中一惊,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来到山脚,而面前正站着二弟子谢笠。他稳了稳心神,问:“何事?” 谢笠也是第一次见自家师父魂不守舍,他说:“回师父,小师妹突然功力大损,不能恢复人身。”说着话,他举起手,掌心中只有一只金蝉,正是谢酒儿。 谢红尘当然知道原因——就在那场怪梦里,谢酒儿也被吸取了内力。她年纪小,修为本就不高,这一番折损,想来是伤及了根本。 但谢红尘现今也顾不上她,只得道:“送到百草峰,好生医治。” 变成原身的谢酒儿在谢笠手掌中爬来爬去,她自然听懂了这一句话。可是功力的折损,百草峰有什么办法?只有等她重新修炼,再化人形了。 她身为金蝉,能在短短几十年就修出人形,一是她天资聪明,二是…… 谢酒儿突然想起一个人,二是因为那个人不惜代价,灵丹妙药地培育着她。 她在谢笠掌中,委屈落泪时,心中竟然又想起那个人——那个曾经她视之为母,亲密无间的人。谢酒儿突然想,如果她还在,可能就会为自己想办法。 这想法让她茫然,她有很多年没有想起过黄壤了。只有现在,她过得特别不好的时候,那个人的模样突然清晰。她想起小时候,黄壤其实很宝贝她。 黄壤会给她买很漂亮的衣裙,给她编很精致的辫子。那时候义父不常来祈露台,她们母女俩也曾相互取暖,度过了一段快乐的时光。 昨夜的梦,一定是她的报复。 ——她现在,一定讨厌死自己了吧。谢酒儿爬累了,无助地趴在二师兄的掌心里。在凋零已久的回忆里,有一次,她随黄壤逛街。黄壤给她买了好多好吃、好玩的。 直到她走不动了,她扯着黄壤的衣角,说:“娘亲,酒儿走不动了,酒儿要你抱。” “你呀,哪是什么金蝉,简直是只懒虫嘛!”黄壤将她恢复虫身,让她趴在自己手心里,带她回家。 后来……没有了什么后来。谢酒儿从祈露台搬到点翠峰之后,就再不以“娘亲”称呼她了。她厌恶当初是由黄壤捡到了自己,这才导致义父对自己如此冷淡。她开始故作疏离地叫黄壤义母,她果然得到了义父的悉心栽培。 可后来的她,就没有娘亲了。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起这些往事,她以为自己早忘了。 谢笠将谢酒儿收起袖中,又道:“方才何惜金、张疏酒和武子丑三位前辈到访,想要求见宗主。” 谢红尘也不意外,道:“走吧,随我会客。” 来仪馆,何、张、武三人已经落座,自有弟子奉上香茗。 何惜金端起茶盏,微烫的茶水刚一入口,外面有人道:“宗主到!” 三人忙站起来。虽然论年纪,他们三人年长,但毕竟谢红尘如今是玉壶仙宗的宗主。三人分别与他见礼,谢红尘也温和回礼。 再行落座之后,何惜金说:“昨、昨昨夜……” 张疏酒接过话头,真是熟练得让人心疼:“昨夜我等做了一场怪梦,心中不安,特来拜会谢宗主。” 谢红尘自然毫不意外,他道:“不瞒诸位,这场梦境颇为诡异。吾在梦中双目受伤,修为尽失。梦醒之后,双目酸胀疼痛,视物不清。功体也有所折损。” 他如此坦诚,何、张、武三人倒是心生愧疚。来之前,他们还想着如果谢红尘有意欺瞒,应该如何应对。 这般想来,倒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何惜金道:“谢、谢宗、宗主……” 张疏酒说:“谢宗主受苦了。蒙宗主告知,我等十分感激。此梦诡谲,如今人心惶惶,恐怕天道有变。我等特地前来,与谢宗主商讨对策。” 武子丑可就没那么多避讳了,他直接问:“谢宗主,其实我等十分不解,以您和灵璧老祖的修为与才智,梦境之中,何以会被谢元舒谢大公子暗算偷袭?” 他单刀直入,谢红尘被问得一滞。他自然不能说出黄壤,整个怪梦,黄壤其实是最大的疑点。梦中的时间,正是十年前,他和她最后一次见面。 所有人的记忆都停留在当年,只有她清楚说出了十年后发生的事。而且她做这一切,就是为了对付自己师父,以报前仇。 看起来,她甚至像极了此梦起源。 谢红尘心如明镜,但此时事实不清,如果冒然说出她来,恐怕对她不利。谢红尘只得说:“梦中一时混沌,大意而已。倒是让几位前辈见笑了。” 他这话说得含糊,何惜金等人却也不好多问。说到底,人家一门宗主和老祖,吃了这么大的亏,还没地儿报仇,心里估计也窝火得很。刨根究底终究惹人厌烦。 倒是谢红尘接着道:“说来惭愧,这些年玉壶仙宗潜心问道,少在民间走动。这次出了此等大事,我想,民间总应该先有异象。不知三位可曾听得什么风声?” 何、张、武三人自然也是思考许久,武子丑说:“其实这几年仙门和民间都十分太平。司天监和玉壶仙宗争相解决百姓呈递的怪案异事。除了骗子猖獗以外,其余的事,倒是不曾听说。” 张疏酒皱了皱眉头,突然说:“说起来,最近有一件案子,从官府移交到司天监了。” 他提到司天监三个字,谢红尘心中一动。 毕竟这三个字一直就跟另一个人绑在一起——第一秋。而在梦中,第一秋索要的那封和离书,他至今仍如鲠在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