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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35 三月龙兴,幢盖张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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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廷吏治本就严谨,他身为京营郎将,规矩则就更多。一旦留下的笔迹字据流露出去,被监察官司见到而遭举劾,即便谈不上前途尽毁,但京营郎将这个官职多半保不住了。

“那我便多谢六郎了,此物暂且收回,但所涉的事项绝不会就此抹去!”

事关自身前程,权楚临也不再好面子的继续倔强,接过那借据来便就案撕碎、投在灯火中烧成灰烬,又说了几句漂亮话。

王守一将这一幕都收在眼中,但也并不发声阻止,只是微笑道:“郎君难道不问一问,我是缘何作此深情?”

权楚临心里当然清楚王守一必然有所求告,但既然对方不说,自己当然也不会主动提及。这会儿见回避不过去,于是便把玩着酒杯乜斜着对方微笑道:“我同六郎前是陌客,今则循此生情。这一份情义需望长久,自不会止于此席此刻……”

到了这一刻,权楚临世族子弟的虚伪与歹毒也流露出来,言辞虽然客气,但也饱含着威胁,你最好不要做什么过分请托,否则老子之后自有无穷的时间手段找你麻烦。

既然选定了权楚临,王守一对其背景秉性之类自然都有充分的了解,自信能够不失拿捏,闻言后便也笑起来,言辞更进一步道:“郎君在朝少壮,前途必将显赫,我又怎么会短视到片刻内便榨干人情。既然言及于此,我也不再作隐瞒,某虽闾里走卒,但同时也是贵人门生……”

听到这话,权楚临神情便有些不自然,同时也好奇对方有何背景。

“我是身受临淄大王吩咐,请京营派遣卫士时不要只是专顾王邸,大王于坊间另有别业,希望郎君排布调度时能够略作关照,使员守护。”

勾人入伙,并不能奢望一步到位,只要私底下有了牵扯,自然有办法让对方一步一步的越陷越深,所以王守一所提出的也不是什么过分要求。

但尽管如此,当听到王守一背后竟是临淄王,权楚临也顿时惊出一身的浮汗,不作回答便骤然起身,拔腿便往厅外行去,又将世族子弟端庄外表之下的胆薄无情表现的淋漓尽致。

王守一见状后并不阻止,只是坐在席中持杯冷笑。但唯这种任其离去的态度,让权楚临更觉得心中不踏实,只觉得对方必然还有更多后手,在厅外徘徊一番又折转走回。

再返回来时,他脸上已经没有了什么笑容,脸色铁青的指着王守一怒喝道:“你这闾里的下才,究竟存何歹计?临淄王私会台臣,已经伏法遭受禁锢,如今竟还敢遣员构陷京营将官,他难道真的厌烦自己爵禄长享?若只是看顾别业,大可以直告留守,何必陷我徇私!”

“大王有什么私计,不是我这下员能作窥度。但郎君若觉得我在构谋歹计,那可真是冤枉。我若真要威胁郎君,方才又怎么会坐视郎君焚烧借据?此番言事,凭的是郎君待我有情,但若郎君果真事中不便,我也只能吞声作罢,难道还能将此乌有之事牵扯郎君?”

王守一施施然说道,但权楚临脸色却更加的铁青,再望向祚荣等人时,眼神也变得凶狠起来。

原本他大可以直谒留守府进行揭发,凭那借据便可以交代的清清楚楚,是遭人哄骗而后威胁。

但他太想维护自身的清白,拿过借据便当场焚烧,若刑司真的断问他烧掉的是什么,凭他一人言辞又算作什么有力的证词?

现在他也想明白,祚荣等人必然也是受王守一或者临淄王的指使,若他真敢主动揭发此事,几人供词必然会将他往死里陷害。那张借据本是他为数不多可以证明自己涉事不深的证据,却被他自作聪明的亲手烧掉。

空口无凭,刑司又会不会相信赌场只凭他的家世誉望便出借万缗巨资?哪怕这只是哄骗他入局的把戏,但只要旁观者咬定供词内里多涉隐秘,他讨回烧掉的举动自然也理所当然。

权楚临越想越是惊惧,最终也没能横下心来将自身置于莫测凶险中,只是心存侥幸的厉声说道:“若只是调配卒员看守别业,这事我可以答应。但若贪心不足,更作得寸进尺的要求,拼却两伤、鱼死网破,我也绝不投身邪途、玷污家声!”

“这是自然、这是自然!郎君事国以忠诚,大王身为宗家贵戚,又怎么敢作什么自伤的蠢计!”

眼见权楚临低头让步,王守一也是笑逐颜开,拍着胸脯保证道。

发生了这么一桩事,权楚临自是彻底没有了玩乐的心情,也不再做什么客气姿态,转头便离开厅堂。王守一又给祚荣打了一个眼神,祚荣便点了点头,阔步追赶了上去。

乐馆门前,祚荣入前为权楚临持辔,权楚临自是恼恨对方坑害自己,挥起手中的马鞭劈头盖脸的一顿抽打,而祚荣也不作躲避,只是垂首默然引马前行。

“祚大啊祚大,你自己热衷寻死,又为何来坑害我?我同你无冤无仇……”

行至坊间偏僻之处,权楚临才终于忍不住咬牙切齿的斥骂道。

祚荣抬起鞭痕密布的脸庞苦笑一声,涩声说道:“郎君现在的困苦,日前我也饱有领受,宗家隐私纠缠,却让我等下员遭受殃及……我心中未尝无怨,若此王注定不恭,何不直接引刀斩断?”

“你这下胡蠢计,言则简单,事中的艰深隐秘,你又能看知多少!”

权楚临心中自是暗恨,听到祚荣如此抱怨,又忍不住斥骂一声。

他自是一刻都不想再同这个看似尚义、实则奸恶的胡人相处,但又担心其人或还不清楚当中所蕴藏的凶险而言行不够谨慎、连累到自己,所以也就由之跟随,准备回家后再告诫一番这当中的利害。

入户中堂坐定,权楚临一通分讲,祚荣自然也是连连惊诧作态的配合。只是在垂首听训的时候,眼神总忍不住向堂外一株大树瞟去。

“我告知你的事机利害,你一定要深记心中、切忌有犯!”

权楚临见祚荣仍有几分心不在焉,便又皱眉厉声道。

“明白、明白!”

祚荣自是连连点头,但终究还是没有忍住,指着堂外大树询问道:“请问郎君,此一株树冠何处得来?”

“是我先父旧事万年县时,县廨翻新需作砍除,先父感念此树颇有遮阴之惠,所以使钱典出移植中庭。”

虽然有些不满祚荣的不知轻重,但权楚临还是耐着性子解释一番。

祚荣闻言后自是连连感叹府君长情、眷顾人物,接着便又点头道:“怪不得,我入户便见此树异态,绝不是寻常民户中能够生长滋养出来,原来是出在了官门。郎君观其顶盖三重、状若华盖威幢,实在是神异不俗!虽然是从官门移出,但也绝不是什么样的寻常门户人气能够养活成材啊!”

“祚大你还懂得观风望气的方异之说?”

权楚临听到这里,倒是生出了几分兴趣,又开口问了一句。

“我并不懂,只是少时受先父教传,略知几分。先父旧于营州确有几分异能,旧者契丹贼酋李尽忠作乱,东胡诸部多有应从,唯我先父知其必亡,宁死不从。果然事如预期,贼徒骤起骤亡,受其牵连者不知凡几,唯我家能免事外,先父虽然罹难,但总算是给儿孙留下一份生计,得幸入朝供事,虽然也谈不上势位兴盛,但跟其余动辄灭族者相比,已是极大福泽……”

祚荣先是感慨旧事,旋即又转过话头说道:“此树能够移活,户中必有非凡人气滋养。敢问郎君是否三月生人?又或府中有三月出生的丁男?”

“那你却料错了,我是八月生人,膝下庶出一子则在四月。这又有什么说法?”

权楚临回答道,同时也被勾起了好奇心。

“那就可惜了,三月龙兴,若庭生幢盖张遮庇护,那可是贵不可言的命格……”

祚荣先是一脸惋惜的叹息道,旋即又摆手说道:“这也是一幸,如此命格器具不该生在民户。方今盛唐雄世,实在不容如此……唉,我一时杂说,郎君不要在意。但既然大缘不符,此树还是不该久留,趁早砍去、可以免生事端!”

“你这胡奴,也是净说胡话!此树我先父所植,预示如何都是先人惠泽,岂能更改违背!”

权楚临闻言后笑骂一声,只觉得祚荣信口开河,也并不放在心上,转又叮嘱一番,才将他打发出门。

送走了祚荣后,因知夫人还没有就寝,权楚临便坐在中堂,无聊时视线落在庭中树冠上,往常见惯的场景因为祚荣胡说提及,一番打量后倒真觉得这树冠的确有几分像是华盖,心中不免生出几分别样的感受。

待到门仆禀告夫人已经入睡,权楚临这才走出中堂,直往侧厢妾室房中行去。

大妇虽然得体包容,但对外宅妾室也不会过分关怀,这妾室所居一间小屋,儿女俱都挤在一处。权楚临来到时,已经睡下的儿女们又被惊动起来。

见到乖巧伶俐的庶子,权楚临不免又想起祚荣那番胡说,他虽然并不当真,但却难免遐想感慨,拍着儿子的额头叹息道:“可惜、可惜,终究只是一个贱器命格,若能生在三月的话……”

“夫郎何出此言?”

那妾室闻言后脸色便有几分不自然,张口询问道。

权楚临既不将此当真,也就不作隐瞒,随口将祚荣刚才几句闲言道出,而那妾室在听完后,却蓦地双肩一颤,直接将门窗关紧,赶走了儿女们后,才跪在权楚临面前颤声道:“这是一位真有道行的异人啊!夫郎既言此事,妾也不敢再作隐瞒,当年孕信入怀,夫郎却一别数月,后来返回寻找,妾因知三月命犯主母恶月,恐她厌恶小儿,才诈称小儿生在四月,但其实是生在了三月里……”

权楚临听到这话后也是一惊,回想旧事,脸色也不免变得郑重严肃起来。

当年因为夫人管束严格,他也没有余钱支撑外室花销,的确有几个月断了往来,直到得知妾室生下男丁,这才硬着头皮恳请夫人将这母子接回邸中养起,孩儿的生日也只是听妾室告知,并不确知。

“这、这难道……我家,嘶、此事不能马虎!”

想到祚荣那一番言辞并当时表情神态,权楚临一时间既有震惊庆幸又有惧怕,良久之后才陡地叹息道:“这恶妇、这恶妇!因她妒海行浪,险些坏了我家门大幸!”

他作此感慨之后,又拉着妾室低声叮嘱道:“胡奴片言、不可轻信,择时我再寻访京中高人细问,但你要切记千万不可将孩儿真实生辰同别人讲起,不要因为贪言坏了我家门将要大兴的吉兆!”

且不说权楚临那既惊且喜的纷乱心情,祚荣返回自家坊邸后,先是寻来伤药敷治了一下头脸上被权楚临抽打出来的伤痕,然后才寻来家奴询问道:“家中新入几处产业,各自行情如何?”

今年因受圣驾东迁并北征战事的影响,京中多有人家抛售产业,借了王守一在坊间的人面势力,祚荣也添置了几处恒业。

讲到这个话题,家奴也是一脸喜色道:“今冬行情较夏时多有回暖,几处产业都有增值。待到来年北征事定,圣驾归京,这些产业必定还会再有增长,大可长持在手,有此几处填补,日后生计不会再有窘迫……”

“趁此行情正好,全都发卖了罢!长安虽好,不是卑胡久居之乡,日前有营州故人传信有人在彼暗访我部族旧事,料想必有后文。圣人高高在上,自不在意我这区区胡种,但哪怕只是在事的员佐想要虐胡邀宠,我也无从招架啊!”

祚荣神情忧怅的叹息道:“所以我才要费心费力的涉入一些隐私人事,希望那些人能替我稍作圆转。但这种外力终究不可久恃,与其强持恒业、不知来年便宜哪人,不如浮财抓握在手,随时应对不测。

今上气壮度狭,对待诸胡远不如先代君王宽容,即便此番能幸免于祸,如今大唐朝堂也绝不是我这类失势胡种长久委身的良处。唐业日趋雄壮,外敌已难滋扰,想要趁乱脱身,唯从内部寻机。

临淄王宗家一吠犬而已,旧年其父兄势力仍具,尚要折戟圣人势前,他或自度秉性志力类比今上,但纵有谋略、注定只是闹剧一场。反倒权某此类欲大胆薄之徒,若能鹊然躁起,能更增唐国君臣内防心迹。即便不能弥祸世道,但也难免会有一番骚乱纠察。

但无论他们成或不成,于我利害都浅,若祖灵庇我,能够让我趁乱出逃自是最好,即便不能,于此人间我也不再是一个寂寂无名的过客。

王六虽只闾里小奸,不通豪杰大欲,但总有一言没有说错。匹夫之志亦不可轻夺,生而此身,即便已经无望雄业,我也绝不会束手待毙、遭人捂杀于京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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