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江欲行的身体接触让陆明琛不自在到甚至感觉惊慌,他连忙推开扶抱住他的人,却忘了自己脚刚才崴了,这一个踉跄就又被江欲行眼疾手快地抱住,还抱得更紧了。 “陆总小心。” 在陆明琛的耳朵里,江欲行的声音平淡客套得恰到好处,但又有种微妙的感觉,仿佛这份疏离是刻意的掩饰,掩饰某些他不想知道、更极力避免的东西。 “你的脚崴了吗?需要我帮你看看吗?” “不用,不用了。”陆明琛这次注意站稳了才推开江欲行,不让左脚使力地挪开两步与江欲行保持距离。 这时旁边堵在一起的车也错开位置开走了,不再被困在一隅,陆明琛便能打开自己的车门,半个身子坐进后座内。并进一步拒绝江欲行到:“多谢关心了,你还有事就先走吧,我这边能自己处理。” 陆明琛尽力表现得平淡从容,但他忘了,会对一个小人物如此虚与委蛇,就很说明问题了。 “好。那,陆总小心。”江欲行也后退一步,寒暄告辞,转身离开。 陆明琛终于放松下来。 他一边查看扭伤的左脚,一边留意江欲行走进杂乱人群的背影。过了一会儿才突然灵光一闪地觉察到: 总觉得,这个保安,跟印象中有些不同了…… 陆明琛还能回想起他在江欲行家中醒来的时候,隔着一道门他听见江欲行对上司通话时那卑躬屈膝的感觉,以及江欲行与他对话时那局促笨拙的模样。 但敦厚老实,善良温和,以及沉默寡言的本质还是一样的。 所以陆明琛并不会觉得江欲行的前倨后恭有什么问题,毕竟现在人家没在自家公司下工作了,态度更硬气一点也没什么奇怪的。 就是…除此之外改变的地方,比如说对他的态度……让陆明琛感到说不出的烦躁。 …… 虽然江辰叫了江欲行来开会,但也别指望这小子能等着江欲行来并给他带路,于是江欲行只得自己去找二年八班的教室。 “江叔叔!” 江欲行听到了楚轩的声音。 他将视线转向右前方,就见楚轩兴高采烈地朝他走来,步伐略快,很快就到了他的跟前。 “江叔叔来了啊,江辰不来接你吗?我们学校还挺大的,这样叔叔不好找吧,我知道八班在哪,我带叔叔去吧。” 他过来卖乖也不忘损一下江辰。 楚轩等江欲行有一会儿了。要说多期待也不是,但来给他开家长会的是管家,这就很没意思了。而且虽然所有人都体谅他父亲的身份认为无法亲自出席家长会是理所当然的事,甚至有人觉得由管家代出席更有逼格,但楚轩还是觉得自己这样很凄凉。 并不是很想和管家杵在那无所事事。 那相比之下跟江欲行在一起就更有意思了些。 他早跟江辰问过了,江欲行会来。 楚轩倒是不知道上学期江欲行缺席了所有类似活动,但他心想以江辰和江欲行之间的关系,这种不算很重要的一次家长会,也许江欲行正忙也就顺势不来了。 “那谢谢你了。” “江叔叔太客气啦。往这边走。” 他们一边走一边闲聊着。楚轩为江欲行介绍目之所及的学校建筑,江欲行也像个长辈那样随意地询问几句楚轩在学校里的情况。本来只是为了打发无聊的楚轩,渐渐地在这种互动中走了心。 这是不是就是父子间在这种场合下会有的对话?楚轩不禁如此想到。 教学楼是h型的设计,二年级在二楼,八班在b区,楚轩的一班在a区,中间被走廊连接起来,也就是“h”的横杠。 楚轩将江欲行带到八班并为江欲行指出江辰的座位后,便只得道别。就这么一会儿,楚轩竟都有点舍不得了。 看看周围的学生,多半是陪父母到个场就开溜去跟朋友玩的,像他这样跟别人的父亲恋恋不舍的,怕是唯一一个呢。 江辰个高,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江欲行走到座位坐下,往窗外看去,正看到楚轩经过走廊往a区而去。 巧的是,楚轩在途中与陆明玦撞个正着。 江欲行凝视着那个容貌秀妍而神情倨傲的少年。 如有人能在此时凝视江欲行,想必能凝视到深渊。 但他的神色并没有什么变化。 说来,这还是江欲行第一次亲眼见到陆明玦呢,而不是通过这些小畜生们取乐录下的糟蹋小妹的视频里。 陆明玦,一切罪恶开始的元凶。 江欲行听不见两个少年在说什么,但他能看到跟在陆明玦身后的,并不是该来给陆明玦开会的陆明琛。 江欲行能想到解释,大概是因为脚崴了,陆明琛可不会愿意忍着痛过来,还丢人。而现在找来代替他的,应该是司机吧。 而因伤取消家长会行程的陆明琛……江欲行想,应该也没有闲着。 他从衣兜里取出个东西来,一个直径仅 两毫米的金属圆饼,圆饼连接着一根透明的、弯曲的线型塑料支架——这是耳挂。挂在耳后,如不仔细看,基本不会被发现。 而小金属则延伸到耳内。 这是个超迷你耳机。 在生活中的话,考场作弊的时候会有人用到这种东西,不过没有耳挂,所以可能会有取不出来的危险,江欲行便做了点改动。 耳机里传来的声音,还有环境中的嘈杂,但是不一会儿就安静下来了,看来带着窃听器的主人已经到了个安静的空间。 之前停车那个乌龙,在陆明琛崴到脚摔过来的时候,江欲行在对方身上装了个窃听器。 因为,他不怎么相信陆明琛这个大忙人来一趟学校会真的只是为了给陆明玦开家长会,没有前例。陆家兄弟亲情是真的,但还没这么亲密情深。 应该是有点别的事吧。给陆明玦开会只是顺便,又或者是掩人耳目。 至于是什么事,江欲行有点好奇。 而他这边,江辰同桌的母亲也来了,坐到了他的右边,跟他寒暄了个招呼。又过了会儿,班主任宣布了家长会的开始。 初二下学期的开学家长会,内容主要是总结孩子们上学期末和这学期开学考的变化,以及为了下学期初三做心理准备等等。 并特别点出一些需要注意的学生,往往这时候被点名的学生家长都不免尴尬脸热,反之就是被提出表扬的榜样优等生的父母了。 但江欲行的注意力几乎都在耳道里的对话上。 “……那就多谢陆先生的捐赠了。”这个中老年男性的声音属于这所中学的校长。 在之前的交谈中便道出了对方的身份,倒不用江欲行去猜了。 而方才谈罢的话题,则是陆氏集团要继续对一中的捐赠。在陆明玦入学的时候,一中正准备修建新图书馆,当时陆氏就有投资。陆明玦在学校的特殊待遇,除了他陆少的身份,也有这层最直接的利益关系在。 而又在去年5月,也就是小妹去世后的那个月,颜平查到一中对图书馆的拨款中多了一笔不小的投入。 来源是何处,目的是什么,我们都知道。 而这次,又是什么名目? 一中校长总不敢用这件事威胁陆氏,不说陆氏根本不是他敢得罪的,就说加害者和受害者都是一中的学生,除非他这个校长是不想干了,不然他想抹平这件事的意愿不会比陆家低。 而陆家再家大业大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这样的投资少说都是几十上百万,没有缘由谁会一直当这种冤大头?树立慈善企业家的形象也肯定是去修建希望小学而不是给一所市重点中学投资图书馆了。 是为了跟进投资项目来弱化他们投资目的的可疑性? 有这种可能,但江欲行觉得还差点意思。 果然,不负他期待的,话题的进行到了他感兴趣的部分。 “那个女学生的事,我们也没办法,毕竟我们也不能逼一个规规矩矩的学生离开。她在学校一直跟一些学生相处得不好,本来我们以为她会转学的,也让老师劝说过,但好像因为家庭条件不好,负担不起转学的事,所以……” “刘校长,你知道的,我只是希望这个学生不要乱讲话就行。您是校长,一个学生而已,不会没有办法。我捐给学校的钱,怎么用可都看校长您安排。” 陆明琛起身,“我今天身体不适,就不打扰了。” 那边的私谈走向结束,这边江欲行仿若聊赖地翻着江辰的书本,这小子,连笔记都没两个。 “一个学生而已,不会没有办法”,和“只是一个农村来的小姑娘,很容易摆平”,还真是异曲同工。 陆明琛,你还真是你。 嘣—— 江欲行高大的身材在仄逼的座位里撞到了桌子,一次性纸杯里满杯的水便洒到了他的大腿上。这里的动静自然引来了教室里大量的视线。 江欲行站起来,向班主任问到:“林老师,我可以先出去一下吗?” “啊,好的。”班主任当然不会阻止一个不小心弄湿衣服的人出去处理一下。 一名家长的中途离席对家长会的进行没有任何影响,而江欲行走出二年八班的教室,却没有去厕所,而是朝着楼下而去。 市一中的地图他早就记忆过了,校长室在哪里他当然知道,不过没来由过去就太可疑了,所以他还是去陆明琛返回停车地点的必经之路上等着吧。 他距离更近,腿脚也比陆明琛灵便,不疾不徐地走也能赶在陆明琛前面。他先回自己摩托车上取了个东西,然后返回一段路后,等在了一处转角的后面。 稍等片刻,待听到左右轻重不一的脚步声从墙后传来,不用看江欲行也知道目标来了。于是时机一到他便从转角走出,跟人迎面撞上。 “呃!”意料外的陆明琛当然是发出了受惊的声音。他心里正叹自己今天出门没看黄历呢,一抬头看到那张熟悉的脸,更觉得倒霉透顶了。 “江,呃 江先生。”他连忙不动声色地与江欲行拉开距离。“又遇到了。这时候还在开会吧,你怎么?” 江欲行举起左手,那手心捏着一包纸巾。“不小心把水洒到身上了,身上没带纸。” 陆明琛低头便看到了江欲行大腿上一大片的湿痕,水已被布料吸收,擦干是用不上了,但用纸巾吸一下的话会干得更快一点。 “哦,这样。那江先生慢走。” “陆总脚还不方便吧,需要我……” “不用,不严重。”陆明琛立刻打断拒绝,神情冷硬,并直接错过江欲行往前走去。 说来,他根本就不用跟这种地位不对等的人太假以辞色啊,还是心虚的原因了——陆明琛自省到。 江欲行演戏演全套地注视着陆明琛的背影有一会儿,然后才继续往教学楼走。他右手揣进兜里,把回收的窃听器放进去。 任务达成,江欲行没急着回教室,待那儿也没什么意思,而且以江辰的情况——来到这个学校后越来越向往物欲,本来就一般的成绩似乎也因此下降——估计他再待下去还得遭公开处刑。 江欲行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大腿上的湿痕,他可不想进去被人打量下半身。 其实也无所谓。但有这个理由能避开,那干嘛不用呢。 江欲行朝就近的绿化带走过去,坐在长椅上,抽出张纸按在裤子上慢慢吸水,同时略有些放空地回想着陆明琛与校长的那段对话。 那个女学生是谁,乱说了什么话,才会让陆明琛出面让校长解决? 陆氏和学校的联系,无非就是陆明玦,所以,又是跟陆明玦闹出的事有关的吗?还是说这个女学生只是偶然知道了什么陆氏的把柄,跟陆明玦倒没什么关系? 不管怎么说,肯定是不利于陆氏的事。江欲行思考着,是不是可以查一查,也许他可以用得上? “……除了周青语——” 正出神思考的江欲行突然听到小妹的名字,目光立刻一凛!发散的思维被收回并聚焦于那道模糊的声音接下来的话: “——会跟你走一起,谁他妈还会多看你一眼,一天阴沉的跟个鬼一样!”尖锐的女声恶毒又刻薄。 江欲行刚才坐下就注意到了,树丛后面有人,而且听一听动静就不难发现是场校园霸凌。只不过,他没打算管。 他普度不了众生。 也不是什么好人。 若不是意外地听到了小妹的名字,他可能会一直置若罔闻。 而后面的叫骂还在继续:“周青语是个婊子,你也是个婊子,你妈也是个婊子!你妈也不看看自己一个老女人什么逼样,身上都是臭的,还他妈往我爸身边凑,贱人!呕!我呸,贱人!” 肮脏的话还伴随着一声声耳光。 被打骂的女生连一句反驳也不敢出口,江欲行只能听见非常轻微的痛苦的呻吟。 “我他妈让你说……”站在中间的女生扬起的手又要甩下去,却突然就被抓住了手腕。她下意识“啊”地惊叫一声,才意识到什么,转过头看向抓住她的高大男人。 “你谁啊!放开!” 旁边两个女生也反应过来,转身面向江欲行。 “欺负同学是不对的。”江欲行说。 “关你屁事!”女生抽回手,男人并没有抓得很紧。她还要放狠话,却在和男人的对视中败下阵来。不管怎么说,一个这样高大的成年男人,真惹到对方了,当下肯定是她们吃亏啊。 而且这么爱管闲事的大人,万一真向学校打报告了,她们也很麻烦。 思及此,萌生退意的女生便跟另两人对视一眼,骂了声“操”,然后给自己撑面子一般故意推搡了江欲行一下,才带着人走了。“傻逼。” 江欲行不会在这里因为对方的无礼跟几个小女生计较,但对方对小妹的污蔑,他会有机会给她们一点教训的。 而现在—— 江欲行看向跪在地上的女孩,对方也在畏惧他这个突然冒出来的陌生男人,仰视他的小脸红肿还挂着泪痕,眼神惊惧而躲避,想要起身却因为跪久了又坐了个蹲。 “你别怕,没事了,叔叔不会伤害你。”江欲行让自己的神色和语气都表现出柔和。 这确实有安抚到女孩。 也让几经惊怕的她慢一拍地意识到,正是眼前这个叔叔替自己解的围。自己该谢谢人家的,而且这个叔叔看起来就像个善良宽厚的好人。 只是她还是不怎么敢直视对方,只能低着头,带着啜泣的声音细如蚊蝇:“…谢谢叔叔。” “不用谢的。你慢慢站起来,不用着急。”江欲行保持着这个距离蹲下身来,捡起地上散落的东西,这些应该是属于这个女孩的吧。 女孩因为他的举动有些受宠若惊:“不用了,我,叔叔,我自己收拾…” “没事。”江欲行蹲着身子移动,围绕着女孩捡起一个个物品。直到,他的手停留在一个带锁的笔记本上,这种笔记本大概更多是用来做日记本 的吧。 而让江欲行在意的是,这个笔记本的封面,是盛开的向日葵。 结合这个女孩似与小妹有关系,江欲行只觉得,这个笔记本似乎更像是小妹的东西。 江欲行捡起笔记本,试探性地按下了开锁的轴条,竟然密码真的是停在了正确位置,笔记本就这样可以打开了。 他翻开扉页,就是一张生日贺卡。 江欲行大概已经能猜到这个笔记本是什么了。 崭新的笔记本,唯一的内容应该就只有贺卡背后的字了吧,但重点并不是字的内容,江欲行也来不及多看。 察觉到身后靠近过来的女孩,江欲行抽出贺卡放到合上的笔记本封面上,然后转身把手里的东西都朝女孩递过去。 “这张贺卡应该是夹在笔记本里的吧,掉出来了。” 丁雪接过一摞杂七杂八的东西,最上面放的就是笔记本。她看着锁头打开的笔记本,只当是胡诗倩把自己东西扔掉时摔开的,对江欲行的话不疑有他。 毕竟一个陌生人没有任何理由会搞这种小动作。 她诚心道谢:“谢谢。” 然后稍感意外对方继续的搭话:“这是你给朋友准备的礼物吗?” 毕竟贺卡图案上就写着生日快乐,这个叔叔会这么猜也不奇怪。因为先入为主,丁雪倒是没想到对于对方来说还有这是别人送给她的礼物这一可能。 “嗯。”她乖乖承认,并把东西一件件装回布质手提袋内。 江欲行知道,这个内向胆怯的女孩不会和一个陌生人谈及她那位好朋友已经去世的沉重话题,而他,为了套话也装作不知道这个话题的沉重,仿佛只是个好心人为了让女孩放松而找聊天话题一般,就着这个事继续说下去: “你的朋友喜欢写日记吗?现在写日记的小孩不多了,她肯定也和你一样是个文静秀气的小姑娘吧。” 江欲行也是第一次知道,小妹可能有写日记的爱好。毕竟不论是他这个傻哥哥,还是颜平,女孩的日记,都不是会告诉他们的话题。 这个陌生叔叔的语气听上去亲和又随意,让丁雪没对这份刺探生出抵触感来,只当是对方好心的寒暄。自己如果太冷漠,未免不好。 而且谈及的是她最要好也是最自豪的朋友,她鼓起勇气便多说了两句:“她比我,活泼多了。” 丁雪将生日贺卡重新夹回扉页,抚摸着封面的向日葵,本来就满是泪痕的双眼又感到了一阵酸涩,她如此脆弱。 “她跟我说,她从小学,就开始写日记了,不过这么多年,连一个日记本也没写完,如果……”丁雪低着头使劲眨了眨眼睛,打住了差点要出口的苦话。 转而道:“可惜她那个日记本丢了…所以我想送她一个新的,也不知道她会不会喜欢……” 江欲行一怔。捡东西的手都僵直地顿了一瞬,瞳孔骤缩。 日记本! 丢了? 什么时候丢的? 小妹出事后? 但父亲整理的遗物里,根本没有这个日记本!否则连户口簿都交给了苏庭希的父亲,肯定不会放过这个更有用的证物。 是那些人提前拿走了?是没有仔细查看就已经销毁,还是上面没有写到我这个哥哥的存在? 不,江欲行相信,小妹的日记里,自己不会一次也没有出现。 若是在小妹出事前丢的? 那丢在哪了? 真的遗失?那还有没有找到的可能性? 又或者…… 是在谁的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