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终是不忍,松开手后,姜宝忆逃也似的从圈椅上弹开,绕到周临背后,再不敢靠近周启。 深夜,周启在书房收拾案卷,周夫人进来。 “母亲。”周启拱手一拜,搀着周夫人坐下后,又去倒茶。 周夫人看他背对自己时修长挺拔的身形,不由叹了声,想起经年往事,心里更是忍不住难受,只一瞬,又笑着抬起头来。 “你去江南,是要查郑家的事。” “孩儿不敢欺瞒母亲,郑家出事被抄后,有很大部分钱财不翼而飞,前几日复核的贪墨案,有一条线索指向十几年前失踪那笔钱财,孩儿必须亲自去一趟江南,查清事情始末缘由。” 周启思忖片刻,如实与周夫人坦白:“孩儿想借此案,将许家扳倒。” 这才是心里话。 周夫人长吁了口气,想起与周启初见时的场景。 当时,周夫人育有两子,周临尚在襁褓当中,周启因为自幼体弱多病,身子骨一直恹恹瘦弱,寻遍名医都没有法子后,周夫人便将希望寄托给神明,她千里迢迢亲自带着周启住到京郊的道观里,日日祈福祝祷,希望儿子能活下来。 可周启病的着实厉害,终是没有熬过那年冬天。 他死的那夜,有人把另外一个孩子带去交到她手里,便是如今的周启。 曾经他姓谢,名叫谢玄,是被谋逆通敌罪诛杀满门的谢坚谢大将军的第三子,亦是唯一逃出生天的谢家人。 当年谢坚大败敌军拔营回京途中,被先帝扣上谋逆的罪名,由许家半途围剿截杀。 谢坚抵死不从,被卸掉兵权的他和几十个近卫拼死搏杀,最终不敌蜂拥而上的士兵,被当时的兵部侍郎如今的兵部尚书许昶斩下头颅,入京后悬挂在城门楼上示众月余。 骁勇善战的护国将军一夜间成了人人喊打的通敌叛徒,谋逆罪臣,在谢坚被杀的同时,京城谢家亦没能幸免,谢夫人怕儿子被抓后受辱,提前用猛火油淋了房屋,在侍卫冲进来想要动手之时,她点燃了屋子,与三个儿子葬身火海。 周启怎么可能放过许家,在他查到那一丝线索的时候,恨不能立刻将罪名坐实,将许家扳倒。 可他知道,不能鲁莽,局势容不得他犯一点错误,他是谢玄,也是周启。 “母亲支持你,但是孩子你要记住,如今的许家不是十几年前的许家,他在朝堂上结党营私,根深叶茂,即便被查到罪名坐实,很可能最后的结果是不了了之。” “既然我决心要做,便会让许家万劫不复,两虎相争,必有一伤,许家的权势,是谁给的,便让谁亲自拿走。” 周启斜挑起眼眸,拨开罩纱后剪去灯芯,“事不关己时都会坐视不理,可若他触犯了刘家的底线,刘太后和刘相不会容他。” 当今朝堂风起云涌,瞬息万变,刘太后扶持八皇子登基后,朝臣都在议论幼帝能坐几日皇位,他死后,又会有谁被推立上位,先帝留下来的子女中,大都年幼不当事,若能挟持,便是一人之下。 从来权势令人昏心,尤其在只手可抵之处。 能与刘相势均力敌的也只剩下许昶许尚书,明面上平静祥和,背地里难免波谲诡异。 若不然,刘相不会急于撮合刘清秋和西北战神的婚事。 一旦拥有军队的支持,许昶便不足为患。 周夫人临出门时,忽然寻思起什么,与周启商量:“二郎和三郎都很是喜欢宝忆,我这辈子没有生女儿的命,宝忆又早早没了母亲疼惜,二郎那日还跟我说,要把宝忆认过来当妹妹。 既然要认,总得大大方方张罗一场,也好叫人都知道,宝忆有人护着。 你觉得如何?” 周启郑重想了想,“此事需得从长计议。” 周夫人扫过他坦然从容的面色,心里头忽然有个想法,这个时候不好挑开,便佯装同意,点点头算是敷衍过去。 出了门,周夫人心道:看来宝忆怕是要做周家儿媳了。 姜瑶苦暑,换了件宽敞的大衫还是觉得热,她在碧蘅院待了小半天,已经热得满身是汗。 姜宝忆正给她绣荷包,素净的脸上只浮出几粒汗珠。 “还是得瘦些,夏日不遭罪。”姜瑶扇着团扇,支着腮往案上一横,“你看看你,绣了老半天也没说热,快停下来喝口冰镇梅子。” 她呼呼扇风,夺了姜宝忆手中的针线往篓里扔去。 姜宝忆揉揉手腕,端起冰镇梅子喝了口,声音柔柔:“大姐姐,你不着急要了吗?” 姜瑶前两日就催着她绣荷包,今天倒忽然慢了下来,歪在榻上与她闲聊。 “原本是想在启程前送给他的,可今早听人说,他昨天傍晚就坐船走了,就等他回来再去送吧。” “大哥哥去江南了?” 先生告假多日,姜宝忆也多日没去周府,前一段日子听说周启要南下查案,却不知走的这般匆忙。 姜瑶百无聊赖,勾着头发点头:“是啊,也不知成婚后他会不会如此忙碌。” 姜宝忆咧嘴笑,两手压在下颌小声道:“姐姐跟他一起去忙便好啊,夫唱妇随,羡煞旁人。” 姜瑶红着脸,戳她眉心。 “再有一年你就及笄了,看我不好好打趣你。” 两人闹了小半晌,姜瑶忽然收起笑意,认真说道:“你可还记得齐家四郎?” 姜宝忆愣了下,点头:“记得,姐姐和舅母去过齐家赴宴,齐家四郎中了进士,说是已经谋了个官职,再有两月便会上任。” 姜瑶叹气,瞥了眼窗外与她贴耳说道:“齐家要完了。” 姜宝忆呆住,经由姜瑶一通细细解释,她才恍然大悟。 原是之前周启盘查的旧账,牵连出齐家贪墨渎职,齐大人被入了狱,齐家四郎的仕途也毁了。 姜瑶突发奇想,招手让姜宝忆靠近,小声问:“你说,是不是因为我与齐家四郎的事被周启知道了,他嫉妒,所以就对齐家痛下狠手。” 姜宝忆瞪大眼睛,喃喃:“不能吧。” 姜瑶捂着小脸,忽然露出个笑容,长睫垂下来,遮住眸眼里的潋滟。 “若真的如此,我反而觉得高兴呢,有这么一个人如此强烈的喜欢我,护着我,不管不顾为了我除去一个个障碍,他得用情多深。 宝忆,你赶紧绣荷包,等他从江南回来,我亲自去见他。” -完- 第13章 ◎心间一动◎ 今岁京城少雨,夏末时候终于滴答起来,细若牛毛的雨丝洒在身上,稍稍降下暑日的炎热。 姜宝忆坐在廊下的藤椅上,合着眼,脑中不断默背看过的账簿,唯恐哪日懈怠生疏,听见鸟雀落在脚边,她睁开眼,弯腰撒了把粟米。 翠喜急匆匆自游廊尽头拐来,走到月门还被绊了下,连滚带爬起来就往姜宝忆面前跑:“姑娘,不好了,大姑娘出事了!” 赶去春晖堂,姜宝忆才知道姜瑶被人推进了河里。 四方宽榻上垂着薄绡帐子,堆叠成簇的织锦绸缎光滑细腻,沿着缝隙掉在地上,屋内有淡淡的熏香味,门窗开着,风绕过落地花鸟屏将那帐子吹得浮动似水,姜宝忆打眼就看见抹泪的舅母苏氏。 她与苏氏行过礼后,急急走去帐前,挑开纱帐就吓了一大跳。 素来脸蛋红润的姜瑶灰白着小脸,浑无生气,头发虽擦过,可还是湿漉漉的贴在腮颊,此时身上穿的也不是出门那件绣金线团花对襟长裙,换了件薄软丝绸里衣,双唇紧闭,眉心如山,细长的手指死死攥着被沿,偶尔发出惊呼呓语。 姜宝忆弯腰爬过去,给她擦净脸上虚汗,曲臂弯下腰将额头贴在姜瑶头上,瞬间被烫的哆嗦了下,她跪坐在床前,回头看了眼仍在外间与大夫问话的舅母,随后从贴身荷包里摸出一枚药丸,塞进姜瑶嘴里。 叶太医给她做的药丸,大都是用来补气养血,增强体力的良药,因用料珍稀工序繁琐,故而每回也只是几丸而已,即便是她自己,也鲜少在夏日服用,多半都在冬日备着。 服用药丸不多时,姜瑶的气色明显好转,她咳了声,喉咙里呛出不少水来,苏氏踩着碎步匆忙赶紧来,挨着姜宝忆坐定后,双眸焦急的望向姜瑶。 她睫毛轻颤,眼珠不断转动,忽然,猛地睁开眼来,失神的瞪着帐顶。 苏氏趴上去,抓着她手臂就喊:“瑶儿,瑶儿,我是母亲!” 姜瑶缓慢的移过视线,看清面前人后,嘴巴瘪了瘪,随后破声大哭起来。 姜瑶用了碗鸡汤海参粥后,断断续续讲完今日之事。 她早上出门与好友约了游湖赏景,游船来到湖心亭,正在依序登岸时,不知道是谁从后推了她一把,让她直直坠进湖里,姜瑶不会水性,岸上许多丫鬟小厮看着干着急,却没人跳下去救她,就在她快要失去意识前,有人将她环着腰拉到岸上。 苏氏咬着牙根问:“当时可有人看到你衣裳内” 她叹了声,气的胸闷憋胀。 姜瑶脸一红,垂下眼皮道:“救我的人用衣裳裹住我,秀珠和云绿反应快,护着我就返回船内,一路往家赶。” 苏氏默默松了口气,方才她已经审过秀珠和云绿,说辞与姜瑶如出一辙,若真如此,倒也不碍事。 她想起那件做工华美的锦服,眉头忍不住又是一皱,见姜瑶没有大碍便去了外院,这件事即便要谢,也只能暗中过去,侯府门第,需得备上一份重礼。 姜瑶侧过身,姜宝忆歪在外侧,与她盖上一条毯子。 她退了高热,双颊异常绯红。 “宝忆,我知道谁推得我。” 姜宝忆瞪大眼睛,不觉用手捂住嘴小声问:“大姐姐你怎么不告诉舅母?” 姜瑶似鼻底哼出气来,不屑道:“我若是说了,母亲定会大惊小怪。” 她压着双手,往前靠近:“是刘清秋的狗腿子许芙。” 许家多年来一直攀附刘家,许家姑娘尤其厉害,每每与刘清秋在一块时,巴结逢迎之意昭然若揭,恨不能刘清秋使个眼色,就甘当马前卒。 “上回在周家,刘清秋看我的眼神就像要吃人一般,我知道她也喜欢周启,可周启喜欢我,她自觉难堪,就想让别人害我,她以为害死我,就能如愿得到周启的心,简直做梦!” 姜宝忆听得云里雾里,只是那个死字格外刺耳,她拉着姜瑶的手,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劝解。 “宝忆,你信不信,我一定会嫁给周启的!” 姜瑶双眼格外自信明亮,姜宝忆被她的神色震撼,连连点头认真回道:“大姐姐,我信。” 若不然,梦里的因爱生恨如何解释? 只可能是爱之深,恨之切吧。 姜瑶落水之后,安心在家养病,再未出过大门。一来是苏氏不放心,二来也是姜瑶怕刘清秋再使绊子害她,毕竟刘家权势滔天,若铁了心弄死她,定有千百种法子。 她可记得落水时,刘清秋那得意狠辣的眼神。 总有一日,她要嫁给周启,要气死刘清秋,彻底出了心头这股恶气。 转眼入秋,姜锦程在周家读了小半年的书,性子也比从前安稳许多。 姜宝忆把最后一本字帖临摹完,去书架上归置时,找不到新的字帖,这才意识到,周启去往江南已有数月之久。 她站在书架前翘着脚去够上面的书籍,听见身后传来爽朗的笑声,一扭头,周临背着手进门,径直越过她轻而易举把书拿下来,往她面前一递,笑道:“大哥真是能掐会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