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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淄王妃返回王邸时,便见到夫郎正脸色阴沉的独坐堂中,心内顿时便觉一慌,垂首趋行步入堂中,强作无事状的开口询问道:“大王还未入寝?”
“你去了哪里了?”
李隆基眼帘一掀看了王妃一眼,语调低沉的开口问道。
王妃虽然没想要隐瞒自己的行踪,但也知大王困居邸中、心境日趋偏激,对宗家亲员们都颇存怨念,必是不喜自己自作主张的前往拜访大长公主,所以便想着要等到一个合适的时机与气氛才作告知,却没想到归邸之后便遭到训问。
于是她也只能垂首低声道:“大长公主归京已有几日,妾邸居清闲,午后便往拜访问候……”
“邸居清闲?户中全无杂事供你操心,让你散漫到无事生扰、去会见一些无聊人众!”
果然李隆基在听到这回答后,脸色顿时变得更加阴沉:“我家纵非权势喧热,也不是寒素平民人家。既享当家主妇的名分,有什么底气狂言清闲无事?合家老少衣食用度,你都已经料理得周全无缺?”
王妃听到这训斥声,眼眶不免微微泛红,但也谈不上多么羞愧伤心。实在是过去这几个月的时间里,类似场景经历太多,或遭迁怒、或是小题大做的训斥。
虽然家庭氛围并不融洽,但她能体会大王壮年幽居的苦闷,只觉得夫妻共是一体,是苦是乐自然也需要并作分担。她既然得享列籍宗家的荣华富贵,自然也需要承受身处逆境的忧苦煎熬。大王心中积郁向她发作,总好过暴躁人前、人不敢近。
于是她便又低头说道:“妾妇功拙劣,纵容户中杂情滋扰大王,受责应当,日后一定加倍用心于家事,大王请勿因妾愚钝伤动肝气。”
李隆基心中自是愤懑不浅,但见这娘子只是态度柔顺的低头认错、无所辩言申诉,眉头皱了一皱后便又沉默不语。
他同王妃本不存在什么两情相悦的感情,纯是受了姑母太平公主的游说才迎娶入门。只是当时计议此桩结亲的情事益处多无实现,再作更换已非他能私计决定,心里对于王妃也就越发的冷淡不喜。
王妃见大王不再说话,又低声询问仆员得知大王还未用餐,连忙又欠身告退,自赴厨下着人整备餐食,然后又赶紧的趁热送入堂中。
李隆基望着案上餐食也并不加箸,沉默片刻后才又开口望着王妃问道:“去见大长公主,她同你说了什么?”
“只说太皇太后体中不和,命数恐难再续。公主殿下悲伤嘱我归邸诵经祈福……”
王妃闻言后便作回答,并从身侧取出太平公主赠给的几卷佛经。
李隆基闻言后嘴角颤了一颤,看不出心情是悲是喜,只是望着那几卷佛经冷笑道:“蕃法邪义,只不过蛊惑一群愚昧痴迷的蠢物,若神佛果有业力神通,人间何至于正邪失序、善恶混淆!不准在我门中作弄这些邪说恶法!”
说话间,他直接抬手将一卷经文丢进了案侧的一座铜炉中,多看一眼都觉得会遭玷污。
王妃见状欲言又止,也只在心底怅然一叹,转又垂首说道:“只是恩长叮嘱,不费工料,妾也不便回拒。大王既然不喜,妾便当无有此事。”
“除了这些呢?还说过什么?”
李隆基擦了一把手掌,接着又发问道:“我今所遭厄,大长公主亦不清白。此前恃宠脱身、随驾东去,今既归京,她难道无有表态?”
讲到这一点,他心中又有忿气滋生。人不患贫而患不均,此前和亲计议,并非他一人弄巧,太平公主亦颇有涉计,结果到最后他被夺职禁锢,这个姑姑反而无伤分毫,实在是让人感到不公平。
“大长公主说,世遭国丧,宗家诸员也都不可侧身偷闲。她将递教留守府,着令稍开邸中门禁,希望大王能够集会在野才流……”
王妃自不敢说是她一番哭诉央求,只说是太平公主主动提议,给大王一个事中表现的机会。
然而李隆基在听完后,脸色却陡然一变,直将面前摆布餐食的桌案掀飞:“这恶妇、这恶妇!何样物料、逞此奸心?故事如何,她难道不知,竟敢逼我为老物……”
一番愤怒咆哮戛然而止,他突然转头死死盯住王妃,那眼神阴冷又恐怖。王妃这会儿也被惊吓得呆若木鸡,又遭这样的眼神注视,脸色已是苍白至极,深跪在地、瑟瑟发抖的泣声道:“大王息怒、大王……”
李隆基驱退堂内侍员,缓缓行至王妃身前,抬手按在这娘子脑后,冷声道:“太皇太后失势已久,早已不能庇护你武氏诸人!若非入我门中,你也只是闾里贫寒一民妇而已!今虽仍有妖氛顽固不散,但除此户内至亲,人间再无别者可以供你生机托庇!该说什么,什么又不该诉于外人,你自己该有权衡!”
“既是夫妻,生死有誓!妾怎么会、妾绝不会失言庭外,为家门召祸……”
王妃听到这话,才意识到大王是顾忌自己武氏女的身份,担心她会向外告密,惊惧之余,又觉得悲凉绝望,竟直拔下髻上发簪,反手便要刺入口舌。
李隆基见状自是一惊,眼疾手快的抬手按住王妃手臂,又将这悲哭不止的娘子揽在怀内,语调略转柔和:“我情忿失言,不该怪罪娘子。唯今所遭刁难处境,言行都需谨慎,否则便要牵连妻儿……生死于我已经不称恫吓,但一团精血凝成的孩儿尚在怀抱,怎忍人间险恶加之……”
讲到这里,他也不免悲从心生,泪水从眼眶里滚滚涌出。王妃再哭泣半晌后也不再像刚才那样激动,眼见大王英目垂泪,心内既怜且痛,啜泣哽咽道:“妾所愤懑,大王不该贰怀度我……此身此命既系夫郎,生死祸福俱在此内,妾唯愿大王能有富贵长生,却绝不许自己孤独苟活!”
夫妻两抱头痛哭一番,待到王妃情绪平复下来,李隆基才着其归舍就寝,自己则独坐堂内,着员入内收拾一番,又让人取来酒水独坐闷饮。
“耶娘在上,儿子无能、儿子不孝……碌碌经年、一事无成,今又由得那祸国老妇得享善终!人生竟如此辛苦,若我今便弃世寻觅耶娘,你们会否怨我软弱无能、辜负养育……”
夜深人静时,人最心感孤独无依,那遮天蔓延的黑暗深浸人心,直将所有的光亮尽数吞没,让人无从抵抗,身心俱伤。
李隆基一夜宿醉,哭倒之后便直宿堂中。
王妃这一夜也是辗转难眠,天还未亮便起身前来探望,却发现大王早已穿戴整齐,正在堂内斯文进食,除了眼内密布的血丝瞧着有几分憔悴,整个人已经不复昨夜的悲怆愤怒。
见王妃狐疑畏怯不敢上前,李隆基只是淡淡一笑,抬手指了指案左侧席并温声道:“在上有父母魂灵的殷切关注,在庭有我娇妻幼子的生机托仰,生而为人,哪能常怀颓丧。人间悲苦并非独虐一人,旁人可以负重而行,我又如何做不到?长久孤僻避世,并不是为人处事的常态,故事不必多说,今既姑母尚肯循情关照,我自不能辜负这一份情义,该要收拾身心、振奋前行。”
王妃听到这一番话,眼角又忍不住湿润起来、喜极而泣,她入前坐定、素手调羹,眼眸则痴望着又恢复精神与自信的大王,忍不住便低声说道:“麸糠醋布、亦是一餐,妾并不贪贵惧贱,有我夫主支当门户,妾共孩儿便能长乐无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