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兰师傅,看来你还挺喜欢这类离奇的故事的。你说的抹香鲸是一些什么样的抹香鲸。我希望你不要相信这些故事。”
“博物学家先生,”加拿大人一本正经地说,“应该相信有关鲸鱼的一切——您看,就拿这条鲸鱼来说吧,它游得多快,还会躲起来——有人说,这种动物15天就能绕地球一圈呢!”
“这一点,我没有否认。”
“不过,阿罗纳克斯先生,您也许不知道,在创始之初,鲸鱼比现在游得还要快。”
“嗯?尼德,真的?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那时候,它们的尾巴像鱼尾巴一样。也就是说,尾巴是平扁垂直的,左右来回击水。可是,造物主发现它们游得太快,于是将它们的尾巴变了个向。打那以后,它们只能上下拍水,从而影响了速度。”
“好,尼德,”我模仿这个加拿大人的一句口头禅说道,“应该相信你吗?”
“不要过分相信,”尼德·兰回答说。“就如同我告诉您,有长300英尺、重10万磅的鲸鱼存在。”
“的确,太夸张了,”我说道,“不过,应该承认有些鲸类动物长得很大,据说,它们能提供120吨的油脂。”
“这个,我见过。”加拿大人肯定地说。
“尼德,我完全相信。”我回答说。“我还相信,有些鲸鱼有100头大象那么大。设想一下这么大的一头动物直冲过来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
“它们真的能撞沉船只吗?”龚赛伊疑惑地问道。
“能撞沉船?我才不信呢。”我回答说。“不过,有人说,一八二〇年,正巧也是在南极海域,一条鲸鱼向埃塞克斯号船冲去,迫使这艘船以每秒钟四米的速度倒退。海水从船的尾部涌入船舱,埃塞克斯号船几乎是随即沉入了大海。”
尼德瞟了我一眼,一副嘲讽的神态。
“至于我嘛,”他开口说,“我曾挨过鲸鱼的尾巴,自然是坐在我的小艇上。我和我的同伴们被甩出六米高。不过,同教授先生所说的鲸鱼相比,这条扇我的鲸鱼只是一条幼鲸罢了!”
“这种动物寿命长吗?”龚赛伊问道。
“能活1000年。”加拿大人毫不迟疑地回答说。
“尼德,你是怎么知道的?”
“人们都这么说。”
“人们为什么都这么说呢?”
“因为人们都知道。”
“不,尼德,人们不知道。人们只是猜测。人们猜测的依据是:400年前,人类第一次捕捉鲸鱼时,这种动物的体格比今天大。因此,人们便非常合乎逻辑地猜测,现今鲸鱼体格变小的原因是,它们来不及发育成熟。因此,布丰认为,鲸类动物能够,甚至应该活上1000年。你听明白了吗?”
尼德·兰没有明白,他已经听不进去了。这时,那条鲸鱼一直在向我们靠近,他正用目光贪婪地盯着它。
“啊!不止一条,”他放声大叫,“10条,20条,一大群!可我一筹莫展,手脚都被束缚住了!”
“可尼德友,”龚赛伊也着急地说,“为什么不向尼摩艇长求情,准许你去捕捉……”
没等龚赛伊把话说完,尼德·兰已经纵身钻进舱里,跑去找尼摩艇长了。没过多久,两人一同来到平台上。
尼摩艇长观察了一会儿在距离鹦鹉螺号一海里的洋面上正在戏水的鲸鱼群,开口说道:
“是一群南极长须鲸,足以让一个捕鲸船队发财!”
“那么,先生,”加拿大人问道,“我能不能捕捉它们,就算是为了不让我忘记捕鲸这个老行当?”
“仅仅是为了歼灭而捕杀又有什么意义呢!”艇长回答说,“我们潜艇上要鲸鱼油有什么用呢?”
“然而,先生,在红海里,您不也准许我们捕捉一头儒艮吗?”尼德固执地坚持着。
“儒艮能为我们的潜艇提供鲜肉。现在,是为捕杀而捕杀。我知道,这是人类的特权。不过,我不能接受这种血腥的消遣方式。滥杀像北极鲸一样没有攻击性的温和的南极鲸,你的同行,兰师傅,他们的行为应该受到谴责。他们就是这样使长须鲸在巴芬湾绝迹,并且将会使这种有用的动物灭绝。因此,请你饶了这些不幸的鲸类动物。就是你不掺和进去,它们已经有足够的天敌——抹香鲸、箭鱼和锯蛟——需要对付。”
我让读者们想象加拿大人在听这番教训他的话时的面部表情。给一个捕鲸手讲这样的道理,等于是白费口舌。尼德·兰愣愣地望着尼摩艇长,显然是不明白他想对他说些什么。不过,艇长说得在理,渔民无节制的野蛮捕杀总有一天会导致最后一条鲸鱼从海洋里销声匿迹。
尼德·兰双手插在口袋里,转过身去,背对着我们,嘴里哼着扬基曲调[1]。
此时,尼摩艇长目不转睛地盯着鲸鱼群,对我说道:
“我刚才说,除了人类以外,长须鲸还有足够多的其他天敌,是有道理的。这群鲸鱼马上就要遭遇强敌了。阿罗纳克斯先生,您看见没有,距离我们八海里的洋面上那些在移动的浅黑点?”
“看见了,艇长。”
“那都是抹香鲸,那是些可怕的动物。我有时见到它们二三百条结集在一起。这些凶恶残暴的畜生,人类才应该消灭它们。”
加拿大人听到这句话,猛地反过身来。
“那么,”我开口说,“艇长,即使是为了长须鲸,现在还来得及……”
“教授先生,用不着无谓地冒险。鹦鹉螺号足以驱散这群抹香鲸。它有钢铸的冲角,我想,总要强似兰师傅的鱼叉吧。”
加拿大人并不感到难堪,耸了耸肩。用潜艇的冲角去撞击鲸类动物,真是闻所未闻!
“教授先生,请等一会儿。”尼摩艇长说道,“我们让您领略一下您还未曾见识过的捕鲸场面。对于这些凶残的鲸鱼,没有什么怜悯可言。它们只不过是些尖牙利嘴的畜生。”
尖牙利嘴,没有比这更能形象地描绘大头抹香鲸的形容词了。抹香鲸的身长有时要超过25米,它的巨头大约要占去身体的三分之一。长须鲸的上颌只有鲸须,而抹香鲸要比它们装备得好,上颌上长有25颗长20厘米的大尖牙,每颗牙齿重达两磅。就在这个巨大脑袋的上半部分软骨构成的脑腔里装着三四百公斤被称为“鲸鱼白”的珍贵鲸油。用菲雷多尔的话来说,抹香鲸是一种丑陋的动物,它的模样与其说像鱼,倒不如说更像蝌蚪。它的身体结构存在缺陷,可以这样说,它的左半身骨骼存在缺陷,几乎只能用右眼看东西。
这时,庞大的抹香鲸群不断地在向我们靠拢。它们已经发现了长须鲸,正准备去袭击它们。我们事先就能断定抹香鲸的胜利,不但因为它们的体形比它们那些没有攻击性的对手更适宜进攻,而且因为它们能够在水里停留更长的时间,不用浮出水面呼吸空气。
救援长须鲸的时刻到了。鹦鹉螺号潜入了水里,我和龚赛伊、尼德在客厅的舷窗前占好了位置。尼摩艇长来到操舵手身旁,以便拿他的潜艇当做歼灭性武器来操纵。不一会儿,我就感到螺旋桨高速运转起来,我们加快了行驶速度。
等鹦鹉螺号抵达时,抹香鲸和长须鲸之间的厮杀已经开始。鹦鹉螺号朝着抹香鲸中间冲了过去,以便把大头鲸群拦腰截断。一开始,抹香鲸看到这个新的怪物投入战斗,并不太在意。可是,没过一会儿,它们就不得不要防备鹦鹉螺号的进攻了。
多么激烈的战斗!尼德·兰也很快就变得狂热起来,不停地拍手叫好。鹦鹉螺号简直是艇长手中的一把神奇的鱼叉,射向那一个个肉墩,从它们中间穿行而过,随后留下两段还在抖动的身躯。抹香鲸用尾巴猛烈地击打鹦鹉螺号,但它却全然没有感觉;鹦鹉螺号撞击抹香鲸所产生的震动,它自己也没有任何感觉。一条抹香鲸被歼灭以后,它又去追杀另一条。为了能击中猎物,它就地进行瞄准,进退自如。当抹香鲸潜入深水层时,它也跟着下潜;当它们浮出水面时,它也紧追不舍,浮出水面,或是迎头痛击,或是跟踪追击;或者拦腰截断,或者撕成碎片;以不同的速度,从各个方向,用它那可怕的冲角刺向抹香鲸群。
多么惊心动魄的追杀场面!洋面上热闹异常,受到惊吓的抹香鲸发出阵阵刺耳的咆哮声和恐惧的吼叫声。平日如此宁静的海域,被它们的尾巴掀起了惊涛骇浪。
这场荷马史诗般的屠杀持续了一个小时,这一大群大头鲸没有一条能够幸免。有好几次,十来条抹香鲸合在一起试图用它们沉重的身躯压垮鹦鹉螺号。我们透过玻璃还看见它们布满牙齿的嘴巴和令人生畏的眼睛。尼德·兰再也克制不住了,不断地威胁和诅咒它们。我们感觉得到它们一直紧紧地缠着我们的潜艇,就如同一群狗在矮树丛里紧追一头公猪不放。鹦鹉螺号毫不担心它们巨大的重量和强大的压力,而是开足马力,将它们拖来拽去,要不就把它们重新带回洋面。
最终,这群抹香鲸四散而去,洋面上重又恢复了平静。我觉得我们重新浮出了洋面。舱盖打开以后,我们都拥上了平台。
洋面上覆盖着一层残缺不全的抹香鲸尸体,即使威力无比的炸弹也不可能更强烈地把这一堆堆肉墩炸得如此四分五裂、体无完肤。我们在身上长满疙瘩、蓝背白腹的巨大尸体之间转悠,几条受了惊吓的抹香鲸在往远处逃遁。方圆几海里的海水被染成了红色,鹦鹉螺号在血海中游弋。
尼摩艇长到平台上来找我们。
“怎么样,兰师傅?”他问道。
“先生,”加拿大人已经平静下来,回答说,“的确,太可怕了!不过,我可不是屠夫,而是一名捕鲸手。这里简直是一个屠宰场!”
“这是对凶恶的畜生进行的一场屠杀。”尼摩艇长回答说,“再说,鹦鹉螺号可不是屠刀。”
“我宁愿使我的鱼叉。”加拿大人毫不示弱地反唇相讥。
“各人善于使唤各自的武器。”艇长盯着尼德·兰说。
我真担心尼德·兰克制不住自己而诉诸暴力,导致后悔莫及的后果。但是,当他看到鹦鹉螺号这时正向一条鲸鱼靠近时,便把怒气抛到了九霄云外。
这条长须鲸没能逃过抹香鲸的利齿。我认出这是一条南极鲸,扁头,全身乌黑。从解剖学的角度看,它跟白鲸和北角海域的鲸鱼的区别在于七根颈椎骨的连接方式不同,而且比它的同类多两根肋骨。这条不幸的鲸鱼侧躺在洋面上,腹部都是被牙齿咬的窟窿,已经一命呜呼。在它残缺的鳍上还悬着一条被它从屠杀中救出来的幼鲸。它的嘴张开着,任凭海水通过它的鲸须进出。
尼摩艇长指挥鹦鹉螺号驶到了这具鲸尸旁,他手下的两名船员登上鲸鱼那侧躺着的身躯。我不无惊讶地看到他俩挤干了鲸鱼乳房里的全部乳汁,足足有两三吨重。
艇长递给我一杯还冒着热气的鲸奶,我不能不推辞说,不喜欢喝这种饮料。他向我保证,这种奶好喝极了,与牛奶没有任何区别。
我尝了尝味道,并且同意他的看法。因此,对于我们来说,这又是一种有用的储藏品,因为,用这种奶做咸白脱或奶酪,可以为我们日常伙食增添一种佳肴。
自那天以后,我忧虑地注意到,尼德·兰对尼摩艇长的态度每况愈下,我决定密切注视加拿大人的一举一动。
注释
[1]扬基曲调:美国独立战争时期的一种流行歌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