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宝忆说完,周启屏息抬手,做了个左旋的姿势,姜宝忆依样拧动,书案旁边的宽榻发出低沉的声音,自塌沿分开显露出地砖下的暗格。 匣中用牛皮纸包着两卷书,周启打开翻看两页后确认是要找的旧账簿,他有些懊恼没有带来整理好的缺漏册子,而眼前这两本短时间内根本无法誊抄。 那么便只有两个法子,若不然强行记忆这两本账簿,若不然是让宝忆想起那二百三十六册中全部详情,不管哪一种,都是极不可能的。 扭头,看见姜宝忆不知所然的样子,周启还是不得不硬着头皮开口:“宝忆,有一件事情很棘手。” “之前你帮忙核查的账簿,其中有一册内容与这两本所记为同一年出入库账目,只是很多数据都有偏差,缺漏,你能不能” “我先看看可以吗?” 周启把两本账簿在她面前展开,只一眼,姜宝忆就喃喃道:“我记得,是头一日看的第四十八册 ,这里应该在第九页,只是出入项多了四种,价格也是不对的,贵了五钱,账目总体就多出来四百两。还有这里,应该在三十五页,第六竖行,蓖麻的数量和单价都翻了倍” 她不疾不徐的翻看,一一说出其中差异,只是翻了几页后,忍不住看向周启:“几乎全都不一样了。” “那你能悉数找出吗?”周启攥住拳头,目光警觉的扫向门口,他耳力好,能听见那两个小厮说话的声音,而在前厅待客的齐大人,想必不久也会归来。 “可以,但是需要时间。”姜宝忆如实答他。 “多久。” “一个时辰。” “太久,会被人发现。”周启摇头。 姜宝忆想了想,随后拿起其中一本坐到圈椅上,细声细语说道:“给我一刻钟时间。” 比起记忆二百三十六册账簿,她更有把握在短时间内默背过这两本新的账簿,姜宝忆飞快的翻页,记忆,那些繁琐的数字与支出账目收入脑中后,她就赶忙去扫下一页,屋里光线不好,对于记忆更是增加难度。 周启看出她偶有紧皱的眉头,便取来灯烛,点燃后用手移到她面前,那人没抬头,只是明显翻页速度加快。 未到一刻钟,周启听见院内那两个小厮同人说话,而声音正是他来会客见过的齐大人,他忍不住低头:“宝忆,还有多久。” 冷不丁被打断,姜宝忆闭上眼睛,唯恐脑中的账目消失。她无暇回应,只是手指簌簌往后翻页,当她能听见脚步声时,忙合上账簿,用牛皮纸重新包好,放回匣子。 与此同时,她钻进桌案下,待周启灭灯,将匣子放回地砖时,扭动机括。 门咔哒一下打开,齐敏进来。 周启躲在博古架后,目光盯着书案底下的柜子,方才来不及带她一起躲避,便见宝忆飞快拉开柜门,闪身藏了进去,幸好她身量瘦小。 齐敏来到案前,从桌上拿起一沓纸,正要走,忽然又停住脚步,伸手在案面上摸了下,神情肃穆,他慢慢踱步到书案后,眼睛却是看向屋内四处。 熟悉的房间,一旦有什么异样,很容易察觉出来,他说不出哪里不对劲,可是进门那一刻,就是觉得不一样了。 一个时辰前,他刚在此处送走大理寺少卿周启。那人年轻有为,见地老到,谈话间引着自己往数十年前的旧案上走,为官在世,若说两袖清风根本做不到,可他也尽力明哲保身,除去十年前那桩事,他自认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坏事。 齐敏来自南地,身形矮小,他钻进去与姜宝忆那般扭动机括后,又去检查了地砖下藏着的账簿,待实在没发现异常,前厅又有人催促时,这才重新整理好,出门去宴席。 周启与姜宝忆亦是从后窗跳出,宝忆很轻,他握着那细腰就将人抱下来,两人蹑手蹑脚离开庭院后,沿着花园的甬道走了出去。 周启见她发髻蓬松,簪着的珠花几欲掉落,想是钻柜子时弄乱了头发,便招招手,让人在树下站定。他从未给女子梳发,只是宝忆原本梳着的双丫髻就很简单,周启五指做梳,理顺后灵活的固定好,然后接过珠花一边一个嵌入。 顺手给她把额头的碎发往后一抿,笑道:“倒让我想起我家三郎,翻箱爬柜。” 姜宝忆弯起眼眸,有些羞赧的低下头。 而苏氏和姜瑶见完齐夫人,正在花宴上与其他女眷聊天,看见姜宝忆身后跟着的人,苏氏禁不住戳了下姜瑶,姜瑶愣了下,听见苏氏道:“没听说周启要来,周家若是给周启挑人,也不至于到齐家花宴。他怎么来了,可真是奇怪。” 姜瑶脸一热,绞着帕子回道:“兴许是来找人。” “找人?”苏氏笑,“这里的姑娘哪家身世配得上他?别说胡话,我瞧着像是来办事的。” “说不准呢。”姜瑶心里高兴,在姜宝忆与周启来到跟前时,急急站了起来。 “舅母,大姐姐。”姜宝忆伸手挽住姜瑶的胳膊,回来时走的快,面上红扑扑的带着汗珠。 姜瑶拿帕子给她擦去,余光瞥见周启颀长的身影,不由抿起唇角,笑盈盈问了声好。 周启拱手回礼:“方才碰巧看见五姑娘迷路,便顺道将人送过来,若无旁事,我先告辞了。” 苏氏道:“宝忆快谢过你周家哥哥。” 姜宝忆松开姜瑶的手臂,福身道:“多谢大哥哥。” 少女的声音清甜温软,周启朝她看了眼,再次拱手后转身离开。 没等到开宴,姜宝忆便说自己不大舒坦,苏氏见她小脸发白,便让丫鬟去套了马车,先把她送回府去。 姜瑶原也想跟着走,毕竟方才看见周启,勾的她没甚心思留下,齐家四郎虽然出彩,可若是跟周启放在一块儿,就好像珍珠蒙了层灰,旁边还立着颗熠熠生辉的夜明珠,是无论如何比不了的。 苏氏焉能看不出她的小心思,当即摁下她,提醒道:“若姜家还是你祖父活着时候的盛况,母亲肯定愿意让你与周家哥儿相处,那样优秀的男子,谁不喜欢? 可瑶儿你要知道,姜家和周家门不当户不对,母亲再不要脸皮也不敢去攀周家的亲,你也别犯糊涂,齐大人虽然是闲职,可毕竟官从三品,齐家四郎中了进士,日后再加提携,那便是平步青云,多少姑娘都眼红呢。” 苏氏拍拍姜瑶的手,见她不耐烦,便转了话术:“你觉不觉得最近宝忆和周家哥儿走的近了些?” 姜瑶不以为然:“她还是个小丫头,孩子一样,走近些又如何,谁还能把她当姑娘看?” 苏氏笑:“等她眉眼长开,模样不比你差。” “宝忆长得好看,我替她高兴,若日后母亲也能为她多上上心,寻门好的亲事,那才是舅母做派。”姜瑶拿帕子扇脸,愈发没有耐心。 她从未把姜宝忆作为对手,不管是出身相貌,还是自小锦衣玉食的栽培,她想要的都能得到,姜家每个人都捧着她,哄着她。而宝忆呢,不是不比,而是实在没甚好比的。 苏氏拉她往宴席去:“好些事你都不明白,都是被我宠坏了。” 母女二人相携入宴时,姜宝忆刚好坐着马车晃回姜家。 -完- 第6章 ◎你就不能送她点有用的东西?◎ 翠喜正在廊下穿针引线,听见声响就抬头看去,见姜宝忆小脸煞白往院里走,立时站起来就去搀扶。 “姑娘出门还好好的,怎么了这是?” 引得余嬷嬷也赶忙过来,两人一并把她搀进屋里,倒茶扇风,不多时,姜宝忆的脸上就渐渐缓了过来。 “我没事,就是走的急了些。”姜宝忆打了个哈欠,“嬷嬷翠喜姐姐我困了,想睡会儿。” 余嬷嬷再三确认她没事后,这才跟翠喜出去,从外把门合上。 听见她们去了院里,姜宝忆赤着脚跳下床来,先去插上门栓,接着又去取了纸,开始复盘在齐家默背的账簿,写到十几页时,听见楹窗被笃笃扣响,她没在意,可不多时,声音再度响起。 她忽然想起什么,忙去到楹窗边,微微推开一角,风和日暖,背阴处的周启在日光与阴影的交界处,面容明润,气质如玉,他脊背挺拔身形修长,看到姜宝忆时,略一躬身,随后低声道:“恕我唐突,只是此事事关紧急,我怕中间间隔太久你会忘记所背内容。故不得不出此下策,宝忆,我需得进你房间将那两本账簿内容整理复盘,你” “好。”姜宝忆没迟疑,往后一退,周启便纵身跃入。 周启拿起桌上已经复盘完的十几页纸,脸上闪出一抹难以言喻的嫌弃,偏姜宝忆没察觉出,兀自坐下继续默写,然刚捏起笔来,就被周启摁住纸张。 她仰起头来,茫然的看着周启:“大哥哥,你怎么了?” 周启沉声:“你来复述,我来誊写。” 姜宝忆赶紧给他让座,周启捏笔的手很好看,细长白皙,一如他这个人,只消坐在那里,就是一副尊贵疏离的干净模样。 约莫用了一个半时辰,周启将所有名目复写完毕,依着宝忆寻出的纰漏,又仔细记录好,收在身上。 姜宝忆正在大口喝茶,红扑扑的小脸如释重负般,这时,周启才注意到她没穿鞋,只穿着双绢袜跑来跑去,她弓着腰正从柜子里往外翻腾什么,转身,捧着一叠玫瑰酥糕出来。 “余嬷嬷做的糕点,她最擅长做玫瑰酥糕,只是不愿让我多吃,你尝尝。” 姜宝忆饿了,可碍着周启在,便耐着性子等他先吃。 周启从晌午到现在都没用膳,故而也没推辞,吃了一块觉得果真味美,就再用了一块,后来见对面小人的脸色愈来愈不对劲,往盘子里一瞧,自己竟都给吃光了,手里捏着的恰恰是最后一块。 他咽了咽嗓子,若无其事地在姜宝忆的郁郁注视中,把那块玫瑰酥糕放进嘴里,那人肩膀立时耷拉下来,无精打采的托着腮,那股情绪适时朝周启传递过来。 他慢条斯理擦去唇角的渣子,瞥见姜宝忆微垂下的脑袋,毛绒绒的头发丝鸦青细软,她实在瘦的厉害,脖颈细嫩的只手可握,隐约能看见雪白皮肤底下青色血管。 “着实不好意思,味道太好以至于全给你吃没了。”周启起身虽这么说,却没看出半点歉意。 姜宝忆摆摆手,权当闻不到酥糕的香味,违背良心道:“没关系的,我一点都不饿。大哥哥若是喜欢,回头我再让余嬷嬷做。” 周启听出她话里的殷勤,却难得不令人反感。 “宝忆,这几日让你帮忙之事,烦你一个字都不要往外透露。” “我知道的,我不会同别人讲。”姜宝忆听见余嬷嬷的咳嗽声,知道她是要进来唤自己用晚膳,便指了指楹窗。 周启低头,看见她踩脏的绢袜,然后在宝忆的低呼下,将人单手提着腰提到了床上,丝毫不费力气,“别赤脚下地,省的沾染湿气。”他拱手一抱,真诚说道:“谢谢你肯帮忙,兴许你不知为我解决了何等麻烦,可这份情谊我记下了,往后必会还你。” 姜宝忆晚膳用的很好,因为心情爽快,故而吃的也多,余嬷嬷感叹,以为下午回来是病了,没成想睡了一觉气色都格外红润,她与翠喜忍不住念叨旧主,说她在天有灵,务必会保佑姑娘平平安安。 临睡前,余嬷嬷告诉姜宝忆,道春晖堂收到信,往西北去的那几位太医陆续回京,想来叶太医不久就能过来,两人算了算日子,从上回看到叶太医后,已经有小半年没见了。 姜雪和离折返姜家时,那会儿都不知道她有孕在身,后来隔了两个月,叶太医上门诊治,姜雪怀孕的消息才渐渐传开,自此以后直到姜雪生产,也都是由叶太医亲自调理。 说到底,叶太医是看在自幼认识姜雪的情分上,故而不管当时流言蜚语如何难听,他都状若未闻,一日不曾落下安胎诊脉。他医术好,在宫里和达官显贵那边都能说上话,这几年随着医术精进,请他帮忙看诊的官宦人家不在少数,却又不是谁都能请的动的。 姜宝忆自出生后就时常多病,也是由叶太医调理着将养,十几年来,从未中断,姜宝忆把他当做亲人,每回见了都格外高兴。叶太医没有婚娶,便也把宝忆当自己闺女般疼爱,此次去西北军中,临行前还特意做了珍贵丸药,以备宝忆不时之需。 隔了五日,春晖堂的嬷嬷过来传话,说是叶太医登府,让姜宝忆过去一同用膳。 余嬷嬷给她换了身水青色束腰留仙裙,外罩月白团花纹褙子,发式改做随云髻,取了一支碧色缠枝纹步摇簪在发间,清爽利落,显得脖颈修长,人也精神。 “听说叶太医已经去过福寿堂和春晖堂,给老夫人和夫人看诊过身子,原想径直来咱们碧蘅院,可夫人念及晌午,便留他在那用膳,也不知叶太医舟车劳顿能否吃得消。 他从西北回来,估摸着肯定瘦了不少,那种荒凉偏僻之地,老奴真不明白叶太医缘何非要过去,明明能让别的大夫代劳,他偏亲力亲为。” 翠喜附和:“说句不该说的,我觉得叶太医比姑娘的舅舅都好。” 为了他们姑娘,叶太医每回来都会去给老夫人和夫人请脉,依着他的身份和医术,姜家是没有能力请的动的,可饶是沾了姑娘的光,她们也没说过感恩的话,一切都像是理所当然。 姜宝忆心里欢喜,自然也没听进去翠喜的话,只是贴身带上亲手做的流苏穗子,想在见着叶太医时送给他,可以做扇坠,也可以挂在配饰上。 舅母苏氏今儿一直笑,膳桌上摆了十八个热菜,六个冷菜,更别说茶水果子,席面上她不断与叶太医交谈,时而询问西北战事,聊起那位新贵将军,言语间尽是感慨,时而又说起京中宫廷内围,因着小皇帝最近生病,朝堂派系对立,后宫太后和小皇帝的生母发生嫌隙。 姜宝忆也不知舅母从哪听来的,只是愈听愈觉得惊叹,舅母说话又抑扬顿挫,比话本子都要精彩。 姜瑶在旁边撇嘴,像是见惯了母亲说人是非的模样,她在桌下拽住姜宝忆的袖子,使了个眼色,小声道:“我当母亲只在姨母面前会这样,谁曾想,叶太医也能叫她原形毕露。” 姜宝忆娇憨笑,两人私底下捏了捏手,耳畔尽是苏氏一人喋喋不休。 饭后,苏氏又想从叶太医嘴里探听口风,聊聊西北新贵的事儿,毕竟出门与女眷交谈,多点意想不到的谈资,就能成为圈里人,她也不是想证明什么,只是被人围在当中的感觉,说不出的舒坦。 旁人都是依靠母家或是夫君长脸,她这辈子也不指望了,多年前母家外放青州,夫君又不上进,从前在他手底下做事的人都爬到高位,以至于苏氏同他们女眷坐一块儿,都觉得面上无光。 故而她另辟蹊径,摸索出成为焦点的法子,那便是掌握京中高门显贵的秘事,被人簇拥着央求着,适可而止的放出些鱼饵,咬线上钩时那种令人愉悦的被关注的感觉,她很是迷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