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二十世纪之后,评论家们丰富了对小说人物的评价,有人认为《海底两万里》是一部“男性小说”,因为故事主要在阿罗纳克斯、龚赛伊、尼德·兰和尼摩艇长这四个男人之间展开;有人发现它是本“歧视妇女”的小说,只有在凄惨的海难死尸和亡人的照片上才能看到女性形象;还有人从鹦鹉螺号和尼摩艇长的雪茄中看出了男性性器官象征,潜艇在冰山受困、穿越阿拉伯隧道都带有性活动的暗喻,从而把《海底两万里》称做潜意识性小说,……学者们的这些诠释,虽然不乏新意,但是也有些牵强附会,连作者本人也未必有这样的初衷。对于无数读者来说,深深留在脑海中的无疑是绝顶智慧、无限富有、温文尔雅、又享有绝对权威的尼摩艇长;是“与人类断绝关系”、“丝毫不受人类社会规范约束”、单枪匹马反对人类社会秩序的斗士,是声称“我就是法律、正义”的替天行道的复仇天使。尼摩形象处理上有过一番波折。起初凡尔纳准备把尼摩写成波兰人,参加反对沙皇的起义而被满门抄斩,因此专门袭击俄国轮船复仇。但是出版商埃泽尔与俄国有着良好的商业往来,考虑到图书以后在俄国的销路,建议把尼摩写成反对奴隶制的英雄。可是凡尔纳执意不从,结果双方妥协,隐去人物的身世,这种神秘气氛反而增加了人物形象的深度,因此双臂抱在胸前、默默面对大海的尼摩艇长就成为具有普遍意义的文学人物了。凡尔纳在人物处理上运用了对比手法:尼摩艇长在暗处,其他人物都在明处,尼摩艇长的性格身世神秘莫测,令人捉摸不透,而阿罗纳克斯、龚赛伊、尼德·兰都透明到了极点。阿罗纳克斯是学者的典型,知识高于一切,为了探究科学的奥秘,不惜牺牲自由。龚赛伊是典型的仆人,对主人忠心耿耿;捕鲸手尼德·兰则是平民的代表,成天想着两件事:美食和逃跑。不同的性格在鹦鹉螺号这个密封的空间摩擦、冲撞,成为情节发展的内在动力。
《海底两万里》的成功离不开最引人注目的特点——描写。埃泽尔曾经给凡尔纳作品作序说:“其实,他目的在于概括现代科学积累的有关地理、地质、物理、天文的全部知识,以他特有的迷人方式,重新讲述世界历史。”所以描写势必成为实现这个目的的手段。凡尔纳时而借助教授、尼摩艇长、特别是龚赛伊口述;时而透过舷窗向外张望,或者走出潜艇实地观察。从描写的手法上,大致有照相式的实录(例如从舷窗观看神奇的海底、悲惨的海难),更多的是先描写后解释(例如涉及珊瑚、海绵纲、珍珠、海藻的段落),这种写法营造出令人信赖的“科学感”;描写发展到极致就是一连串术语的罗列,如教授观赏尼摩艇长收藏的珊瑚、贝壳;“走火入魔的分类狂”龚赛伊对各种鱼类进行分类等。这些描写不厌其详,不仅表现出作者的严谨态度,而且给人身临其境的真实感。作者的语汇丰富,许多术语深奥冷僻,普通读者难以全部理解,而这种隔阂反而营造出一种诗意,奇异的音韵结合又产生出美感,所以有人称凡尔纳的描写与马拉美的象征主义诗歌有异曲同工之妙,他那叠加的名词犹如马赛克瓷砖,拼出一个迷人的神话世界。
凡尔纳一生写了八十部小说,几乎部部成功,深受读者喜爱。尽管如此,他在十九世纪始终未能进入主流作家的行列;翻开文学史,很难找到凡尔纳的名字。究其原因,是因为十九世纪下半叶的法国文学以揭露社会黑暗、抒发内心痛苦为主流,而凡尔纳的小说大多积极向上,赞美科学,歌颂人性,与当时的审美观背道而驰。值得欣慰的是,《海底两万里》曾经启发天才诗人韩波写出著名的长诗《醉舟》,一九五八年首次抵达北极的原子能潜水艇就是以鹦鹉螺号命名的,小说十多次被搬上银幕,改写成连环画;一九六六年法国推出《海底两万里》袖珍本时,印数高达十万册,它在中国也被推荐为中学生必读的世界名著。鹦鹉螺号载着一代又一代的读者,潜入“大海的深处”,继续领略自然的奥妙,感悟人生的哲理。
最后,衷心感谢我的多年好友Francoise VIRY-BABEL夫人从凡尔纳的故乡惠赠原著,促成此项译事。
钱培鑫
注释
[1]戈蒂埃、缪塞、欧仁·苏、乔治·桑等作家都愿意找他出书,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斯丹达尔的《红与黑》、《巴马修道院》,以及雨果的《小拿破仑》、《惩罚集》、《静观集》、《历代传奇》等都由他亲自过问出版。他曾经资助波德莱尔,发表过左拉的早期小说。
[2]凡尔纳一生写了八十本小说,其中《八十天环球旅行》的初版数量最高(十万零八千册),《气球上的五星期》第二(七万六千册),《海底两万里》位居第三(五万册),不过如今《海底两万里》无疑名气最大。