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壤松了一口气,身边挣扎的鬼影渐渐退去,脑中的剧痛也慢慢平息。 十年不见天日之后,她开始怕黑了。 第一秋没再理会她,自己进到隔间。不一会儿再出来,他已经换掉了黑色的劲装,只穿了雪白的里衣。他走到床前,望着黄壤,眉头都皱到了一块。 黄壤这时候细看他,才发现他生得其实十分俊美。剑眉入鬓、鼻梁高挺,只是眼神太过凌厉,双唇也太薄。 这样的人,看上去不易接近,容易让人心生畏惧。 黄壤仰面躺在床上,只能任由他打量。 第一秋看了半天,忽地抱起她,来到隔间。黄壤这才发现,隔间放着浴桶。原来是沐浴之处。 ——沐浴之处! 那他带自己到这里,是要干什么?黄壤暗惊。 第一秋很快回答了她的疑问。他把黄壤放到浴桶里,略一犹豫,还是伸手去解她的衣带。 好吧。 黄壤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其实这没什么可怕的,因为真正可怕的事,正发生在她身上。比起自己这活死人的处境,被一个男人近身轻薄,又算什么? 第一秋是个男人,面对一个百年前公然拒绝过自己的女人,做出什么事都不奇怪。 而黄壤别无选择。 于是第一秋解去她的衣衫,她的肌肤寸寸显露。她视线受限,看不见第一秋的表情,只能默然忍受。于是,第一秋开始替她沐浴。 这澡盆应该也是法宝,第一秋只一掐诀,热水立刻自下涌出,淹没她的双肩。温度正好。 唉,要是再撒上花瓣、兑进香露,那多好。 她以前经常兑上这么一池香汤,然后身披轻纱,足尖探水,引诱谢红尘。 谢红尘,哈哈,谢红尘。 黄壤不想再想起这个名字,可它还是会不时冒出来。 这十年里,她心中无数次呼喊这个名字。次次求救,次次失望。 第一秋的澡盆里没有花瓣,也没有香露。 可那水却很温暖。为了这一丁点儿的温暖,黄壤觉得自己可以付出一切。 第一秋的手擦过她的香肩,那指腹竟然十分粗糙,割得肌肤生疼。 黄壤的目光垂落水里。 过了片刻,她看见水慢慢地……黑了。 是的,原本清亮的一盆洗澡水,已经变得黑浊脏污。 不,不是水脏! 黄壤脑子里嗡地一声,整个人十分凌乱——她在玉壶仙宗深入山腹的密室里,被刑囚了足足十年。她有十年没洗过澡了。 我、这…… 第一盆水,很快就被倒掉了。 第二盆水也开始污黑。第一秋在她身上搓下一层又一层的泥…… 黄壤不想看了,真的。 她从一个出身寒微的小小土妖,一路爬到仙门第一宗宗主夫人的位置,风光了百年。 百年之后,她落到被自己狠狠拒绝过的爱慕者手上,搓澡搓黑了五盆水。 十年之间,黄壤心心念念皆是仇恨。唯有此刻,她羞愤欲死。 第2章 绾发 五盆水之后,第一秋终于将黄壤抱出了浴盆。 然后他又十分为难,他在房间里找了半天,显然并没有黄壤可以穿的衣衫。 最终他找出自己的一件里衣,为黄壤穿上。 黄壤已经无所谓了,真的。现在第一秋就算要如何玩弄她、凌虐她,都无所谓了。 她的自尊,被五盆洗澡水搓没了。 第一秋重新把她抱到床上,开始替她擦头发。 黄壤的头发又黑又顺,柔滑如丝。 以前她总是勾着谢红尘替她擦头发,让自己长长的青丝在他指间勾连缠绵。 谢红尘……黄壤陷进了回忆里,往事寸寸撕心。 而第一秋终于将她的头发擦得差不多了。他将黄壤的长发搭在床头,拉了暖盆过来,远远地烘着。随后,他坐在床沿,半褪内衣,查看自己肩头的伤势。 他锁骨之间,竟然还嵌着一根毒蛭!这是玉壶仙宗的护山法蛊之一。入体即产卵,不仅吸食人血,而且含有剧毒。若无解药,常人十二个时辰就会化为血水。 黄壤心中一惊,可第一秋将这血蛭挑出来时,它却已经死了。 这东西生命力极其旺盛,普通法子难以杀死。 黄壤不由看了一眼第一秋的肩,他肩头乌黑,是中毒的情形。但是他轻轻按揉伤口,那团乌黑却缓缓向四周散去。 渐渐地,像是毒液被吸收,他一切如常。 这个人的体质,很奇怪。 黄壤心中疑惑。但也只是疑惑。 以她如今的境遇,哪里还管得了第一秋的体质? 等她头发烘干了,第一秋扶着她躺下。黄壤一身轻松,想来是刚洗了五个热水澡的缘故。 ……算了,真的,别提热水澡了。 她刚躺好,第一秋突然支起身子,覆身过来。 这……好吧。随便吧,你高兴就好。 黄壤盯着帐顶的绣纹,不去想即将到来的遭遇。这有什么可怕的呢?当初为了勾引谢红尘,我什么没干过?你么……我只当被狗咬了。 黄壤努力让自己无动于衷。 而第一秋伸手,替她掖了掖另一边的被子,随后回身躺下。 ……咳。 黄壤开始数帐顶的丝线,试图弄清它们交错出了多少个孔洞。 耳边是第一秋的呼吸,最初轻浅,而后渐沉,最后又慢慢细微。黄壤数着他的呼吸,百年之后,她睡在了另一个男人身边。 可这已经不是她所在意的事情。 她闭上眼睛,想要入睡,但是黑暗顷刻间聚拢过来。 脑子里似有千万人绝望呼号,她又回到那个密室里。 无数像她一样的受刑人,沉默地伫立。大家互相对望,眼神空洞、神情呆滞。 那里终年不见天日,只有法阵的符光偶尔轻轻闪过。 有一天,她听到一阵沙沙声。 这声音在死寂的密室里,竟也十分动听。黄壤细听许久,直到一只老鼠拖着一块血糊糊的耳朵跑过。 原来,那声音是有老鼠在啃食同伴的耳朵。 黄壤睁开眼睛,继续数纱帐的丝线。 帐外烛火渐渐微弱,黄壤开始心慌。若是烛火熄灭,房间里就又只剩一室黑暗了。好在烛火燃尽之时,天色也渐渐明亮。 长夜将尽,黑暗中像是调入了一勺芝麻白,亦明亦暗。随即这勺白越来越浓,第一缕天光入帐。 黄壤松了一口气,身边的第一秋也醒了。 他初醒时,指尖触到睡在身边的黄壤,顿时惊坐起来。待看清身边人,似乎这才想起她的存在。 他起身下床,黄壤只听见悉悉索索的声音,应该是他在更衣。 不一会儿,他重新为黄壤掖好被角,道:“今日你待在房里,我会命人为你赶制衣裳。” 啊,黄壤这还是第一次听他说话。 ——当然,百年前二人肯定有过交谈。只是时间浩如烟海,她早忘了。 第一秋的声音清澈,语气却俨然是命令,字字都是压制,不容质疑。 好在黄壤也没法质疑他,这还能怎么?只能随他高兴罢了。 第一秋关门出去,外面传来不知谁的声音,恭敬地向他问好。 黄壤听不见他的回应,或许他根本就没有回应。也是,百年前,朝廷在仙门尚且毫无威信。百年间,司天监已经成为一个庞然大物。 纵是玉壶仙宗,也不得不正视这个对手。 而身为监正的第一秋,岂会是个好相与的人物? 黄壤继续盯着帐顶,第一秋走了,这方小小的世界好像也因此失语。 她其实是不惧等待的,密室里的十年,时间像是生了锈,卡在原处不能行走。 而现在的处境,已经好了太多。她能躺在柔软的床上,盖着厚实温暖的被子。 屋子里燃着暖盆,这让溜进来的寒风失去了威慑力,变得颇有几分温柔。 她等时间游走,意外地竟还逮到了一缕偷偷入帐的阳光! 今天真是最美好的一天了。黄壤静静地想。 司天监。 第一秋一路来到朱雀司,进了他的议事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