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他只觉得是两个哥哥都眼看大势已去,他又病弱,皇位才顺理成章到了楚王手里,如今再看,却觉得楚王早早就已开始谋划。 谢清辞低声对谢怀尉道:楚王身畔坐的少年,父亲是江州王,领着几个省的兵权。 谢怀尉提了提眼角,果然看见楚王正和一少年相谈甚欢:咱们弟弟挺出息啊,这手伸得还挺准。 语气里有几分不在意。 谢清辞顿了顿:也不能太过大意。 他真当手握兵权的人那么好拉拢?谢怀尉嗤笑一声:别被旁人吃的骨头都不剩。 他好歹上过战场,知道这些所谓封疆大吏的真实模样。 自持和新皇一起打下了这天下,又有封地爵位,为人倨傲目空一切,太子都不放在眼里,更何况像楚王这种后辈 谢怀尉没把楚王放在眼里,但却牢牢关注着萧棣。 如今太学新开了骑课和射课,他正憋着一口气准备和萧棣争个输赢,一雪前耻呢! 辰时上射课,午时之后是骑马课。 太学的园子里,立了几个草垛子,供少年们初学射箭时使用。 少年们不少出自弓马世家,提弓便像模像样的搭箭发射。 萧棣望向裹着绸缎的箭身,沉如点漆的眸子翻涌着雀跃和渴望。 他已许久不曾射箭,击杀。 在战场上淬炼出的嗜血欲,在除掉燕铭时如星火般燃起,直到此刻已渐成燎原之态。 他渴望血与肉的碰撞,渴望原始的,战场上的刀箭厮杀。 可他如今在文雅守规矩的太学,只能拿着沙盘看地形,拿着地图听一群人侃侃而谈。 好在还有射课,能让他在间隙,摸着箭身回忆铁马金戈。 萧棣提箭眯眸,随着风声被穿透的声音,几只箭准而狠的落在了草垛上。 周边登时想起叫好声。 萧棣难得的翘起唇角,却忽然听到一道熟悉的少年音。 漂亮!徽舟,你这身手不愧是在军营中练过的。 徽舟徽舟,能不能教我这个动作啊? 徽舟,你听过风流箭么?箭头是香料,射中哪个女子便让她侍寝。谢清辞素来清冷的声音,如今夹着乖顺笑意:我看徽舟这模样最适合射风流箭。 萧棣唇畔笑意登时僵硬,缓缓放下箭,俊朗的侧脸登时冷硬凌厉。 许徽舟那几下不入眼的花拳绣腿,放在战场上注定被人一刀毙命。 这样的人,也值得谢清辞这般夸赞? 而许徽舟面对谢清辞的赞誉始终不置一词,精致的唇畔含着不动声色浅笑,冷冷的如同冰雕出来的人。 谢清辞站在一旁,眸中清晰划过落寞。 萧棣缓缓握拳,手背青筋暴起。 是谁给许徽舟这么大的脸面,让他敢这个模样? 萧棣眸中迅速凝结寒意,他已不晓得是谢清辞的态度更让他愤怒,还是许徽舟的冷漠。 谢怀尉根本没察觉到场上越来越不对劲的气氛,喜滋滋过来拉萧棣的小臂:萧棣,和我比三箭如何? 他在军中听说萧棣百发百中,能在万军从中射下敌军首领,因没见过,很是有几分不以为然。 萧棣恰是一股戾气无处发泄,闻言提箭便射,三箭破空而出,齐齐落在前方箭靶上。 力道之大,几乎整支没入草垛。 那箭靶不堪威力,从中间应声裂开。 !!! 周围安静了一瞬,几乎所有人都能感受到空气中弥漫着若有若无的所谓杀意。 哈哈哈只有谢怀尉兴奋得如小豹子般围着萧棣转圈,眼眸亮如星子:三箭正中靶心,阿棣,不愧是你。 他是从军之人,向来只钦佩身手比自己好的。 谢怀尉还哥俩好的走上去,拍拍萧棣的肩:过几日,跟本王去林间射猎,北燕的使臣要来,到时和他们的比赛,就凭本王和你撑场面了! 萧棣淡淡应了一声,心里翻涌上自己都没有预料到的清晰痛楚。 方才谢清辞,大约就是用这样热烈追捧的眼神望着许徽舟吧 他死命的握着弓,眼神却不受控制的贴到了谢清辞背影上。 谢清辞依然寸步不离的跟着许徽舟,甚至有些讨好的意味了。 萧棣收回目光,面色愈发阴冷。 午后,是第一节 骑马课。 谢清辞之前练骑马,没觉出什么乐趣,但今日和众多少年一起,反而雀跃了不少。 骑射师傅将少年们带到宫廷的御马监,让他们选一匹自己日常用的小马。 这些马匹都是从甘肃武威新进贡的良马,也是看在这些少年出身贵胄的份儿上,才让他们来选。 少年们围着马厩喧闹的选马,谢清辞的目光却移到了别处。 不远处的栏杆里,只围着一匹格外引人注目的马。 它通体毛发皆是玄色,在日头下被映得如同黑曜石般璀璨,四蹄修长健硕,几乎能俯瞰所有人,缓缓换踏时有说不出的优雅。 谢清辞不自觉的朝这匹马走近,它正在进食,通体乌黑细密的毛发线条服帖的由背至臀延展,但那乍看温驯的双眸却有股摄人的煞气,让人不自觉的在五步之外停下。 殿下是看中了这匹马?骑射师傅温和的声音响起。 嗯不知为何,谢清辞几乎不敢开口承认,那匹高大的汗血宝马依然优雅又矜持的在进食,长睫下的润亮的眸子含着三分不屑和七分边境未褪的野性凶猛,睥睨俯瞰众人。 对这样的马起了驾驭的念头,似乎是亵渎和不自量力。 可谢清辞心头竟涌上诡异的熟悉感。 这马竟然让他想起上一世冷戾凶悍的萧棣。 谢清辞素来对骑马没太大渴望,但他想到若是能将桀骜野性的,和萧棣有几分相似的马牢牢驾驭在身下,挥动马鞭抽打驱驰 那该是多快意之事。 谢清辞稳了稳心神道:你把它拉出来,我要试骑。 殿下说笑了,这是御马监最野性难驯的成年雄马,甩废了好几个人,直到如今也无人能爬上它的背。骑射师傅恭敬回话道:殿下曾经坠马,如今想骑,恐怕更是不容易。 第41章 驯马(2) 谢清辞轻轻蹙眉, 望向那匹姿态舒展的骏马,眼下它似是听懂了这番对话,正嚣张的抬起修长脖颈, 如挑衅般低沉嘶吼一声, 令人望而生畏。 谢清辞难得生出驯服占有的心思, 目光略带留恋的掠过这匹马。 既然是整个御马监都驾驭不了的烈马,他也只能作罢 心思还没收拢, 只听身后忽然响起一道低沉的声音:殿下是想收服这匹马么? 谢清辞回头, 萧棣正冷冷的站在自己身后, 眼底有丝幽暗的伺机而动。 和前两日的温驯模样多少有几分不同。 谢清辞稳住心神, 实话实说道:嗯, 有几分好奇,也不知这样的烈马骑上去会是何种感受。 殿下还真是好奇心颇重。萧棣冷笑一声,缓缓走近, 俯身贴近他耳畔:怎么?有了那温润守礼的马驹,还想尝尝这性子烈的? 谢清辞微微蹙眉, 萧棣语气怪异,莫名让他不舒服。 这样的马若是被驯服了, 自然最是温驯护主。萧棣眯眸,望向姿势舒展的骏马:不过, 它也是要挑选主人的,若是看到自己认定的人随意招惹旁的马驹, 弄脏了身子,那定然极为暴烈可怖。 殿下还想要么? 谢清辞呼吸一滞, 他能察觉出萧棣周遭裹挟的危险气息,却不知哪里招惹到了他。 自从修养好断腿,入了太学, 萧棣小可怜的气场逐渐褪去,自己从前还能搭救搀扶他,如今看到他那双意味不明的黑眸,心里总有薄薄的惧意。 萧棣很快恢复了温驯的模样,甚至主动淡笑道:殿下若是真想骑,改日我亲自教教它规矩。 此时骑射师傅已出声催促,少年们携着马鞭,和自己挑选的马驹站成了一排。 师傅们讲了一些基本的骑法,随即让大家分头去练习。 谢清辞坐在马上,眉心皱了皱。 手中握的马鞭是宫中统一分放的,鞭柄用未精细打磨过的木材所制,旁人倒也没什么,可谢清辞平时碰触的皆是金玉丝绸,一触碰便觉得那鞭柄粗糙得厉害。 他不愿张扬,仍然和同窗一样随师傅练习。 结果没一盏茶的时辰,指腹已经被粗粝的鞭柄磨出伤口,模糊一片的嫩肉沾着血迹尽数暴露,像是盛开到极致的花瓣。 谢怀尉捧着弟弟的手不知所措:还未跑马,也没有用缰绳啊。 大约是鞭子的原因。许徽舟道:鞭柄粗糙,伤了清辞。 众人一时间默然。 那鞭子乍看没什么,可是和谢清辞柔弱无骨的手指相比,便显得格外粗糙。 谢清辞微微觉得有几分羞耻,在场这么多少年,都是用的一样的物件,却没有谁像他这般,竟然把手指都磨出了血迹。 愈发衬得他生在锦绣堆里,被养得羸弱娇气。 此时恰逢骑射师傅道:那殿下这不如先去殿内休憩片刻,以后这骑射课殿下要不然就 话还未说完,已被谢清辞打断:这伤口只是皮肉伤,也不至于要了本王的命,师傅继续上课便是。 话音未落,有道身影已如闪电般飞掠而至,径直将谢清辞从马背上抱下来。 萧棣沉着面孔,握住谢清辞白皙如玉的手掌,用巾帕细致的包扎住磨破的手指,迅速处理好伤口后,又随即回到了自己的位置。 谢清辞望着萧棣的背影,唇角动了动,他轻轻握住萧棣留下的巾帕,继续留在校场。 一节课下来,师傅频频看向谢清辞。 生怕这位素来病弱的殿下在自己课上晕厥。 谢清辞不由心下好笑。 伤口已经不再出血,只有一团模糊的血迹,犯不着如临大敌。 只是这鞭子确是不能再用了。 第二堂骑射课还未开始,少年们已经开始自己骑乘,他们之前多少接触过骑射,对师傅讲述的基础要点兴趣缺缺。 骑射师傅将人聚合在一处,目光沉沉的望向少年们。 你们懂些皮毛,便开始目空一切了? 看见进门处的黑马了么?陛下曾说,谁能驯服了这匹烈马,可以直接将其牵走,你们若真有本事,怎不去驯服?师傅哼哼着训话道:学无止境,切莫沾沾自喜!你们没人能将这匹马驯服 师傅,我愿一试。师傅的话还没落下,萧棣已经站出来:我若能将此马驯服,还请师傅谨遵圣命。 师傅说这番话也不是为了让人驯马,看到萧棣打断自己,正准备出言讥讽。 但他想起萧棣的身份,上下打量萧棣宽肩长腿的模样,不由心念一动。 这些少年都是他教的骑射,若是真有人在他的课上驯服了朝野内外人人皆知的烈马,岂不是也长了他的威风。 师傅眉心舒展,又将信将疑的看着他:此马生性凶悍,你若是驯马时出了事 萧棣拱手,利落道:生死有命,自然不会牵扯旁人。 师傅这才眉开眼笑,又问了问诸位少年:萧棣想在课上驯马,这节骑射课便改了原有的计划,你们当场观摩学习,可愿意么? 这些少年早就眼馋那匹威风凛凛的雄马,没人敢一试锋芒。 如今听闻萧棣上场,一个个起哄似的叫好欢呼,眼神都直勾勾的。 栅栏中的雄马似乎意识到了危险,正不驯的扫着马尾,发出威慑的低鸣声。 校场的少年都被统一安置在廊下,只有萧棣一人站在空旷处。 谢怀尉本要帮萧棣一同驯马,教骑射的师傅扑通跪下,硬是把人劝了回去。 天气阴沉,铅云低垂,萧棣的背影穿着太学统一的骑射白衣,独自站在校场中。 不可预知的危险缓缓弥漫,谢清辞心里一坠,不由得想要叫住萧棣。 肩膀一沉,谢清辞回头看去。 是许徽舟按住了他的肩:萧棣在边境多年,若是连这匹马都无法降服,日后怎么打仗? 他也正想亲眼看看萧棣的本事。 校场的人早已腾出场地,一人将栅栏打开后飞速闪离。 那匹高大的雄马闲庭漫步的走出来,盯上萧棣的眼睛。 萧棣手持绳索和马鞭,微微俯身,一人一马对峙,谁都没有轻举妄动。 那马盯着眼前的少年,似乎嗅到了危险气息,焦灼的扫了一下长尾。 恰是此时,萧棣飞身而上,如凉刃出鞘,手中的绳索劈开空气,向雄马的脖颈袭去。 雄马仰头鸣叫,扬蹄跑开。 它的毛发乌黑油亮,奔跑时如流光溢彩的上好油墨缓缓铺陈。 萧棣扑空后倏然转身,乌黑如墨的黑发在空中轻荡起弧度,随即指尖轻拢绳索,双眸仍灼灼盯着马匹。 雄马的神色开始悄然变化,脖颈上竖起的鬃毛粗硬如钢刀,有力的马尾气势汹汹扫荡起周围的尘埃,隔着老远,都能感受到一股怒气和凶煞。 萧棣在它身侧入飞鸿般从容来去,衣袂翻飞翩然如影,偶尔几声哨声轻扬传来,似乎是在变换节奏给它不同的刺激。 廊下的少年都屏住呼吸,他们都能看出,这只雄健的边境宝马,正在不由自主的跟随着萧棣的节奏,它低声嘶鸣,显得愈发焦躁。 绳索准而狠的甩出,紧紧勒住雄马的脖颈,萧棣握着绳索一头,身子飞掠到半空中。 周遭低呼一声,谢清辞屏着呼吸,手心不知何时已出了细细密密的汗。 萧棣飞身落于马背之上,双腿紧夹住马腹,整个人弓腰趴俯,远远看去,白色衣袂如云般荡漾挥洒。 雄马第一次被人驾驭,仰头鸣叫,前腿猛然抬起,后腿猛蹬地面,荡起的尘埃几乎遮天蔽日。 萧棣身形丝毫不动,他拉紧绳子,一手倏然抬起,扬起马鞭狠抽马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