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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先殿中,大明列祖列宗的牌位高高在上,一张张画像在摇曳的烛光下显得分外阴森。那烛火甚至诡异地爆了两下,随即又簌簌跳动了起来。
孤零零呆在这里的朱翊钧嘴唇紧抿,之前汪孚林来劝说时,稍稍平抑下去的那点怒气,在跪了整整一个半时辰之后,加上这阴森的环境,各种纷至沓来的幻境,他的胡思乱想越来越厉害,如今的怨恨满满当当快要溢出胸腔了。他懂事起就是皇太子,而后幼年登基为帝,即便不能说真的就可以予取予夺为所欲为,可身为帝王高高在上的那种心态却是与生俱来的。如今为了清除一个冯保,母亲竟然这样对他,他的心里除却愤懑,却还有一种深深的羞辱。
然而,奉先殿之外没有一个他的人,他如今虽说有个天子的名头,却根本没有办法行使天子的权力!更何况,今日之后,他也许会被母亲和冯保层层掩盖遮蔽起来。别听汪孚林说张居正之前还曾经在乾清宫替他求情,关键时刻,张居正有几次真正站在他这边?
由于跪的时间长了,尽管膝下有厚厚的软垫,朱翊钧仍旧觉得那种犹如针刺的软麻疼痛直入骨髓,一时间就想起了旧日因为功课又或者别的什么小事,冯保又或者别的什么人一告状,他就被李太后苛责的情景。这种怨恨和痛苦糅合在一起,终于让他生出了几许疯狂之意。他用力支撑地面站起身来,转身踉跄着走到大殿门口,见几个把守这里的太监愕然朝自己看了过来,他瞧也不瞧他们一眼,竟是径直往外走去。
几个太监见势不妙,连忙上前阻拦,却不想听到一句让他们从头冷到脚的话:“你们若敢拦朕,他日朕大权独揽之际,难道还杖毙不了几个家奴?”
然而,这话吓得了大多数人,却吓不住李太后放在这里的心腹。其中一个高壮的太监便上前行礼道:“皇上乃是至尊,奴婢们自然不敢冒犯。可纵使皇上也要守孝道,慈圣老娘娘乃是母后,母后惩戒,莫非皇上要违抗孝道不成?”
朱翊钧早就知道不可能那么轻轻巧巧就让所有人服从自己,当下深深吸了一口气,沉声喝道:“朕是受命于天的天子。如今冯保蒙蔽母后,宫中上下,顺他者昌,逆他者亡,尔等当初入宫,不过全都是一样的身份,如今却都被他压在头上,真甘心吗?若有从朕除逆者,二十四衙门之中掌印的位子尽他挑选!若敢阻拦者,朕来日诛他九族!”
此时此刻,大多数人连倒吸凉气都忘了,取而代之的是屏气息声,似乎每一个人都在权衡利弊得失。尽管皇权的威严一直都压在头顶,但不得不说,这些年来冯保的权威早已深入人心,因此,哪怕朱翊钧许下的赏格不可谓不动人,悄然护在了皇帝身前身后的人竟然只有一半。当然,剩下的人中,敢于挡在皇帝身前的人却只有寥寥几个,剩下的有人拔腿就跑去报信,也有更加大胆的人直接扯开嗓门大吼了一声。
“有人裹挟皇上要造反!”
这一嗓子实在是杀伤力巨大。饶是朱翊钧已经破釜沉舟,此时此刻也吓了一大跳,更让他火冒三丈的是,不少不敢拦路,也不敢跟从他的人也在那大喊大叫,说是有人要裹挟他造反。这下子,那些原本已经打算跟从朱翊钧“反正”的宦官们就陷入了进退两难之际。总算有人意识到这会儿退缩也是个死,立刻到朱翊钧身后提醒道:“皇上,当此之际没别的路了,冯保眼下就在慈宁宫……”
“全都给朕喊起来,诛除奸佞冯保,朕重重有赏!”
奉先殿在仁寿宫西边,再往西依次是中轴线上的内朝三大殿乾清宫、交泰殿、坤宁宫,再西面方才是慈宁宫。而奉先殿的东南面,则是慈庆宫,也就是陈太后的居所。之前已经借过一次陈太后的势,但结果却不大理想,再加上朱翊钧知道陈太后似乎之前也有磕着碰着,身体又不好,他如今不大好意思去见这位嫡母,这会儿就决意单独干到底。这一次,他是真正下了破釜沉舟的决心,因此从奉先殿出去之后就是沿路召集人手。
然而,朱翊钧千算万算,却算漏了一点。在如今这四面宫城已经下千两的时候,被罚提铃的宫女们也许要开始唱天下太平,但是,太监这种往日宫城中和宫女一样非常常见的生物,却没剩下几个。因为这种时刻,除非是需要在宫城值夜的司礼监大佬,以及各宫各殿的管事,大多数人都会回到外皇城的二十四衙门,回到河边直房的私宅。总而言之,这就意味着宫城之中有勇力的宦官只剩下了小狗小猫两三只,倒是朱翊钧的举动一时间迅速散布了开来。
当慈宁宫的李太后又惊又怒地得知了这么一个讯息时,留守内阁的阁老申时行也得知了此事。原本今天是该张四维值守的,然而,张四维领头伏阙,虽说宫中尚未有只言片语传下,把张四维送出宫时,好歹还算是有礼,可总不可能让这么一个一大把年纪跪了大半日的次辅再继续窝在宫中内阁里。按照日子递补当值的应该是马自强,可马自强想到自己和张四维是姻亲,干脆避嫌了。所以,登第最晚,资历最浅的申时行,就成了今晚的值夜者。
而现在,申阁老就不得不面对一个前所未有的难题——张四维伏阙,力挺皇帝诛除冯保,而小皇帝在已经碰了一个硬钉子之后,竟然直逼慈宁宫去了!如今是他独自面对这种绝对有违孝道的情况,他该怎么办?
申时行和王锡爵,余有丁同榜,都是嘉靖四十一年的进士,当年分别位居状元、榜眼、探花。尽管一甲前三名的前途素来比二甲三甲更有保证,可是,像他们这样三个人全都在官场上前进速度这么快,这么凶残的,却还是很少见的。王锡爵如果不是自己非要和张居正划清界限,然后走人,说不定也一样入阁有望。相形之下,曾经的状元申时行和张居正一直都维持着尚可的私交,此时此刻只觉得纠结极了。
如果按照忠君的政治立场,哪怕政治投机性来说,他都应该立时传出消息去,呼应小皇帝的锄奸举动,可白天张四维的伏阙他都没参加,这趋利避害的心思可见一斑——不但是他,就连马自强在得知消息后,都是骂娘而不是立刻跑去声援,就可想而知这番态度。在他看来,按照孝道来说,小皇帝这一心一意和圣母拧着干的态度,是完全不对的,须知国朝的太后哪怕从来都没有废立皇帝这种先例,可并不是说被逼急了就不会这么干!
更何况,李太后并不止朱翊钧一个儿子,还有一个潞王朱翊镠!
申时行在直房中来来回回踱了一会步子,最终做出了决断。如果是王锡爵,也许会破釜沉舟,至少决定帮一边,可申阁老叫了一个值守的中书舍人进来,盯着对方的脸看了好一会儿,直到把人看得发毛之后,他却用非常缓慢的语调说道:“告诉制敕房和诰敕房,凡我内阁中人,今夜哪里都不许去。若是内宫有人传唤,除非是盖着太后或者皇上御宝,否则全都不许应命。夤夜于宫城之中行走,人臣大忌,让他们都记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